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榮光 The Glory (2)
一開始頒發的都是一些小獎項,《塵與雪》拿到的第一個獎是最佳攝影,這個獎項幾乎是毫無懸念。接下來的獎是最佳原創劇本。當頒獎嘉賓念出“沈惟,《塵與雪》”的那一刻,整個大廳的掌聲異常熱烈,其中多少包含著致敬的意味。謝明朗坐了這麽久,多少覺得有些倦,聽到這個名字又振作起精神來,想看看是誰代沈惟上台領獎。
站起來的是陸長寧。但他沒有立刻上台,而是走向後麵兩排,等著另一位女士也站起來。謝明朗從大屏幕上看見一張年華老去但修飾得體且端莊的臉,立刻猜到了是誰,而身旁的人低低一聲“那不是李苓嗎”,更是進一步確證了這個猜想。
李苓接過獎之後短暫地致辭,感謝委員會,感謝電影公司和陸長寧,以及整個劇組的努力雲雲,整體平淡無奇,倒是最後的一句“這部影片得以最終完成,我也總算完成他一件未了的心事,謝謝大家”,再一次贏來持久而熱烈的掌聲。
但之後的幾個大獎都落空。最佳女主角沒有落在江綺身上,新科影後言辭謙虛,眼泛淚花地舉著獎杯對江綺說“評委們估計是擔心你腳傷不能上台領獎,依我看腳傷倒說明這獎杯更適合被你捧在懷裏”,引來台下一片善意的笑聲和掌聲;陸長寧也沒有拿到最佳導演,對此謝明朗有些吃驚,但見陸長寧波瀾不驚的樣子也就收起這暗自的詫異來。
頒最佳男主角的那一刻,謝明朗莫名緊張起來,他明明知道這種心態有些好笑,但重複提名人選的那短短十幾秒,似乎格外漫長。
“言采,《塵與雪》。”
音樂響起,言采在掌聲中站起來,這是他第二次加冕影帝,表演又得到評委、影評家的一致認可,攝像機客觀地記錄下那一刻他躊躇得誌的笑容,和一貫煥發出的光彩感。他和陸長寧重重握手,衛可拍著他的肩膀,他則傾身擁抱江綺。走上台的短短一程中,許多人向他伸手道賀,他也一一還禮,徐雅微拉著他禮服的後擺,他笑著停下來,專門留給她一個擁抱。如此種種流程做足,才終於上台從頒獎人手中領過獎杯。
他始終微笑,仿佛得獎的喜悅將會維持一輩子。然而謝明朗看來,在言采眼底含笑的同時,眉宇間像是有什麽舒展開來。那些不知名的情緒明明是無形的,又像是在眾目睽睽——至少是他眼皮底下蒸騰殆盡。
那笑容和歡喜,都是經過反複斟酌一樣精準,恰到好處地讓人信服著,絕不比他在《塵與雪》中的演出遜色。他這樣微笑,就像無可挑剔的站姿,每一個動作,都是給人看的,以符合此時的頭銜和氣氛,
謝明朗幾乎都要跟言采一起微笑了,為了這一刻完美得無可挑剔的演技。
言采拉了拉領結,開口說話時掌聲也停歇了,隻等他致辭。感謝詞也是中規中矩,有著言采本人慣有的謙虛和簡練。在感謝完所有應該感謝的之後,言采垂下眼,又很快抬起來,眼底的笑容退得一幹二淨,隻剩唇邊還留著一點依稀的笑意。
他轉過目光,看著握在自己手裏的獎杯,說:“謝謝所有在場,以及已經不在了的人們。”
說完也不管掌聲和提示下台的音樂聲,彎下腰來,低頭親吻了一下手上的獎杯。
頭發的陰影和打下的睫毛恰好遮住他的眼神,卻掩不住臉上的表情,那一瞬間言采的神情專注而虔誠,好像在致意久違的故人,又像在與情人淺淺細語。
頒獎典結束之後,得獎的演員照例又拿著獎再走一次典禮大廳外的紅地毯拍照。時近黃昏,夕陽濃烈地堆在天邊,預示著第二天的好天氣。謝明朗和其他退場的人群從別的出口出去,那出口對著一片好沙灘,看晚霞的角度尤其好,更繞開了最繁鬧的一群人。他一個人看了夕陽許久,才快步回去,拿了相機出來,想記錄下這一刻的景色。
夕陽落山之後他挑了一家常去的酒吧,隨便吃了點東西,倒是喝了不少酒,才心滿意足地踏著沉沉夜色離開。回到賓館之後他用房卡半天打不開房門,仔細一看,拿在手上的是言采的房間的,謝明朗覺得有點好笑,卻在下一刻轉過身,鬼使神差一般往電梯間走去。
言采房間裏果然沒人——照《塵與雪》得的獎來看,今晚多半是會通宵狂歡。謝明朗怔怔看著空蕩蕩毫無人氣的房間,膝蓋一軟,重重撲在柔軟的床上,這時酒力翻上來,他四肢發麻,索性任由自己睡過去。
這樣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謝明朗又一次醒了過來。這下他的酒退了,聞到一身的酒味,自己也覺得受不了,正要爬起來去漱口,忽然聽到門外傳來說話聲。高檔賓館的隔音效果都好,但縱是如此,仔細一聽,還是能聽見不止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混成一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外麵。
