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夏日時光 Summertime (2)

那房子在一條小河邊,背靠著滿是鬆樹、杉樹的小山,最近的城鎮則在十幾公裏之外。據說其他鄰居住在附近的山頭或者山腳,但從房子外麵看過去,唯一能看見的一棟也明顯在步行可以抵達的距離之外。謝明朗覺得這個房子和言采在城郊的房子布局有點像,就是外觀更樸質一些。他隨口一問,言采告訴他這裏的主人就是他房子的設計師,聽到謝明朗再沒有多問,笑著說聲真會挑地方,就拿著行李,直奔屋內去了。

進屋之後發現一切都打理得很好,桌子上甚至還擺了新鮮水果,果盤下麵留著龍飛鳳舞的手書,寫著類似於希望住得愉快之類的客氣話。這樣的周到讓謝明朗反而覺得有點不安,等言采停好車也進門來,把那封信交到手上,言采看完就笑說:“我把你騙到這個偏僻地方來,你我就老實在此廝守吧。”

明知道這是一句不算數的調笑,謝明朗聽了還是笑了:“真是被拋屍也不知道了。”

“你腦子裏總是這些血腥古怪的鏡頭。”言采笑著搖頭。

他們安頓下來之後的前兩天言采都在睡覺,像是隻有這樣才能把之前幾個月欠缺的睡眠補回來。謝明朗則拿著相機四處逛逛,山裏麵涼快,陰處也多,但整天整天地泡在外麵,很快他也黑了一圈。所以當兩天後言采終於從“夏眠”狀態中恢複過來,兩人坐在二樓的陽台上看著夕陽喝酒,一個指著一個說你白得像吸血鬼,另一個則毫不客氣地反擊簡直是從煤窯裏打了幾天的滾。

他們每三天出去一趟采買一些東西,小地方,沒有無孔不入的記者和滿臉熱切的影迷,難得的自在。謝明朗不拍照的時候就去河邊遊泳,順著水流的方向漂一個小時,再遊回來。言采每天清晨起來沿著河邊跑步,下午則會坐在樹蔭下麵垂釣,雖然往往半天下來毫無收獲。謝明朗笑話他技術太差,言采則把原因歸咎於謝明朗在水裏把方圓幾裏的魚都嚇跑了。

生活過得平淡無奇。白天的時候在室外,懶了回到房間裏睡個午覺;如果在房間的話,言采更多的時間是和他心愛的拚圖待在一塊,對此謝明朗也有點無語;晚上就在陽台上下棋閑聊,言采在酒後零零碎碎地說一些以前的事情,有意無意地,謝明朗隻管聽,借著酒力也說一些閑事,七零八落的,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又不動聲色地傳達出某些信息,再在心知肚明中接收消化來自對方的信息。

在這樣悠閑的環境中時間變得很不真實,謝明朗早就忘記了哪天是星期幾什麽的。那天他們兩個人又坐在陽台上,麵前是擺好的棋盤。涼風習習,鬆濤陣陣,圓月朗朗,有一些不知名的鳥叫聲被風送過來,卻出奇地不顯得陰森。

謝明朗下棋一直就沒下過言采,他正暗惱,聽到言采開口:“我忘記告訴你,有你照片的展覽我去看過了。”

“什麽時候的事情?”謝明朗意外地問。

“半個月前吧。你拍的照片我其實一直在看。”言采揀了一塊酒精口味的巧克力放進嘴裏,“最近你似乎迷戀上了抓拍,對於構圖和色彩開始變得草率。這有點偷懶。”

謝明朗心想此人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完美主義者。他聳聳肩:“我在照人,沒有人是完美的,我更寧願去記錄真實的情感。”

“趨於完善的技巧和真實的情感這二者之間並不矛盾。”言采慢慢說,“你還年輕,不要把天賦用在自以為新奇的地方,更好的技巧隻會進一步幫助你。”

這個口氣謝明朗不知為何覺得有些耳熟。他想了一下,言采生日那天那場戲的場麵不經意地浮上來。他說:“我總覺得你還沒從戲裏脫身。”

