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短暫的邂逅 Brief Encounter (3)

言采點點頭,語氣誠懇:“我很喜歡上一次你跟孟雨來采訪時候拍的照片。”

這下謝明朗是真的愣住了,接著就是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頭發,靦腆地說:“我還擔心,把皺紋給拍出來了。”

言采聞言一笑,說:“看到你的照片,我才覺得自己上年紀了。”

這句話聽到謝明朗耳中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他本想解釋,但這時葛淮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等了一會兒,確定不是在采訪,這才走上前,對著言采低低說了兩句話。

言采不動聲色地聽完,轉頭對謝明朗繼續微笑:“我下午還有彩排,這次就隻拍照吧。”

他既然這樣說,謝明朗一個人也不好反駁什麽,換了個房間把照片拍好,握手告別的時候,謝明朗就問:“是《蜘蛛女之吻》?”

言采點頭。

“開始售票的第一周我們一個打電話去訂,一個去票房外麵等,還是一張都沒有搶到。一票難求四個字的意思,總算是明白了。不愧是你的戲,離首場還有兩個月呢,就告罄了。”

言采本來已經準備要走,聽到謝明朗這樣的讚歎腳步又慢下來,還是微微笑著:“你喜歡看戲?”

“念書的時候總是去劇場外等試驗戲劇的學生票。也不是特別懂,喜歡在劇場裏的感覺而已。”謝明朗很快從這沉湎中掙脫出來,淺淺鞠了個躬,“不好意思,耽誤你時間了。下次的專訪,我們會提早打電話約的。祝你下午的彩排順利。”

這次采訪過去沒幾天,謝明朗忽然收到一封信,沒有寄信人,也沒有發信的地址,連字跡都是陌生的。他完全想不到是什麽人給他寫信,加之這個年頭人與人之間聯係,不是電話就是電郵,即時聊天工具層出不窮,哪裏還有幾個人願意動筆寫信。

謝明朗把信封翻來覆去看了許久,始終找不出任何端倪來。他這樣頻繁地審視一個信封終於引起了辦公室裏其他人的關注,午休時候就有幾個平日和他關係不錯的同事圍過來:“明朗,你怎麽總是拿著那個信封,不是沒有勇氣寄出去的情書吧?”

他不由得苦笑:“哪有的事。不知道誰給我寄了這封信,一沒名字二沒地址,想不通啊。”

“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怎麽,怕裏麵有炭疽菌?”

眾人的笑聲中謝明朗有些暗自臉紅,再不多說把信拆了,倒出來一看,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咦了一聲:“這不是《蜘蛛女之吻》的戲票嗎?”

更有好事者搶先一步拿起來細看,看罷驚呼:“明朗你好本事,哪裏弄來這麽好的票?”

謝明朗有些尷尬地站起來,從那個人手裏奪過票,自己也看了看,第三周的周六晚場,廳座,雖然不是正對舞台的S類票,但也是A類票中絕對算好的位置了。

一看見票他立刻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但這依然是遠遠超出他意外的。同事們都在七嘴八舌地問票是怎麽回事,畢竟言采的這部《蜘蛛女之吻》算是今年演藝界的大事一件,一張戲票在拍賣網站上被炒得讓人咂舌,不得不承認所謂“明星效應”,哪怕擱在素來冷清的話劇市場也是一樣。

眼看著推脫不過去,謝明朗幹脆說實話。本來還興致勃勃拿香豔八卦打趣謝明朗的一群人聽到這裏立刻沒了興致,隻聽其中一個在《銀屏》待了四五年的編輯笑笑說:“言采這個人就是這樣。所以大把記者被他收得服服帖帖。雖然隻是順水人情,但是難得他能記得,而且做得得體,就不是現在年輕一輩的紅人們能做得到的了。”

“彭姐又在給我們上課了。”

大家說笑著一哄而散,各忙各的,總算把清閑還給了謝明朗。謝明朗盯著那兩張戲票,雖說還是有點兒雲裏霧裏,但是一想到霏霏看到這張戲票的表情,他也不免暗暗開始期待雀躍了。

一段時間後戲如期開演,第二個禮拜六的媒體場之後,某種可以說是情理之中的場麵出現了:在專業評論家的筆下,所有的讚譽都給了劇中的另一位主演鄭曉,言采的表現,哪怕是最溫和的劇評家,也隻是給出了諸如“雖然極具個人魅力,也能時刻吸引觀眾的目光,但就如何進行攝像機鏡頭之外的表演,顯然還需要更多的鍛煉”之類的評語;然而除了專業戲劇評論之外的娛樂圈讀物,著眼點卻完全不同:大多娛樂報刊以熱情的筆調報道演出的盛況,影迷們如何為了少數演出當天發售的戲票和退票提早幾天來到票房之外等候,每場謝幕時候的熱烈和瘋狂,舞台上言采的表現和與鄭曉的互動,乃至於劇目本身的敏感性等,無一不可以好好作上一整版的報道。國內發行量最大的《娛樂周刊》的某一期上,記者引用一位影迷的話來說:“戲劇評論家的話也許專業,但是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根本沒有任何作用。我們又不是看了他們的批評再決定是否買票的。隻要他站在舞台上,整個幽暗的劇場就好像突然亮了起來,反正這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頂著截然不同的風評,《蜘蛛女之吻》的聲勢越發浩大起來。

等到謝明朗和潘霏霏去看戲的那一天,他們剛下出租車,就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嚇到了。立刻有人湊過來問:“有退票嗎?”

