第4章 短暫的邂逅 Brief Encounter (4)

但他來不及深想,燈光謝天謝地地亮了,他就著看潘霏霏的姿勢也瞄了一眼那個中場時才落座的年輕男人,在收回目光的那一瞬,瞥見一張異常英俊的側臉。

謝明朗不好多看,重新把注意力收回到舞台上,這一夜之後的兩個人相處時難免尷尬,卻又多出了之前沒有的溫情脈脈。故事還在進行,謎團慢慢解開,年輕的革命者依然是個囚徒,被當做棋子的同性戀者卻被幕後那看不見的當權者下出另外一步——假釋。

最後那一個故事還沒有說到結局,兩個人就要分開,告別前彼此忽然想到他們做過了情人間一切應該做的事情,唯獨沒有親吻。

於是他們用力擁抱,瑟瑟發抖,然後熱吻。

很奇怪的,從謝明朗的位置上能夠看清楚舞台上兩個人親吻時的神態。作為表演,這個舌吻過於逼真了,對於謝明朗而言,簡直到了令他不安的地步。他看見鄭曉專注而投入的神情,也看見了言采最初微微的畏懼,和稍後那讓他不解的近於無動於衷的冷漠。

他莫名尷尬,不是因為男人與男人之間的舌吻,倒更像是忽然闖進某種親昵私密的氣氛,因而使得他更加坐立難安。

故事是這樣結尾的:

莫利納的死訊以畫外音的方式給出,同時瓦倫蒂一臉痛苦地在床上掙紮。四周的背景都黯下去,隻有他躺著的這張床給了燈光,他身邊是醫生,說,他們在折磨你。我給你一針嗎啡,你就能忘記這些折磨,好好地睡一覺了。

所有的燈光再次熄滅,瓦倫蒂的聲音同時響起,平靜而安詳,飄忽得仿佛夢境一般。

那也的確是幻覺了。

他眼前浮現起女友的容顏,她似乎在看著他,與他交談,帶給他勇氣與力量。他就告訴她蜘蛛女的故事,她蒙著銀色的麵罩,蛛網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她在哭泣。

最後他聽見女友說了句什麽,他無意識地重複出來,這夢雖然短,卻是幸福的。

一切歸於黑暗沉寂。

幾秒鍾徹底的沉默之後,零星的掌聲響起,很快掌聲匯成一片,其中夾雜著女人激動的歡呼聲,很快整個劇院燈光全亮,先一步離開舞台的言采不知何時回到台上,和鄭曉兩個人一起向觀眾謝幕。他們一臉都是汗,明亮的燈光下,額頭一塊亮晶晶的;無數細小的灰塵紛紛揚揚聚向他們,好像某種不知名的魔法。

很多人站了起來,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謝幕時候的言采又變成了大家都熟悉的那個,陰柔的女子氣一掃而空,幹脆地朝各個方向的觀眾鞠躬致謝,直起腰來的時候,笑容中的朝氣,讓整個人一下子燦爛起來。

潘霏霏一邊死命拍掌一邊抹眼淚,謝明朗過一會兒就朝她看一眼,想問她是因為見到言采太激動,還是真的被戲劇本身感動了。這樣的動作讓他又不免看到隔了個座位的那個年輕男人,也在用力的鼓掌,目光同樣專注熱切。

言采和鄭曉返場一次之後,不管觀眾是多麽熱切地鼓掌想再見他們一次,還是沒有再出現在舞台上。年紀大的觀眾已經開始陸續散了,仍然瘋狂地鼓掌歡呼的大多是言采的影迷們。潘霏霏也不肯走,最後索性也站起來,踮起腳往後台的方向死命張望。

謝明朗歎了口氣,拉著她說:“他一周演六天,要是每次謝幕謝個七八回,那就累死了。好了,我們走吧,我請你吃飯。”

潘霏霏還是不死心,謝明朗幾乎是用拽的了:“你再這樣,下次還有票我怎麽敢帶你來?你媽知道了,又要說我帶壞你了。”

牽扯到父母身上,潘霏霏也沒了計較,乖乖跟著謝明朗出了劇院。劇院外麵也都是人,黑壓壓的一片,興高采烈地說著剛才的那出戲。

“你想吃什麽?”

