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旅途 The Voyage (1)

言采手臂活動不便,所有的通告都推了,安心去郊外的大房子養傷。謝明朗自然也搬了過去,照顧他的同時整理這段時間的照片。兩個人好久沒有長時間的同居,一開始還有點不習慣,特別是言采現在行動不便,頭幾天誰都沒有睡安穩。過了幾天稍微好一些,除了不能定期開車送言采去醫院檢查,其他時候,兩個人幾乎都窩在一起。

言采總是在忙,忽然閑下來難免無所事事,傷口又痛,起初不耐煩,到後來發覺這閑散日子也是樂趣,越發理直氣壯地膩在客廳或者書房裏拚圖,圖還越來越大,有一次鋪得書房半邊都是,謝明朗去找東西的時候踩了一腳,結果被言采拉住重拚,弄到下半夜直到恢複原狀才罷休。經此一役謝明朗看到言采拚拚圖就躲,但總有幾次被某人笑眯眯拖住,拿手不好用作借口要他一起來拚。

手傷期間言采不肯去餐廳,請了廚師之後沒多久就發覺根本不適應家裏多個外人,這樣挑剔來挑剔去,謝明朗懶得再遷就他,自己動手做飯。在某一次被嘲笑“可能我一隻手切出來也要更像樣一點”之後,他幹脆學言采當年,跑回自己的公寓對著一筐蘿卜練了幾天,再回來,言采隻聽菜刀落下的節奏,就再不多說了。

那段時間裏謝明朗應酬不少,但總是早早回去,並真的用心開始計劃下一次旅行;言采的傷口恢複得很不錯,早了將近一個禮拜拆去石膏,複健也進展得很順利。

就在這平靜和順利之間,兩個人在新年之前,一起去了埃及。

秋天的埃及,酷熱的夏季剛剛過去,旅遊黃金期的冬季尚未到來,每日陽光燦爛而不烤人,正是度假的好季節。言采和謝明朗的第一站是尼羅河最下遊的亞曆山卓,在看得見地中海的房間住了幾日,適應好當地的氣候和水土,把國內冬天那濕冷陰沉的氛圍徹底扔開,這才搭遊輪,逆流南下。

開羅自然是每個去埃及的遊客必到之處。他們住在吉薩區那間在外國遊客之間久負盛名的賓館,有著阿拉伯世界特有的富麗奢華,走進大廳就像走進天方夜譚的世界。訂的兩個雙人間一個推窗就能望見金字塔,另一個則對著泳池和修整得精致美麗的花園——這是林瑾一貫的細致作風。在亞曆山卓還多少有些懶散的謝明朗在走進房間推開窗的那一瞬間隻覺得渾身電流竄過,對著矗立在沙漠中仿佛忽然觸手可及的金字塔,良久說不出話來。

言采也定住一樣站了一會兒,才轉頭笑著對看得一臉心馳神往的謝明朗說:“這下覺得到埃及了?”

這是說謝明朗初到亞曆山卓,背著相機在城市裏轉了幾圈,回到賓館往床上一倒,說幾乎沒有任何身在埃及的感覺。

聽到這句說笑謝明朗卻說:“不,恰恰相反。要是像亞曆山卓的燈塔存在過又消失,或是隻剩下一點痕跡,好像才更理所當然一些。但是你看它們,如此完整莊嚴地保存著,這樣倒更加虛幻了。大概埃及人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生活在金字塔邊上而熟視無睹的人群了。”

言采加深一點笑容,勾著謝明朗的肩說:“也許走得再近一點,就有真實感了。”語氣竟也是抑製不住的雀躍。

他們做了一切第一次來埃及的遊客會做的事情,先是在吉薩金字塔玩了大半天,又在第二天驅車去看更早時期的規模較小的金字塔。麵對這些巨大的石建築,言采甚至比謝明朗還要更興奮一些,也正是因為如此,謝明朗才知道言采以前念的是建築。自從知道這點,不管言采如何堅定地自嘲是懶惰而惡劣的學生,謝明朗還是同樣堅定地把他當成了建築學上的應急字典。

看遍金字塔群之後目標轉向了開羅市內:博物館裏雖然人頭攢動,但所見種種還是令人驚歎有加;那些從外麵看來華麗異常的大清真寺,很多有著幹淨到一塵不染的前庭,陽光落下來,照得大理石地麵一片亮白,唯有雕花廊柱投下奇妙的陰影,而走進去,別有樸素寧靜之美;他們也去包圍在喧嘩繁鬧的伊斯蘭世界之中的另一個開羅,古老的教堂,東正教,天主教,甚至猶太教,安然共存在不大的區域裏,從這一間的門口望得見另一間,又都多多少少在建築風格上難脫伊斯蘭文化的洗刷;入夜之後,豪華遊輪上的蘇菲舞彩裙翻飛,亂花迷眼,竟比赫赫有名的肚皮舞還要讓人目眩神迷……

