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羅曼史 A Little Romance (4)
這句話沒頭沒腦的,謝明朗不知道他要說什麽,但也沒打斷他,聽他說:“男主角得了絕症,不想讓心愛的人受傷,就想方設法瞞著,但是人之將死,常常話說著說著,不是動輒追憶當年,就和女朋友約定幾十年之後的事情……你剛才的語氣,就有異曲同工之妙。”
謝明朗本來聽得認真,沒想到言采語氣一轉,最後如此收尾。他又怒又笑,伸手重重拍了他一下,揉著手,笑容慢慢收起來,歎了口氣垂眼說:“我就知道瞞不住,在你眼前演戲,真是笨得可以。”
言采一呆:“怎麽?”
“沒什麽,睡吧。”
他翻身睡去,下一刻又被言采撥回來,聲音已經沉了下去:“怎麽回事?”
謝明朗扭過頭,奈何肩膀被言采按住,整個人到底躲不開。這樣僵持了一陣,言采正要去開燈,卻被謝明朗一把扯住:“我過幾天去複查,也許隻是虛驚一場。”
房間霎時靜了。
言采按住謝明朗的手慢慢鬆了,謝明朗也就順勢轉過去,頭埋在枕頭裏,固執地再不出聲。
很快謝明朗察覺到言采靠過來,手搭在他脊背上,有著微微的汗意。他聽見他輕描淡寫一樣說:“那好,天亮了我就陪你去醫院。”
言采久久沒有聽到回應,忽然覺得身邊的人開始顫抖,漸漸聲音從枕頭下麵發出來,嗚咽一般。但這樣他反而鎮定了,手安撫一樣劃過謝明朗的背。但接下來謝明朗拿掉了枕頭,之前那模糊的語調頓時分明起來——
謝明朗轉過身,一把摟住言采,語氣得意得不得了:“對不起,我不忍心再演下去了。”
他笑不可抑,整個人都在抖,頭頂好幾次磕到言采的下巴,也顧不得,隻管笑自己的。笑了一會兒,謝明朗才發覺言采一點動靜也沒有,這時腦子清醒少許,隻稍稍一深想,立刻悔了。
謝明朗鬆開手,讓開一些,又一次坐起來,訥訥喊了一聲言采的名字,再說不出別的話。
相對枯坐了一刻,謝明朗還是沒有等到言采的回應,他正想扭身去開燈,暗中隻聽言采一聲低笑:“這一門算是出師了,我都被唬過去了。”
謝明朗的手縮了回來,肩膀不知不覺耷拉下來,人也沒了精神:“這個玩笑太糟糕……”
言采卻摟過他,壓在他肩膀上笑了:“好了,每人兩分鍾,扯平了。你下次真要演戲,可以換個地方,黑燈瞎火的,效果減半。”
謝明朗先是愕然,直到確定言采的語氣中沒有絲毫陰霾,懸起來的心總算放下去。他搖頭:“我演技太差,要靠夜色遮掩,你演技太好,所以哪怕減半也足夠了。不能比。”
“你還當真了。”言采還是繼續說笑。
謝明朗有些生硬地扯開話題,說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不知道,我總覺得你在暗中教我一些事情,教得越多,我越是不安,也許你哪一天覺得可以了,就抽身離開了。隻是為了提攜教導後輩,這些年也未免太長了……”
看他越說越沒邊,言采忍不住打斷他:“你一個晚上說些稀奇古怪的話,原來起因都是這個念頭。”
話既挑破,謝明朗不再說下去,也好讓自己不顯得那麽窘迫無依。
言采隻是扳過謝明朗的肩膀,說:“不要說得落幕一樣,一切才剛剛開始。”兩年後
直至今日,謝明朗才算是慢慢知道言采那晚似真還假的一句“剛剛開始”的意思。攝影展結束之後,仿佛一夜之間,社交圈的門為他打開,一場場的酒會沙龍之後,文娛圈裏那些平日不過點頭之交或是根本隻聞其名的人物不再隻是報紙上陌生的人名,新書新戲,展覽發布會,幾乎統統都是熟悉的人,就連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之中,成為了各大報刊文化版上不時出現的名字。曝光的過程是循序漸進的,好像有人站在高處衡量著,譬如當年最初刊出的幾張照片還是第一場攝影展上和言采和徐雅微的合照,光陰流轉之間,曾幾何時,已經有編輯不懈地來約專訪了。