言采皺眉,沒理會謝明朗這句話,沿著之前的話題繼續說:“當初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照片,覺得非常沉著,簡直和你的年紀不符;近來的照片卻是反的,帶著快樂的浮華感,我並不是說這不好,隻是覺得這不見得是對你更好的道路。”

謝明朗低下眼:“我不知道。我也在慢慢調整。也許很快能有新的進步,也許要更長的時間。不過,你不能指望我在拍攝孔雀的時候表現出土地的厚重感來。”

聽到這個比喻言采笑了,而且笑意有著不可抑製的趨勢。謝明朗不知道為什麽言采笑得那麽開心,自己有點窘,問道:“你笑什麽?”

言采擺擺手,還是在笑,笑夠了,才說:“聽你那麽一說,我在想你眼中的我們,是不是就是一群開屏的孔雀在你麵前跳來跳去。”

這下連謝明朗也樂壞了。兩個人毫無形象地大笑,等到笑聲止歇,謝明朗借著燈光看著言采說:“你應該少笑一點,再笑,眼角的皺紋就更加藏不住了,怎麽去騙年輕女孩子。”

言采隻是笑著看著他,明暗交替之中,他的臉好似雕塑,眼睛更是勾魂攝魄,連謝明朗都不敢多看。隻聽言采慢條斯理地說:“你第一次見我,我不就已經是個老人了嗎。要嫌棄也稍微晚了一點。”

“那就老得再慢一些吧。”謝明朗忍住笑,“去找點童子血什麽的。”

……

一夜縱情的後果是自從度假開始作息就極度規律的謝明朗睡過頭了,而且更難得的是,當他醒來之後,發覺言采早已經醒了。

他不疾不徐地起來梳洗,剛打開臥室的門,就聽見言采用不小的聲音吼了一句什麽,然後就是聲音又戛然而止,顯然是單方麵掛了電話。印象中言采何曾有過這樣的失態,謝明朗吃驚地加快腳步,下到一樓客廳,果然見言采蹙著眉頭臉色鐵青握著手機坐在沙發上,見到謝明朗朝他走來,麵色也不見絲毫和緩。

“這是怎麽了?”

言采深深吸了一口氣,一開始還有點咬牙切齒,但真的開口之後又冷靜下來。他冷淡地說:“陸長寧打電話來,要我回去補拍鏡頭。”

謝明朗一愣,沒怎麽想接口:“差不多兩個禮拜了,提早一兩天回去也沒什麽……”

言采陰沉地打斷他,異常平靜:“他已經把片子剪出樣片來了,但是製片方說要改結局。”

“哦……”謝明朗沒料到是這個,一時不知道怎麽接話,過了一刻勉強用比較輕快的語氣說,“新結局是什麽?”

“愚蠢得很。”

“總不至於寫蘇醒選擇回頭,回到編劇身邊去,皆大歡喜吧。”

言采抬眼,目光逼人:“你哪裏看的劇本?”

這口氣也是從未有過的嚴苛。事已至此,謝明朗無意隱瞞,坐在言采對麵的沙發上,說:“衛可借我看的。大綱和全劇本都讀過了。”

言采再沒看他,無動於衷一般。這種疏離的氣氛讓謝明朗很不習慣,但心裏卻又隱約慶幸可以借著外力來和言采談一談這部戲。他整理一下思緒,問:“新結局是什麽?是誰死了?編劇還是蘇醒?”