不過縱使旅行手冊在手,種種經驗提示都已事先讀過,但隻有親身經曆才知道開羅遠遠超出想象:他們也曾麵對視紅綠燈如無無物的車流目瞪口呆,好幾分鍾過不去馬路;也被當地人並無惡意地長時間凝視過;在偌大的卡利裏集市迷路了無數次,買賣雙方用都不是母語的語言還價,過程和最終買下的東西一樣精彩。

時間在埃及,變成了幾乎無意義的東西。

在開羅待了一個禮拜,謝明朗勁頭愈足;言采前幾天在各個景點之間漫步的時候興致也好,但後來跟著謝明朗頂著太陽深入開羅的大街小巷,兩天之後,還是被非洲的陽光沙塵打敗了,索性待在賓館裏,看著金字塔,也是很滿足的一天。

那天謝明朗從市區回到賓館,傍晚時分,太陽落在金字塔肩部,美得恍若仙境。他順勢走到花園,這裏的一道長廊是看景的好地點,不料言采也正坐在那裏,身邊還有一個年輕女人。

兩個人正在聊天,言采背對著他,他走近一點,女人身上綠色的衫子在夕陽下別有風情,交談中金色的長耳墜輕輕搖蕩,光華自見。一抬頭的工夫,她也看見謝明朗,眼神不避,相對一笑,推一推言采,低聲不知道說了什麽,言采立刻轉過身來,看清謝明朗後說:“今天回來得倒早。哦,這是沈知。”

言采介紹得簡單,然而謝明朗看見她的麵孔,再目測一下年紀,立刻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在以目光暗自詢問又得到言采的確定之後,他伸出手來客氣地打招呼:“你好,沈小姐。”

沈知和謝明朗年紀相仿,可能因為衣服和妝容,看起來又更年輕一點。她粲然一笑:“你就是謝明朗吧,我們剛好說到你。”

謝明朗隻笑笑,扯過椅子就坐下。看見擱在一邊的水煙筒後,他不禁搖頭說:“你這個煙鬼,寧可躲在賓館裏抽煙。”

言采並不辯解,把手邊的薄荷茶遞過去。茶水已經涼了,正好解渴,謝明朗喝完之後,繼續說:“之前在說什麽?我可無意中斷你們的談話,這太罪過了。”

“我也是下午才到,問問你們去了哪些地方而已。言采說想搭船一路南下,我正好可以陪你們一程,做做導遊什麽的。”

她語氣輕鬆,一邊說一邊看著言采,再自然不過;謝明朗中途加入,有點弄不清狀況,正在想要不要多問一句,言采看出他的疑惑,笑著指著沈知說:“她是在法國念的考古學博士,跟著法國的考古隊在卡納克神廟工作,已經待了半年了。我都忘記了這件事,還是林瑾提醒,這才找到她。”

謝明朗這才知道為什麽她一手薄趼,點了點頭,說:“原來是這樣。”

沈知看來就神采奕奕,果然也是個極有行動力的人。她問謝明朗白天去了哪裏,當謝明朗告訴她就在薩拉丁城堡一帶閑逛時,沈知笑著說:“你這樣才是玩開羅。要是都像言采這樣窩在豪華酒店裏抽水煙喝茶,除了能在金字塔下麵散步,和在其他國家的任一間五星酒店有什麽區別?”

對於這樣的“指控”言采還是微笑,沈知低頭看了一下表,忽然說:“今天正好有蘇菲舞,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然後找個地方喝茶。”

這計劃之外的提議讓謝明朗和言采交換了一下目光,謝明朗有點發蒙:“蘇菲舞我們看過了……”

“我知道,而且多半是在《尼羅河上的慘案》那樣的大遊輪上,喝著酒,麵前美食林立,鼓起掌來好像還在巴黎的歌劇院。但這是遊客的開羅。為什麽不去看看開羅人的開羅?”沈知說到這裏盯著謝明朗,目光含笑,明亮得很,“你來埃及,不是正在努力尋找他們的生活嗎?”

言采一直都沒有做聲,聽到這裏,慢騰騰開口:“你的鼓動力素來一流,他已經被你說動了。那就去吧。”

沈知帶著他們又回到卡利裏市場。太陽已經落山了,但整個市場一片還是喧囂異常,燈火通明,夾著馬路上的車流聲,竟比白天還更熱鬧些。眼見眾生百態,謝明朗忍不住左顧右盼,手也開始發癢,但沈知走得快,穿街過巷好似閑步自家門庭,加之言采走起路來也是如入無人之境,謝明朗不好意思讓女士等,也就隻得暫時收起相機,跟著沈知走了。

穿過清真寺,總算到了目的地。進場的雖然也有外國遊客,但還是本地人居多,也不要門票,站到整個天井不能再容人為止。言采已經在冒汗,看著站了一院子的人,更是覺得熱。他扭過頭,身邊的謝明朗和沈知都是一臉興奮期待,玩笑般開口:“真像帶童子軍出來郊遊。”