如果說這種生活的前一半謝明朗還算樂此不疲,後一半對他來說卻像噩夢。在被越來越多的媒體“照顧”和“關注”之後,謝明朗不止一次和朋友抱怨:自己明明是給別人照相的那個,為什麽到頭來反而要被別人的相機追得疲於奔命。
對此不同的人給了不同的回答。
自嘲有之——“因為娛樂圈裏腐爛的靈魂太多,令人久望生厭。蒼蠅也要新鮮的肉,明朗你運氣太好,就是那塊新鮮的。”
玩笑有之——“現在你這個年紀的職業攝影師,又玩出點名堂的,名氣大的沒有你英俊挺拔,比你英俊的性格不如你好相處,性格好相處的又還籍籍無名。所以算來算去,就是你了。”
總算還有平靜陳述事實的——“你拿了入場券,總要付出點代價,也很公平。”
還有其他說法不一而足。但中心思想大體不離:■進了這潭水裏,出來就難了。
不過平心而論,除了這點連謝明朗都已經事先預料到的麻煩,其他幾乎都可說一帆風順,就像一夜之間,被幸運女神熱情親吻,唇印留在額頭上,洗都洗不掉。
認識的人越多,可拍攝的對象自然也越多,但相對的,盡管照下來的相片數量增多,自我要求難免更嚴,刊出來的倒是少了。另一方麵,謝明朗在一年前開始把創作的重心相對分散到風景照上,一年中倒有半年多在外地,當年笑話過言采的“足不沾地,四地飄零”原原本本應驗到自己身上。
兩個人的關係慢慢在言采的朋友圈裏公開,雖然知道的人比起認識他們的人來還是絕對的少數,但這樣也好過公開場合遇見時時刻刻都要裝作不過是尋常朋友,偶爾一同去赴私宴,談笑風生間賓主俱是神色泰然。隻是這兩年來他們都忙,時間往往不見得能對得上,算一算,竟是聚少別多了。
那一天謝明朗從外地工作回來,按照事先和言采約好的直接去言采的公寓。進門之後卻看不到人,公寓有人按時整理,還是老樣子。
謝明朗心想言采估計有別的應酬,洗了個澡,弄了點東西吃,這才去整理行李。這次出門有人送了好紅酒,謝明朗想等一下言采回來,說不定還可以再喝一點,還特意留在了客廳的桌上。
眼看著時間過去,言采還是沒有回來。這與他平日的習慣並不相符,謝明朗有些詫異,想了一下,還是決定打個電話過去。
接電話的人卻是林瑾。謝明朗習慣性地以為言采在忙,笑說:“他忙就算了。”
林瑾起先也沒說什麽。謝明朗已經習慣她的守口如瓶,並沒有追問下去。但就在他要掛斷手機的那一刻,林瑾忽然來了一句:“現在好像有聽到風聲的記者守在醫院正門,你最好晚兩個小時再來,到之前給我打個電話。”
這句話清晰地傳到耳中,和真正消化其中的意思之間,也許隔了一點時間,但謝明朗統統不記得了。他抬頭看了眼鍾,下一句話就是:“我這就過來。”
他下了樓直接攔車去醫院,中途林瑾的電話過來,這次她口氣不再那麽為難,連說了兩次“問題不大,你不要著急”,又把言采病房的樓層告訴他,說到時候在電梯外等。謝明朗心急如焚,等電話掛斷才想起來根本沒有問言采生了什麽病,但手機握在手裏,根本不敢再打過去。
到了指定的樓層,一出電梯過來見到林瑾。林瑾臉色發白,見到謝明朗迎上去:“隻是外傷,手術很順利,言采特意要我不要告訴你……”
謝明朗聽到手術心頭一緊,但聽林瑾的口氣又不是太嚴重,腳步不停,還是問:“怎麽回事?林小姐,你還沒告訴我他到底怎麽了。”
林瑾加快步子跟上去:“拍戲的時候出了岔子,摔了手,骨折了。”
謝明朗腳步一下子慢下來,眉頭稍微舒展開:“怎麽會摔到手?”