他想起自己沒有告訴言采今晚過來,頓時僵了,第一個念頭是去洗手間避一下,但很快又覺得這也是徒勞的,甚至比待在原地更糟些。套間就這麽大,自己就算躲在臥室不出來,如果真的一群人進了房間,誰也難說是不是有誰會借酒裝瘋闖進來。就在謝明朗覺得不知所措的時候,門開了,很多人的聲音傳進來,一同飄進來的還有酒氣,但走進來的腳步聲隻有一個。他聽見言采的聲音,冷靜而沉著,一點也聽不出喝了多少酒,盡管他說的是:“我要醉死了,今晚就放過我吧。謝謝你們送我回來。”
夾著濃重的酒氣,言采一邊脫外套一邊推門,看到坐在床上盯著他的謝明朗後動作定了一下,才揚起笑來:“我還在想你去了哪裏。喝了酒麽,臉紅得很。”
謝明朗剛剛按下的心在看見言采的那一刻又迅速地提了起來:言采此時雖然口齒清楚,但臉色一片慘白,好像從冰水裏撈出來,嘴唇都沒了顏色。謝明朗驚異之下站起來,指著言采問:“你怎麽了?”
“我醉了。”回答倒是幹脆明白。
謝明朗正欲再問,言采臉色一變,做了個“止步”的手勢,隨手把一直握在手上的金像獎獎杯擱在最近的茶幾上,就跌跌撞撞往浴室衝,死命甩上門,但嘔吐聲還是從門後傳來,撕心裂肺一樣。
相處這麽久,謝明朗何曾見過言采醉成這樣。最初他竟是被嚇得呆住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去敲門:“言采,你怎麽回事?”
裏麵的人沒有答話,聽聲音還是在吐。謝明朗又拍了一陣,著急起來顧不得其他,直接開門,卻發現言采竟然還能順手把門給反鎖了。如此一來無計可施,謝明朗守在門口,聽了一會兒裏麵的動靜,慢慢的嘔吐聲停止了,衝水聲響起的同時門也應聲而開,隻是謝明朗離門太近,一心想著言采,門開的時候一個反應不及,又一次被驚得退了一步。
吐過之後言采臉色稍微好了一點,再沒那麽白得嚇人,但汗濕的頭發貼在臉上,真是從未有過的狼狽和疲倦。他抓住把手堵在門口,勉強說:“這個樣子太難堪了。我先衝個澡,會好一點。”
眼看他腳步虛浮地又要關門,謝明朗一把抵住門:“你醉了,先不要洗澡,躺一會兒,我給你倒一杯水。”
言采卻搖頭:“不行。要是睡了就起不來了。”
謝明朗知道這種事情擰不過他,歎了口氣,沒再多說,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言采卻推開:“這已經很難堪了,你不要再雪上加霜。”就在謝明朗愣住的這短暫一刻,浴室的門已經先一步關上了。
很快水聲響起,謝明朗聽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坐回去。在等待中他打開電視,深夜沒什麽好新聞,幾個娛樂台翻來覆去地重播不久前剛過去的頒獎典禮的畫麵,言采那個親吻獎杯的鏡頭自然脫不了特寫,再給一個定格,真是美麗清晰得堪比構圖上上佳的硬照。謝明朗不由扭頭去看擱在一邊的獎杯,那線條流暢造型簡潔的獎杯在燈光下泛起金屬特有的冰冷光芒。
言采在浴室待了半個小時才出來。這時他臉上有了點血色,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被熱氣蒸出來的,但腳步還是不穩,走兩步走不成直線,就皺著眉坐到最近的椅子上。
見他隻圍了浴巾,頭發和身子都是濕的,謝明朗翻出浴袍遞給他,一邊說:“我從未見你喝成這個樣子。”
“被灌得過頭了,意識過來已經晚了。”言采的思路倒是清晰,對答也很及時。
謝明朗又遞給言采一杯水,言采接過,看了一眼對麵的謝明朗:“我好像還是聞到酒味,果然喝多了,五官全麵退化。”
“沒,我也喝了酒,所以如果聞到味道,是我身上的。”
言采哦了一聲,低頭喝水。這時電視又重播到他的得獎致辭,那聲音在安靜的臥室裏,不知為何突然刺耳起來。
言采動也不動,口氣中頗為厭倦:“我站不起來,麻煩你關一下電視。”
謝明朗卻盯著電視上的言采,直到這一條新聞過去,才說:“這一幕真是感人。”
他盡力說得平靜,但語氣中其他的情緒還是不受控製的冒頭。言采聽他這樣說,許久沒有做聲,走過去把電視關了,才脫力一樣倒在床上,說的還是:“好了,你什麽也不知道。”
想不到言采說的是這句話,心頭一涼,多日所見多見累積起來,疊加成冷冰冰的一句:“我是都不知道。我忘記恭喜你,再度加冕影帝。”
聽到這句話言采翻了個身,低聲笑起來。隻是笑聲壓在床鋪深處,聽來模糊,乃至有些■人。見狀謝明朗也有些後悔,帶著歉意坐到言采身邊,想伸手碰一碰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收回來,隻聽言采說:“謝謝你。”
這語氣聽來無比苦澀暗淡,謝明朗隻疑心自己聽錯了,又或是言采太醉了。但也是這句話,讓他的手終於還是落在了言采頭發上:“你大概是我見到的最不愉快的影帝。覺得還不夠好,還不足以稍稍自滿嗎?”
