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榮光 The Glory (1)

言采的房間在賓館高層。謝明朗用信封裏的房卡打開房門,徑直穿過外間,剛一推開臥室的門,一陣迎頭風吹得他反而退了一步。關好房門後見言采靠在敞開的窗前,謝明朗皺眉:“你抽了多少煙?這樣開窗還是一股煙味。”

“看來你是收到某小姐的禮物了。”言采早已經回過頭,聽他這麽說就掐了煙,笑著開口。

“那知名不具某小姐,到底是誰?總不是你穿著裙子送下樓去的吧?”

“林瑾找再下麵的一個助理送去前台的,你要是有興趣知道,下次替你問電話。”

林瑾是言采自葛淮之後的經紀人。謝明朗對她素來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聽言采這麽說隻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你的經紀人素來神通廣大,多拿一張房卡並不奇怪,我反而對你怎麽讓她心甘情願把房卡送到前台更好奇一些。”

言采朝謝明朗走過來,他依然在笑:“你真要知道?”

“太勁爆的內幕不透露也可以。”謝明朗攤手,“一般跌宕起伏不妨拿來分享。”

“恰恰相反,太平淡了。”言采說,“我告訴她實話,說你也來住。”

謝明朗沒想到會是這樣,徹底愣住,半天才哦了一聲。他這樣的神色引得言采笑容愈深,口氣卻是若無其事的:“這個理由果真太無趣了。”

謝明朗猛一個激靈,不太自然地應著:“嗯,好,知道了。”

言采坐在床邊,又要點煙;謝明朗看著,稍早前電影的畫麵和眼前的人影重疊在一起,這讓他莫名起了眩暈,恍恍惚惚沒有任何真實感。他也跟著坐下來,等言采的煙點燃,低聲開口:“我去看了《塵與雪》。”

言采並沒有移過目光來:“這個時候了,應該是從電影院回來。怎麽,你想討論這部片子嗎?”

“不,一點也不想。”謝明朗搖頭,“我隻是接到房卡,上來看看你。”

說話間目光停駐在言采身上,那種叼著煙很久不吸的姿勢讓謝明朗徹底分不清這個動作究竟是言采的,還是角色的。正看得出神,言采微笑著轉過臉來:“哦,你隻是來看看我。”

接收到對方語氣中暗暗浮動的旖旎意味,謝明朗暫時拋下之前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衝著言采笑回去,又進一步湊在他耳邊低聲說:“我不知道你的經紀人到底有幾把鑰匙,也不知道現在這個是不是也有一早就不打招呼直接開門進來的習慣。所以還是等一下回去的好。”

“好,那就等一下再回去。”言采沒有理會謝明朗的前一句話,他拿掉煙,在這一晚的第一個吻開始之前,似笑非笑地把謝明朗的後一句話輕輕重複了一遍。

因為心裏想著一定要在天亮前回到自己的房間,睡得極不踏實的謝明朗在半夜果然醒了。眼睛在沒睜開之前先探到光,謝明朗翻了個身,一隻手遮住眼睛,過了幾分鍾才算是清醒過來。他聽不見身邊的呼吸聲,有些詫異地再翻回來。在找到言采的同時也明白了光的來源:不知何時起言采先一步醒來,站在窗前看著海的方向。而自樓下街邊的燈光微弱地探照上來,讓謝明朗不用太費力就能找到言采的所在。

他睡意頓時退去大半,沒開燈,摸黑找自己的衣服。衣料簌簌響動的聲音這才引得之前一直沒有反應的言采回頭:“你怎麽也醒了?”

“幾點了?”謝明朗不算全醒,聽見言采的聲音,幹脆裝迷糊,伸手在地板上抓瞎一般地摸,“我要回去了。”

言采好像笑了一下:“這都幾點了,還是睡吧。還是窗簾拉開吵醒你了?”

“既然都醒了,那就回去好了。住酒店還真是費周章。”

“深更半夜從我房間裏出來,被看見不是更糟?”言采離開窗前,朝謝明朗走來。

“隻要被人看見,不管幾點從你房間出來都是一樣糟糕。”謝明朗總算摸到自己的衣服,胡亂把毛衣套上,“你醒了多久?不是失眠吧?”