林瑾苦笑:“他工作起來不要命,疲勞累積,一不留神,就出了意外。這也怪我……”
“現在人呢?”
“上了夾板,正躺著呢。”
進病房前謝明朗被林瑾拉了一把,低聲問他:“你進醫院的時候,看到記者了嗎?”
謝明朗苦笑:“我哪裏顧得上管這個。”
一進病房,謝明朗自然而然放輕了腳步。他大學時候和人打球也骨折過,頭幾個晚上痛得沒辦法睡,所以當看到言采打了石膏還能睡著,一下子就呆住了。
他拖過椅子坐到病床邊上,動靜不大,言采睡得正沉,一點也沒被吵醒。守了一會兒林瑾進門來,謝明朗還是看著言采,話卻是對林瑾說的:“虧他能睡得著。還是打了麻藥?”
“沒有。”林瑾無奈地說,“前幾天他有點感冒,是我疏忽了,不該聽他的,怎麽也應該押他來醫院的。”
林瑾越是把責任推到自己身上,謝明朗聽著越不是滋味,靜靜等她說完了,才說:“林小姐這麽說,我反而無話可說了。”
林瑾正要再說,眼尖的她先一步看到言采不耐煩地動了動眉,竟然翻了個身,不巧是手受傷的那一側,觸動了傷處,痛得他立刻醒了。
他猶自在睡意中輾轉,不肯睜開眼睛,當隻有林瑾一個人在:“我好像睡著了。”
“嗯,黃粱米都熟了。”謝明朗先一步插話。
聽到謝明朗的聲音,言采一下子睜開眼睛,初醒的眼睛適應不了燈光,眯起眼好久,才能真正看清床前一站一坐的兩個人。他不由笑了:“你們這麽嚴肅,看起來好像臨終道別。難道在接骨的時候查出其他什麽病了?”
謝明朗本來還繃著臉,聽到這句話眉頭蹙得更緊,他伸手握住言采無恙的另一隻手,用力抓住:“你這是在搞什麽鬼?”
也許原意是要表達憤慨,但關心擔憂的情緒太重,語氣反而柔軟下來。見狀林瑾悄悄退了出去。聽見門合上的聲音,謝明朗立刻很沒形象地把頭往床邊一磕:“我沒到醫院之前她一直不肯說到底怎麽回事,你知道她向來說話都是舉重若輕,鎮定得很,倒是把我嚇得要死。幸好隻是小臂骨折……你這是怎麽回事……”
他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言采最初在笑,聽著聽著笑容退去,抽出手摸了摸謝明朗的頭發:“別緊張,小事而已。我好像也很久沒有病過了。”
“不要說得和倒黴了太久忽然中彩票一樣。”謝明朗忍不住低聲喝他。
言采又笑了:“說起來我們好久沒有出去度假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索性借這個機會出門吧。”
謝明朗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半晌後展開一個微弱的笑容:“真的給你說的中彩一樣。不過在你的左手恢複如常之前,哪裏也去不了。”
“那就趁這個月好好計劃,幹脆去得更遠一點。”
他笑容不見陰霾,語氣中毫無苦痛,謝明朗看著看著,再想起之前所見的睡容,忽然有點心酸,麵上不敢顯露出來,末了,也隻是說了一句玩笑話,勉強把心裏異常的情緒揮開:“小別重逢,你怎麽送我這樣的見麵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