“我太興奮了,所以一點兒也不餓。”

“我是真的餓了。中午在趕稿子,一下了班又去接你……”

“那好那好,這頓我請你。”潘霏霏打斷他,一臉討好的笑容,“我聽說附近有家不錯的餐廳,演員們散了戲常常去吃飯喝酒。我們去那家吃吧。”

謝明朗哪裏不知道她那一點心思,並不戳破:“那好,我們去吧。”

明明將近十一點,這家餐廳裏竟然還是人頭攢動。去前台一問,正好還剩最後一張桌子。

落座之後點完菜,看著服務員走遠了,謝明朗往後一靠,開始打趣潘霏霏:“你看這個熱鬧勁,要是我是言采,都不敢進來。”

潘霏霏也沒想到這麽多人,自覺無趣,又嘴硬:“這個時候還這麽多人,說明生意好。而且這頓我請你,哪裏有做客人還這麽說話的?”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潘霏霏就笑:“明朗,就你這張嘴,難怪追不到女生。一開口全被嚇走了。”

“沒事,我爸和你媽商量好了,反正你也嫁不出去的,我們湊合湊合正好。”

“胡說八道什麽。”她罵完這句,腦子裏還在搜索其他的詞匯更猛烈地反擊回去,卻因為忽然出現的某個人,一下子失了言語。

謝明朗回頭去找她視線的落點:“你在看什麽?”

這一回頭他也立刻發現了目標:畢竟一個高大而英俊的男人,總是很顯眼的。

正在想這個人怎麽有些眼熟,對方也發現了他們,朝他們一笑,走了過來。這短暫的間隙潘霏霏趕快說:“這個人看戲時候坐在我旁邊。你不是認得他吧?”

隻來得及說一句“我哪裏認得”,那個人已經來到他們桌前,保持著微笑的神情,客氣地說:“看《蜘蛛女之吻》的時候我坐在你們旁邊。現在餐廳沒位子了,這又是張四人的桌子,介意分一個座位給我嗎?”

謝明朗還沒開口,潘霏霏已經搶先一步說:“沒問題,你坐吧。”

那人道了聲謝,大大方方坐下來。出於禮貌,他坐在謝明朗身邊,麵對著潘霏霏。謝明朗不好意思總是盯著陌生人看,就轉去看潘霏霏,誰知道看著看著,忽然就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她的雙頰已經紅透了。

那個男人點的是套餐,所以比他們的晚飯來得還更早些。最初的氣氛有點拘謹,潘霏霏動了筷子就沒有抬頭,埋頭傻吃。謝明朗看著好笑,悄悄踢她,卻被更凶狠地踢回來。如此這番好幾次他才沒再去鬧她,收起看好戲的心態,老實開始吃飯了。

不料這時那個年輕男人卻開了口,還是依舊的微笑神色,讓人轉不開目光。他撿了個很平常的主題開頭:“你們覺得今晚的戲怎麽樣?”

“不錯。事先我不知道劇情,所以看到下半場挺意外的。演員都很不錯,我沒想到鄭曉演得這麽好。”

他的笑容不變:“看來你不是劇院的常客,至少沒怎麽看最近的劇評。”

“隻要是從沒看過的新戲,看前我都不讀劇評。不然還有什麽意思。怎麽?”