潘霏霏精心化了妝,搭配著新買的小禮服,麵對湧上來的人群,第一個反應就是緊緊抓住一旁的謝明朗。但是謝明朗的狀況也不見得樂觀——畢竟聽說觀者如潮是一回事,親身經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們好不容易分開那些不死心的等票人群,驗票進了場,兩個人都掙出一身薄汗。謝明朗忍不住苦笑:“戲還沒開始,外麵的場麵就比戲還好看了。不見識一下,真不知道言采能紅到這樣。”

潘霏霏覺得自己的妝有點花,頓時沒了心思和謝明朗扯皮,拍了他一下:“你先進去,我去補一下妝。”

“哎呀,反正開演之後一片漆黑,誰看得到……”玩笑口氣十足的話最終被一聲痛呼所中斷。

劇場裏人已經坐得七七八八,大多是年輕人,成群結隊出現,一團團兀自激動地低聲談論著什麽。謝明朗買了本場刊,奈何光線太暗,看得費力,他隻得放棄,轉而打量起劇院本身和幾米之外的舞台來。

劇院出乎意料的小,一共兩層,兩三百人的位子,分三麵圍起舞台。舞台離觀眾席很近,比座位略高一些,第一排的觀眾一伸手就能碰到舞台的地麵,謝明朗就看見好幾個坐在第一排的小姑娘伸手去敲地板,還發出頗為清脆的回響。整個舞台布置得相當用心,雖然隻是個簡陋的牢房,但有些細節異常逼真,倒真讓人覺得正親曆那個潮濕陰暗的監獄。

等他掃完一圈,恰好潘霏霏也回來了,看見他手上拿的場刊,搶過來就看。可是還沒來得及翻過第二頁,燈光閃了幾閃,最終熄滅,前一刻還無處不在的嗡嗡低語聲立刻消失,戲開場了。

很快舞台亮起,謝明朗看見言采的那一瞬,不是不吃驚的,因為他有著從來不事先看劇評劇照的習慣,這種吃驚更加富有衝擊力:比起上一次見麵,言采瘦了很多,顴骨都凸出來了,還剃了個平頭,好像真是個吃久了牢飯的模範囚犯。他係著一件與那幹練樸素形象完全不搭的紋飾華美的半舊睡袍,懶洋洋倚在床上,打量著自己的一隻手,片刻之後才以一種陰柔又禮貌的語氣慢慢地說:“我看過許多電影,也許你會感興趣。”

這出戲始終隻有一個場景,並幾乎以兩個人之間的對話推動情節,言采的莫利納不緊不慢地敘述著一個又一個電影上的場景,陰柔的語氣起先讓人不太適應,隨著劇情深入,倒也有了漸入佳境的趣味;而劇目中更激烈的一部分則由鄭曉的瓦倫蒂來承擔,那又是一個完全不同的角色,年輕,生機勃勃,對自己的信仰堅定又熱情,他還有精力在狹窄的牢房裏走來走去,趁著看守不在拿出藏在地板下的書籍苦讀,然而在這重重的優秀品質,年輕人又是不穩定且不耐煩的,他會因為莫利納“忘記”電影中的情節而跳腳,更會在被懷疑信仰時暴怒……

這樣的兩個人,在這小小的舞台上,奇異地達到了某種平衡。

上半場在瓦倫蒂那令他窘迫的痢疾中結束,這也正好是劇情微妙的轉折點。燈光再一次亮起後,謝明朗尚未回神,就聽到身邊潘霏霏低聲對他說:“雜誌上說的一點不錯,言采在這出戲裏,果然徹底變樣了啊。”

謝明朗看著她閃閃發亮的眼睛,知道她興奮得很。他趕快說:“我從來沒有讀過這個故事,也沒看任何評論,你如果知道也什麽都不要說。”

“明朗你好沒趣。說說而已。不過就算知道是在演戲,這樣的言采還是讓人好不習慣。當然了,無論怎樣,言采不愧是言采!”

眼看她又要陷入粉絲的自我陶醉當中,謝明朗忍不住潑了盆冷水:“你不覺得鄭曉演得更好嗎?”

潘霏霏立刻垮下臉來:“沒覺得……我都在看言采,哪裏有時間關心別的。”

“你這哪裏是看戲……”

“看戲的法子多了。你這樣是看,我就不是看了?”

她說得振振有詞,完全沒有留心身邊那個自開演就空著的座位忽然坐下一個人來。謝明朗倒是比她先留意到了,瞄了一眼,昏暗的燈光下隻能看見是個年輕男人,一落座就勾下頭,不知在想什麽。

謝明朗就笑著說:“好好好,是看,是看。粉絲看人,我看戲,這還不行嗎?不過我事先對這個戲一點都不了解,現在還有些地方沒弄明白……”

“什麽?要不要我告訴你?為了這出戲我可是仔細做過功課的。”霏霏眼看著又來了精神。

“看你念書沒有這麽上心過。”

“喂喂,這個時候就不要擺出一副大哥的架勢來教訓我了。明明是你說你有不清楚的地方。”

“我就是隨口一說,也許下半場就明白了。”

“你怎麽知道不是越來越糊塗?”

“霏霏,你今天太興奮了。”

“有嗎?”潘霏霏一笑,“那就是吧。”

果然到了下半場,上半場一些讓謝明朗不解的地方漸漸明朗:他終於明白莫利納的陰柔從何而來,也明白了兩個人相處之時古怪的張力和莫名的距離感。

戲劇走向尾梢,瓦倫蒂選擇回應莫利納,那一刻燈光全暗,一切都成了曖昧模糊的剪影,擠在一張單人床上的兩個人雖然沒有直接明了的舉動,但其間的性暗示,已經足以讓觀眾明白接下來應該發生的會是什麽。

謝明朗第一個反應是去看潘霏霏,黑燈瞎火的,幾乎看不見什麽,不過令他驚訝的是,霏霏並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目不轉睛地盯著舞台,而是時不時飛快地往她另一邊那個座位上的人轉過頭,顯然是在偷偷打量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