“我頭一個禮拜都認床,所以總要訂相同的房間。”

謝明朗笑說:“賓館的房間還不都是一樣的。這是心理原因作祟。”

“認床也是心理作怪。”言采倒不否認,他坐下來,重重往床上一躺,再抓住謝明朗的手臂,“陪我多躺一會兒。”

他的手冰涼,謝明朗頓時停下手上的動作,沉默了一刻,說:“好。”

他們很少有這樣半夜雙方都還清醒著的時刻,謝明朗覺得寒氣從言采身上冒過來,伸手去握言采的手,果然是冰冷的。很久之後言采的手才慢慢暖起來,謝明朗知道他也沒睡,就說:“我們說點什麽吧。”

言采很快接話:“你想說什麽。”

謝明朗覺得言采語氣中依稀帶著疲憊和已經就緒的戒備。他很快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你現在還想討論片子嗎?”

“隨你。要是哪裏沒明白,還可以一起討論。”

謝明朗聽不出言采話語中的情緒,他也沒去管,繼續說:“這片子並不複雜,非常幹脆,主幹得到了充分的延展,但是細節又非常可信。我當初從衛可那裏拿到劇本的時候,還以為是個很老套乏味的故事。”

言采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一下,謝明朗聽到聲音立刻看向言采那邊。之前言采忘記拉上窗簾,借著那一點兒光線,謝明朗看見言采的眼中似乎暗光浮動,他忍不住往言采的方向靠過去說:“我覺得畫麵尤其漂亮,很多特寫鏡頭看起來都在重現黃金分割似的。”

“陸長寧曾經是沈惟的攝影師,當年他們在很多電影裏合作過,這部片子裏也沿襲了很多沈惟的偏好,特別是機位。這個劇本賣給電影公司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也包括了分鏡劇本。”言采說得很平淡,“我沒有去看樣片,首映上也沒去看,片子像沈惟的風格嗎?”

謝明朗老實地說:“我看他的電影很少,少數看的還是因為有你在裏麵,被霏霏拉著一起看。所以完全不熟悉他的風格。”

這下言采的聲音裏真的有明確的笑意了:“你太年輕了,看的少也很正常。他已經是屬於我們這一輩人的回憶了。”

謝明朗心思一動,提議道:“我手上還有兩張票,明天的。你要是沒事,一起去看吧。”

“我說過我不看自己的片子。”言采非常幹脆地拒絕,“哦,你這就不怕被人看見了。”

“你不要轉移話題。”謝明朗輕輕拍了他一下,短暫的權衡之後,他又說,“他們說這部片子是沈惟的半自傳,他真的是片子裏這樣的暴君?”

不出意外的,身邊的人沉默了。謝明朗有一刻暗暗詛咒自己拿著年輕和“誠實”的麵孔做擋箭牌,但究竟內心其他的情緒暫時地蓋過了自責和羞恥感。言采的沉默並沒有維持太久,他的語氣甚至很輕鬆:“不,現實生活中怎麽會有這樣性格的人。潘柘身上是他所有的缺點,然後再和其他缺點一起,被毫不留情地放大了。這樣更有戲劇效果,不是嗎?”

察覺到言采的目光偏向自己,謝明朗根本不敢與之對視。他稍微用力握了握言采已經溫暖起來的手,然後鬆開,才說:“但是那究竟是一部分真實的他。”

“人都死了,哪來什麽真的假的。”言采似乎在笑。

“這個片子真是陰暗。”謝明朗低聲說,“如果改成一方死了,還算有個結局,但是現在這樣,一點希望也沒有。《銀屏》不是造夢機嗎?”

“販賣夢想的人,都是不做夢的。”

言采說著這句話靠過來,他的臉貼在謝明朗的肩膀上,頭發則飄在謝明朗臉頰。兩個人維持這樣的姿勢過了好一會兒,謝明朗忽然聽見言采用很低的聲音問:“你知道多少?”

這句話輕到乍一聽簡直像是腦海中臆想出來的。謝明朗立刻就僵了,他知道這樣溫暖的擁抱並不表示可以把這個問題躲過去。他心跳如鼓,也輕聲說:“一點。”

言采放開他,很平靜地接話:“我想也是。我也困了,睡吧。”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謝明朗睡得也不熟,連續地做夢,在夢與夢的間隙醒來片刻,又很快地睡著。這樣折騰著,他很早就醒了,靜靜穿好衣服離開。言采那個時候還在睡,謝明朗也沒有叫醒他。出門之後走廊裏靜得嚇人,他用樓梯下樓,腳步聲反複回響,好像恐怖電影的某一幕。