謝明朗還沒來得及搶白回去,沈知更快一步:“言采,說起來你連遊樂場都沒帶我去過,就不用裝這種老氣橫秋的口氣了。”

謝明朗聽了暗自好笑,悄悄用手肘撞了言采一下,言采瞄他一眼,謝明朗忍笑不住,幹脆別過臉去。

這時樂師陸續出場,舞者稍後出場,音樂響起之後,那嗡嗡一場的低語聲,終於止歇了。

這一個多小時看得是驚心動魄,旋轉的舞者好像成了一道色彩的影子,在明亮的燈光下翻飛不止。等再回到街上,謝明朗看著人流穿梭,有那麽短短幾秒,隻覺得眼睛都花了。

沈知走過來拍拍他:“看呆了嗎。走吧,你看言采煙癮又犯了,我們去找個地方坐下來。”

這次沒走多久,沈知停在一間看門麵就知道曆史悠久的咖啡館前麵。她額頭上細細織著汗,蜜色的皮膚在燈光下顯得金茸茸的:“這是帶你們來,這裏對我來說實在遊客太多又太貴了。坐在裏麵還是外麵?”

言采笑著拍她的肩膀,和謝明朗一起,跟她到二樓挑了個臨窗的桌子,居高臨下,正是觀看世態的好位置。

咖啡館裏坐滿了人,遊客和本地人都有,雖然都在互相打量,但本地人看起外國人都是大大方方,反而遊客們還保留著西方世界的舊習慣,小心翼翼地裝出不動聲色來。她為他們點了茶,自己要的則是咖啡,再叫了兩支不同口味的水煙,然後開始討論接下來的行程安排。

煙點燃之後她愉快地吸了一口,指著水煙壺說:“隻有在公共場合肆無忌憚地抽水煙的時候,我才會覺得在開羅被當成這個外國遊客也不錯。”

經過幾天的實踐,言采的水煙已經抽得不錯,他皺著眉看沈知熟練地擺弄煙管,評價說:“你在享受外國人的特權的時候,當然覺得遊客身份好;等你被不斷的搭訕和糾纏弄得不厭其煩了,又希望是個本地人,總之怎麽舒服怎麽來就是了。”

聽到這話沈知大笑,端起濃稠的阿拉伯咖啡喝了一口:“當人在一個沒人認識的環境裏,少了人際的束縛,總是會更放肆,也覺得更自由。我是不能免俗的,又貪心,想兩全其美,你教訓得對。”

言采看著她:“考古不都是出實幹家嗎,你看你這張嘴。”

“喂喂,你又來這種口氣了。”

謝明朗看他們抽得愉快,整個人都像雲霧加身,於是就幫他們一人照了一張。水煙的味道和一般的煙草不同,並沒有任何刺鼻的味道,反而能聞到水果的香氣。察覺到他的目光,言采說:“這是淡煙,你可以試一試。”

家裏有個煙癮極重的父親,謝明朗本人並不排斥煙味,但自己幾乎不碰。然而此時此刻,放眼過去,幾乎每一桌都有一支水煙,當地人自不必說,這是生活中不可少的一部分,而對遊客來說,這形狀古老的煙具,隱約花果香氣,就像在埃及的其他經曆一樣,帶著不可言說的屬於異國的誘惑氣息。所以哪怕是平時不吸煙的,在這種氣氛之下,也很容易陷入譬如“這幾乎不算煙草”之類的自我安慰之中,欣然一試。

事後謝明朗也覺得,在他接過煙管的那一瞬間,是被當時當地的氛圍,以及遞給他煙管的人,給迷惑住了。

沈知要他用力吸,直到聽到水泡聲,言采在一邊笑著看,問有沒有試出來是什麽口味。在痛苦地嗆了幾口之後,謝明朗終於嚐試成功,他驚異地抬起眼來,麵前兩個人都在笑,沈知說:“怎麽樣,像果味香水嗎?”

說完有些忍俊不禁,對言采說:“不行,我看到你男朋友吸煙的樣子,總覺得是在教什麽也不懂的高中生做壞事。”

她話音剛落,謝明朗這邊吐出個形狀完美的煙圈後,也笑著看著她:“高中生要練很久才能做到這一步。”

言采從接過煙來,手指有意無意地劃過他的手,對著吸了一口,笑容滿麵:“那你練了多久?”

“有種東西叫天賦。”

這就算是開了頭。兩個人用一支煙管,好像間接接吻。起初謝明朗稍稍有點不安,沈知卻告訴他傳統阿拉伯社會女性不會在公共場合抽煙,男人們之間共用煙管很尋常,遊客之間這樣的舉動對於本地人來說更是見慣不怪,有了這樣的托辭,姑且不論真假,謝明朗也就徹底拋開顧忌,和沈知比誰的煙圈吹得更好,又時不時忽然從言采手裏搶過煙管,頗有些肆無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