言采的背抽了一下,連呼吸聲也似在同時平穩了。他把臉側到謝明朗看不見的另一邊,沉默中透露出的固執,就連謝明朗也在瞬間之內接收了。
他們就這麽僵在當地,維持著其實誰也不舒服的別扭姿勢。末了,謝明朗歎了口氣,正要說話,言采卻搶先一步開口,平淡至極地說:“有什麽要愉快的。我並不在裏麵。”
兩句話毫無聯係,但是謝明朗卻忽然聽明白了。停在言采頭發上的手一抖,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說完剛才那句話後言采似乎也有了力量。他還是維持著平靜,那恥辱感埋藏得太深,以至於自己好像都可以理直氣壯地忘記了:“他是在裏麵的,我不是。當年我沒讀過劇本,年初試鏡的時候也隻讀了一半,等到通讀之後,我隻是想賭一口氣。現在的結局,就是逞強的後果。”
這番話傳到謝明朗耳中,卻是如遭雷擊一般。大半年來一直在心頭兜繞不去的那些迷霧忽然散去,之前言采的那些暗示,他一相情願又簡單粗暴地歸於懷戀,他按照所聽所想自行還原出來的往事,竟是徹底相反的方向。
謝明朗的失神恍惚言采沒有看見,他喝了酒,知道自己在失控,但是這一刻又忽然覺得很輕鬆,獎杯就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裏,他今晚再一次騙過絕大多數人。往事是什麽,是會隨著後人一遍遍的強調和暗示而逐步扭曲的東西,藏在腦海中守口如瓶隻會任其腐爛,恰到好處的暗示到位,才是真正的勝者。
這大半年來,他一直這麽告訴自己。每一個鏡頭,每一頁劇本,他都這麽告訴自己。就連頒獎典禮上的說的每一句話甚至那個親吻獎杯的動作,他也如此堅持。
言采再度開口,聲音低了,似乎是要加強自我暗示的那種勝利感:“結果你也看見了,我成了他。”
他成了沈惟,盡管那個故事裏沒有自己。知道一切內情的人還是會知道,他演著沈惟,見證沈惟和別人的故事。就像他過去的人生中的那段時光一樣。
想到這裏他簡直忍不住要笑了。
但是那些知道一切的人哪裏去了。評選時投給他一票的評委們,又帶著什麽心情看著這個片子呢。
言采已經不願意去想了。
他覺得自己又要睡著了,意識在慢慢淡去。但是忽然有重物壓到他身上,帶著熟悉的溫度和不太熟悉的情緒。接著言采感到謝明朗的下巴磕在自己肩膀上,繼而聲音響起,非常低,語氣起初有點困擾,再後來其中道歉的意味慢慢出來了,很堅定,並無憐憫:“言采,以前我一直想你是蘇醒,但是我太嫉妒,總希望你不是他。現在,現在我倒寧願你在裏麵,你就是蘇醒。我知道這是蠢話,但是如果早十年認識你,那就好了。”
說完謝明朗抱住他,低聲重複了一遍“那就好了”,好似這樣就能成真一樣。言采費力地翻身,伸手回抱住謝明朗。謝明朗的臉低埋,這樣倒好,誰也看不見誰。
他本來想說“真是傻話”,但是這句話不知怎麽沒有說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模糊的笑容:“時間這種事情,誰都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