“沒什麽。鄭曉一直是兩個人裏麵演得更好的那一個。隻是絕大多數人都來看言采,沒什麽人留心他罷了。”

謝明朗就說:“我覺得他演得很好。當然不是說言采不好,而是,怎麽說呢,這出戲的主心骨其實應該在言采身上,他的角色明明也應該是更容易贏得喝彩的,但是因為鄭曉的演出太耀眼,言采反而被壓住了,所以這對他來說,應該是個失敗了吧。”

對方表示讚許地點點頭:“雖然你說你沒看過任何劇評,但是很多評論家也有類似的觀點。言采是非常優秀的電影演員,但是作為戲劇演員來說,就不見得那麽出色了。”

說到這裏他來了興致,放下筷子,稍稍側過身子,對著謝明朗說:“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個劇場特別小?一般來說像這樣的陣容,投資方是會放到更大的劇場公演的。眼下這個場麵,要不然是言采不適應對著太多的觀眾演戲——這對他來說顯然不可能;要不然,就是他的舞台發聲訓練不夠,他這麽個要強處處追求完美的人,恐怕是寧可選個小點的場地,也不肯去無法駕馭的地方吧。”

說完之後過了好一會兒還沒得到回應,他發覺謝明朗盯著他,問:“我說了什麽冒犯你的話嗎?”

謝明朗一震:“沒有,隻是在想你是做什麽的。是我失禮了。”

他不由加深笑容:“我隻是多看了幾次這場戲,今天又喝了點酒,過於興奮了。胡說了一些話,你別介意。”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謝明朗搖頭,“你剛才說你多看了幾次戲,今天不是你第一次看這出嗎?”

“今天是第五場。其實我的位置在二樓,上半場的時候瞄到你們身邊的位子沒人,趁著場歇衝過來占位。”

聽了這句話,謝明朗心中一歎,想著又是個瘋狂的戲迷。這時先前一直沒有說話的潘霏霏開了口,她皺著眉,顯然是不滿的,口氣果然不善:“言采怎麽演得不好。這個角色本身就難,這又是他第一次演舞台劇,能把這麽複雜的角色駕馭到引人落淚的程度,難道還不是好演員?”

“霏霏。”謝明朗輕聲提醒她。

對方卻不介意,轉向潘霏霏,略略抬起雙手:“小姐,我對言采並無任何成見。隻是你我對‘好’的標準要求不同而已。而且我又沒說他不是個好的電影演員……”

“演戲不都是一樣的?我也沒聽說戲劇舞台就這麽神奇,金像獎的影帝往上麵一站,就不會演戲了?”

氣勢已經變得有點咄咄逼人,餐桌上的氣氛也為之一變。謝明朗知道這是忠實影迷在捍衛多年偶像,自己要是插話肯定是沒有好下場,但是心裏還是多少認同那個陌生人的。

隻聽他說:“如果有更多的演員在舞台上會好一些,當隻有兩個人的時候,就不免要對比了。不過就言采選鄭曉而不是比他自己差的演員來配戲這點來看,他還是決意要演好這個角色的。”

“他本身就演得很好。”

年輕男人倒也不急不辯,笑著說:“他投入的感情太多了,演得太投入,這對一出一周六場,一連三個月的戲劇來說,是種無必要的浪費。當然,這都是我隨口胡說,個人觀點而已。”

潘霏霏冷哼一聲,謝明朗先一步接過話:“太投入?我倒是覺得有的地方過於拘束了。”

回複乍一聽起來有些風馬牛不相及:“牽扯太多。他的角色要是和鄭曉的換一換就好了。”

“年紀上不合適吧?”謝明朗想想他的提議,忽然覺得有趣,“言采雖然並不顯老,但是用三十多歲的人去演二十多歲的革命者,還是有點別扭。”

他聳肩:“反正也不可能了。”

過了午夜,客們人陸續離開,除了他們這一桌,就隻剩餐廳另一個角落的一大桌了。

眼看著潘霏霏的臉色越來越差。那個年輕男人終於說:“時間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今晚談得很愉快,希望下次還有機會再見。我叫衛可。”

謝明朗伸出手來:“謝明朗。這是我妹妹潘霏霏。”

潘霏霏勉強點了點頭,衛可也不介意,等著結賬的短短幾分鍾裏繼續和謝明朗閑聊著。他們聊得投機,沒怎麽注意到窩在一邊生著悶氣的霏霏,自然更不會注意這時傳來的開門聲。

說人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