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塵與雪 Ashes and Snow (2)

衛可坐在餐廳裏著實顯眼,引得多少人頻頻往他們這桌看。之前的紅地毯上他也風頭出盡,推著江綺的輪椅儼然護花使者般風度翩然。他端起酒杯來,興高采烈地說:“言采在《塵與雪》裏簡直是光彩照人,你哪怕隻為他來這次電影節,也是值得的了。”

謝明朗第一次見到這樣狂熱的衛可。他看過那個劇本,也多少可以想像到這個劇本對於言采的意義,但是在他看來,那個故事本身,實在也就是平平而已,不見得比其他劇本更好些。他看著衛可,反問:“真的這麽好?還是你愛屋及烏?”說完又覺得後麵那句話歪曲事實過了分,自己忍不住先搖起頭來。

聽謝明朗如此說衛可也不著急,笑笑說:“多說無益,你去看了就知道。一起工作時已經見識過,剪出片子來原來還更好。言采自己應該也坐下來看一看這部片子,有這樣的演出,就算他再嚴格,也應該是滿意的。”

“也許他自律之嚴,甚於外人的想象。”說完謝明朗看一看表,“電影差不多要開場了,今天就吃到這裏吧。”

衛可就問謝明朗去看什麽電影,當知道是《塵與雪》時,不由抱怨說早知道謝明朗有票自己的那兩張戲票就轉給別人了。弄得謝明朗連連說你既然這樣評價,多看兩次也不為過。這樣才算把衛可安撫了。

雖然首映式隆重,但《塵與雪》在電影節的放映廳並不大,除了影評人、記者之外,持票進場的普通觀眾反而是少數。這一方麵固然是影片目前尚未正式在各大院線全麵上映,製片方有意控製觀片的人數,另一方麵也是參賽和參展影片眾多,在好幾部電影同時上映的情況下,像商業影院那麽大容量放映廳也不太現實。

當影片開始之後,謝明朗才知道,原來他之前那些對這部片子武斷的自以為是的結論,都是錯誤的。

情節就和他讀過的電影劇本差不多,也許有微小的調整,但謝明朗也無從分辨了。

這是一部劇情並不複雜的電影:陷入低潮期太久的劇作家潘柘在偶然經過某劇院的排練廳的時候碰見了當時還隻是一個很小角色的替角的蘇醒。就像大多數類似題材的故事一樣,這個女孩子年輕單純,即使處在劇團的最低層依然對表演有著不可磨滅的熱忱。她的努力和熱情讓他記住了她,並以她作為原型在很短的時間內寫出了一出獨幕單人劇。劇作家找到那個女孩,把角色給她,並親自指導她的演出。那時他才發覺,這個莫名給他靈感的年輕女人身上,有著怎樣的毅力和才華。

戲在不久之後的戲劇節上受到了評論家的關注,對於他來說,這標誌著低潮期的結束,而對於她,則是一切的開始。他再一次進入創作的黃金期,她當然是他不二人選的女主角。短短幾年,他們名利雙收,成為界內交口稱讚的搭檔。每一出新戲都是觀者如潮,好評不斷,而借著她一場又一場的表演,他不斷地得到靈感,又得以繼續創作。

漸漸他們的關係受到矚目。在外人看來,一切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知名的編劇,走向巔峰的女演員,他為她寫劇本,她為他站上舞台,他們再一起接受掌聲和稱讚。然而他們又是這樣的不搭調。

在這幹脆明了進展著的劇情之外,謝明朗首先留意的是攝影。整個片子用的幾乎是平視的機位,並大量地使用長鏡頭,好像在傾聽。但是一些戲中戲的場麵,導演簡直是唯恐觀眾不知道江綺良好的戲劇功底一樣,反複使用全景和特寫來記錄兩個人一起排演戲劇和戲劇上演的場麵。然而謝明朗最喜歡的鏡頭還是在開場,鏡頭記錄著一個男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孤獨而蕭索,那是在燈光並不明亮的走道裏,他看見一扇半開的房門,裏麵傳來女人清脆的聲音,在短暫的駐足之後,他推開了門。視線頓時明亮開闊起來,陽光在空闊的倉庫一樣的排練室裏放肆地流淌,地板上被窗欞投下的陰影割出不規律的奇怪形狀,蘇醒站在那裏,好像站在陽光的深處。