第二天的《塵與雪》謝明朗沒有去看,而是在經過影院外時隨手把票給了在票房前不死心在徘徊的一對年輕情侶。接下來的幾天都是在和朋友的應酬中度過,電影節期間,各方人馬匯集在這個海濱城市,因為提名和首演而到場的相對隻是少數,導演和編劇們帶著劇本尋找合適的投資方,演員們在爭取更多的曝光機會之外也在經紀公司的安排陪同下拜會一些平時神龍不見首尾的導演,高檔時裝品牌的酒會派對五彩斑斕,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記者和追星族們……因為各種目的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們,在這短短的一個多禮拜裏,讓此地變成了一個盛大的嘉年華,讓這原本美麗寧靜的城市鮮花著錦般熱鬧浮華。

謝明朗大概是這群短暫住客之中少數的“無所事事”者。幾天下來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拜訪朋友,有演藝界的,也有之前在《銀屏》時的同事。不過一年多光景,和昔日的同事再聚,彼此境況已大不相同。幾杯酒下肚,聽旁人說起今日的《銀屏》,謝明朗有些恍惚,更有些不舍,有點不自在地轉開頭的時候,正瞄見酒吧的電視屏幕上放著言采的訪談。聲音是已經關掉了的,隻能見他對著鏡頭侃侃而談,好似正說到興頭上,對著女主持人,又或是她之後的鏡頭,微微一笑,神采奕奕,風度翩然。

同伴見謝明朗看得出神,笑著插話說:“言采今年是影帝熱門,多少記者追著他跑,要約訪談之類的,風頭真是一時無兩。《銀屏》今年沒約到,要是孟雨還在就好了。聽說她結婚了,去度蜜月連這次電影節也沒參加,是嗎?”

“嗯。她的婚禮我還去了,孟姐總算嫁出去了。”謝明朗口不應心地接話。

“什麽叫‘總算’?聽到這句話孟雨非要敲你了。”那人見謝明朗目不轉睛,於是說,“明朗,還記得兩年前的金像獎我們聚在一起打賭嗎?明天就頒獎了,還賭不賭一場?”

這個說法引起眾人的附和。謝明朗這幾天其實把幾部主要的提名影片都看過了,見他們這樣熱烈,謝明朗勉強一笑:“那好,反正我不押言采。”

這句話引來一陣哄笑:“明朗,我們知道你現在不在乎這點小錢。但要送紅包也不是這個法子啊。你是不是沒看他的《塵與雪》?”

謝明朗稍微加深一點笑容:“也許今年又爆冷呢。這幾年的冷門,難道還少嗎?”

頒獎典禮的請柬,謝明朗是有的。當初接到入場請柬的時候謝明朗有點詫異,把這個當做奇事說給言采聽。言采倒不奇怪,打趣說“你也算是知名的圈外人了”,聽得謝明朗一陣駭笑。

頒獎典禮當天,謝明朗按請柬上指定的時間入場。他遠遠聽見攝影記者席上的喊聲和快門聲,想起當年的自己,指尖不免有點發熱,後來才想起自己穿著正裝,沒有把相機背在身上。明星們照例要再走一次紅地毯,謝明朗其實最怕站在鏡頭下麵,離著人群猶豫了一會兒,找到工作人員出示了請柬,被告知可以從媒體席後麵的路到大堂正門。走到一半,忽然聽到攝影記者炸了一樣喊言采的名字,其間也夾雜著陸長寧和江綺的,一下子亂開了。他就知道《塵與雪》劇組到了,但是視線被媒體席整個遮住,什麽也看不見,直到來到入口處驗了請柬,謝明朗才回過頭:整個劇組都在,而且被媒體拖住了;言采和衛可兩個人站得很近,兩個人禮服的款式很像,隻在細節上有著細微的差別,又是同色,站在一起煞是吸引目光;江綺還是坐在輪椅上,她穿一件深藍色的裙子,頭發盤起來,稍稍顯得比實際年齡老氣,但也是容光逼人。以陸長寧和他們三個人為首,整個劇組呈現出來的氣象讓謝明朗都忍不住多看了一會兒,這才在工作人員的低聲提醒下入場了。

親自當了頒獎現場謝明朗才知道原來看直播更有趣一些。他的位置在大廳中後,離頒獎台遠了,看大銀幕倒是正好。他周圍坐著的多是單純來看頒獎的閑人,氣氛輕鬆,遠沒有前幾排那種暗流湧動的緊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