這時言采已經在冷笑了:“蘇醒。”

“真是狗血劇情。”

“很蠢。”言采冷淡地下著結語。他忽然站起來,對謝明朗說,“我去打幾個電話。”

說完言采走到另外一間房間合上房門打電話。謝明朗依然坐在沙發上沒有動。即使隔著一道門,言采那激烈的口氣還是隱約可聞,謝明朗靜靜聽了一會兒,找到自己的相機,出門去了。

他回來已經是傍晚,之前為了拍河裏的野鴨子穿過一片蘆葦叢,結果不小心劃傷了手臂。雖然血早就止住,但襯衣的袖口上的血跡始終有點觸目驚心。遠遠的謝明朗看見言采坐在陽台的椅子上抽煙,一直在出神,直到謝明朗走得很近了,才察覺到他的存在。

謝明朗抬起頭來,忍著夕陽的餘暉想要看清言采。言采的臉在夕陽中像是徹底籠罩在陰影之下,他隻聽得見他的聲音:“我想我們可能要提早幾天結束假期了。”

謝明朗毫不驚訝:“今晚動身嗎?”

包紮好傷口之後兩個人出發,一路上很靜,月亮已經缺了,但是依然很亮,照在鄉間的路上,和路燈一道,把並不寬闊的道路染得隱隱發亮。謝明朗看著窗外,田地都黑黢黢的,丘陵也黑黢黢的,稀疏的光火遠在路的盡頭。

“你說服導演和製片了?”

“目前沒有。”

謝明朗沉默。在車子拐上高速之後,才再度開口:“改動這個結局,對你來說真的這麽難以忍受嗎?”

“這不算一個好劇本,但改了之後肯定更糟。”言采正視前麵,“我貢獻了這個片子的一部分,我不想毀了它。”

謝明朗輕聲應道:“是啊,你一直在裏麵。”

這次言采轉過臉來,夜色下神色是某種麵對極大的荒謬反而得以徹底從容應對的平和,有一刻謝明朗甚至覺得他笑了,隻是那笑容進不到眼睛裏:“你這本劇本白讀了。你什麽也不知道。”

“我能知道什麽。”謝明朗索性轉開臉去。

當言采又一次熟練地轉換話題的時候,謝明朗忍無可忍地打斷他:“如果你覺得沒辦法得體地結束上一個話題,那就安靜地讓它們慢慢過去好了。”

“你有沒有想過個人影展的事情?你覺得現在是時候了嗎?”言采不理他,繼續說。

謝明朗心頭火起,聲音不知不覺中變硬了:“你這是在做什麽。提攜者的身份讓你如此樂此不疲嗎。還是終於要體會一下多年之後角色轉換的快感?”

言采卻沒有立刻接話,先把謝明朗晾在一邊,開出幾十公裏,他才說:“這是兩件不相幹的事情。把戲和人生混在一起的人,現在是你。”

謝明朗一震,又一次倔強地扭過頭去。言采穩穩地超過一輛又一輛車,讓它們成為車前鏡裏一個個閃光的小點。

僵持令人疲倦。而兩個人都不太習慣這種狀態,謝明朗終於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很抱歉。”

言采瞥他一眼,麵色沉靜如水:“這是天分、努力和機會累積的結果,不是你我的一相情願。拿這種事情賭氣真不值得。我的過去已經不能改變了,就像你的也是一樣。”

他語氣平淡,但謝明朗聽來又是另一番滋味。謝明朗澀然說:“不,不是這樣。我已經漸漸開始仰望你了,如此一來,我就更是低到深淵去了。”

言采很詫異地看著他:“這是什麽話?”

“你不要讓我虧欠太多。”

言采嘴邊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在他還來不及解釋的時候,謝明朗先一步搶過話來,說:“也許你覺得這種提攜再自然不過,或者你已經習慣了去提攜後輩,但對我來說,我無法泰然受之。”

“你就一定把這些事情分得涇渭分明嗎?”言采問他,“我以為有感情在,很多事情會坦然一些。”

“那是說在投入感情之外還能給予其他東西,比如你;可是於我,在這裏麵,除了愛,我就一無所有了。”

說完他覺得窘,不自然地垂下眼,肩膀也耷下來。言采轉過頭來,盯住他久久無語。

終於言采騰出手來,拍了拍謝明朗的後腦勺,那一刻他語氣中的情緒當時謝明朗並不懂得:“那就已經足夠了。還有,你還年輕,不會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