這一刻的特寫沒有給江綺,反而留給了言采,電影裏的他看起來更老一些,帶著一種懨懨鬱鬱的固執神色。鏡頭在言采和江綺之間交替:她的動作舒展,好像新生的樹木;他看著他,眼底散發出光彩來,而那光彩迅速擴展到麵孔,繼而整個人都好像奪目起來。

那一刻謝明多少體會到潘霏霏滿臉癡迷說過的一句話:隻要看著他銀幕上的麵孔,總能輕易地墜入一相情願的愛河之中。

時光在創作和演繹中倏忽而過,不知不覺就是數年。潘柘依然性格乖戾獨斷獨行,在他麵前的蘇醒,仿佛還是當年那個名不見經傳除了熱情和堅持一無所有的新人,包容著他在工作上一切的嚴格,乃至於苛刻與挑剔。排演時他對待她絕不比其他年輕後輩更加寬容,第一次和他們合作的演員們無人不驚訝於潘柘對蘇醒的暴君式的獨斷,但又在蘇醒習以為常的鎮靜中慢慢習慣。

但這究竟是一種扭曲的相處模式。把人生和工作割裂的兩個人,並肩走過不短的一程後,忽然發現曾幾何時起,他們為一出戲的爭執越來越多。當她選擇按照自己的方式演繹他的角色,潘柘暴跳如雷,蘇醒開始寸步不讓,雖然以前妥協的人多半是她。

同時蘇醒的生命中開始出現其他人。快樂,無憂無慮,更要命的是體貼。那個人不會逼迫著她不斷向前,他告訴她演戲隻是人生的一部分,是工作,當任何事情成為人生的全部,說明那個人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為藝術而起的分歧往往是致命的。決裂在誰也沒有準備好的時候來臨,至少她沒有。她愛舞台,並不比愛他更少一些,當一方剝奪另一方,她隻能選擇。蘇醒並不知道潘柘是否知道她生活中的另一個人,她曾經一相情願地以為他近來加倍的暴躁和挑剔來源於嫉妒,但是她從來不敢問,就像這些年來的每一天,她都以仰望者的姿態看著他,小心翼翼地追隨著他的每一個腳步。

謝明朗就再一次看到言采生日那天的那幕戲。重新剪接後效果完全不一樣。鏡頭語言很客觀冷靜,但是無論是言采還是江綺的表演有著呼之欲出的張力,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刻謝明朗覺得自己聽到裂帛之聲,啪的一響,一切凝固,又以一個無可挽救的姿勢洶湧向前。

潘柘執意不肯換角,舞台劇就此中斷。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合作,她依然是觀眾們心中的舞台女王,他開始酗酒,也有知名的演員與他合作,他卻無數次撕掉寫了一半的劇本。

那一天他又一次醉倒在酒鄉,恍惚中拉著不認識的酒吧裏的客人口齒不清地說,他是放開了格拉蒂的皮格馬利翁注。

這到底是個偏僻的傳說,好心陪他說著酒話的路人也不知道怎麽接口,隻能一再地安慰,她會回到你身邊的,總有一天會回來。

鏡頭再一次倒轉,回到某一次公演結束的酒會上,兩個人興高采烈地又心甘情願地微醉著,不斷有人來祝賀他們的成功,他們也笑著一一寒暄。那時的蘇醒早已不是當年少不知事的女子,她借著酒力問他,你當我是什麽人?女演員,女兒,還是繆斯?

她笑得很放肆,那一夜他也在縱容她,微笑著不予辯解。她感到微微的疲憊和沮喪,靠著他的肩膀說,但你從來沒有把我當做情人,甚至一個平凡的女人。

如今的他伏在酒吧的桌子上,孤身一人,可能早已忘記那件瑣事。那是二人生命裏燦爛燃燒的幾年,他忙著太多事情,也許早也不記得了。

酒吧的電視裏放著蘇醒訂婚的消息,她懷孕了,帶著美麗的笑容平靜宣布,結婚之後要做普通的妻子和母親,再不登台。

那一刻她正視鏡頭,眼底的挑釁她知道他會明白。他剝奪的,她就自己找回來。

那些激情、奮鬥、歡笑、淚水乃至煎熬苦痛,統統化為塵土齏粉,在時光中灰飛煙滅,又像是初雪,或可停留一時,又總要消融無蹤。

一切歸於虛無。

至於才華,那本是最容易無影無蹤,又最容易自我放棄的東西。

片尾字幕閃過的時候掌聲響起。一開始顯得有些猶豫,後來堅定熱烈起來。謝明朗右手邊的女人在電影的最後二十分鍾開始哭泣,燈亮之後他不好意思往她的方向看,就把目光轉到左邊,那個男人有些眼熟,但謝明朗一時想不起來,男人發覺有人在看他也轉過目光,衝著謝明朗微微頷首,算是致意。謝明朗牽動一下嘴角算是回禮,收回目光來。

回賓館的路上謝明朗一直在想《塵與雪》的劇本,對於結局維持原狀一點,謝明朗並不算太意外。而他對文字的記憶力遠遠遜於對畫麵的,這一路在眼前揮之不去的,還是電影裏一個個的片段。他不斷地“看見”言采,或者說潘柘,又或者幹脆是那無處不在的真正的陰影。他不得不承認那當初看來簡單乃至於老套的劇情,在陸長寧的鏡頭下顯現出截然不同的麵貌。他試圖去想象如果導演是沈惟,那會是什麽樣的效果,但對於沈惟作品的不熟悉使得一切變得徒勞,他最終還是放棄了,轉而去想他更熟悉的一部分。

嗬,言采。

他的表演,有著令人驚訝繼而歎服的說服力。那些大篇幅的台詞,大幅度的動作,極端的情緒,都沒有讓這個人物脫離真實感,反而是過於真實了,以至於有好幾個場麵,謝明朗都覺得有一瞬的戰栗。劇中的言采讓他感到無比陌生,但也理解了為何衛可對言采的演技如此讚不絕口。那壓倒性的氣勢,在每一個有必要的時刻爆發出來,以一種仿佛經過精確計算的方式。謝明朗甚至懷疑過言采是以一種冷血的姿態來演繹這個角色,然而他每一個動作和眼神之間流露出的情緒,似乎又在宣告著某種微妙而隱秘的氣息。

謝明朗繼而想到,言采的演出在那些熟知舊事的人們眼中,又該是何等麵目。

一路上思緒紛紛的後果是,謝明朗差點走過了賓館。他下午離開之前把房卡丟在前台,去取的時候前台的服務人員在確定完身份後,遞給他一個封好的信封,厚厚一疊,拿在手裏還沉甸甸的:“這是某位小姐留給你的,希望前台親手轉交給你。”

謝明朗看了一眼信封,上麵熟悉的字跡讓他牽動了嘴角。他若無其事接過,還很鎮定地問:“那位小姐留了稱謂嗎?或是其他什麽聯係方式?”

“沒有。”

走進電梯後謝明朗拆開寫有他名字的信封,在空白的信紙中間,夾著另一張房卡,便箋紙上是同一個人的字跡:從經紀人那裏騙到備用房卡並不如想象中那樣困難。

【注釋】

格拉蒂的皮格馬利翁:皮格馬利翁在羅馬詩人奧為德筆下是一名雕塑家,他用象牙雕刻少女格拉蒂,並對它產生愛慕之情,愛神維納斯為他的真誠所感動,賦予格拉蒂生命,兩人終於接成伉儷,皮格馬利翁的努力終於使頑石湧現出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