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似水年華 Le Temps Retrouvé (4)
她的臉色煞白起來,死死盯住他,好像在看什麽怪物,又像是在尋找什麽陰影;而他徹底不再理會她,鋼筆畫在紙上,發出沙沙的輕響。
似乎這個時候她才終於明白過來。剛才過去的那場平和的爭執不同於以往那些看似激烈到令外人不敢踏入的爭吵。這一次之後,他再也不需要她,徹底地選擇放棄她。就像一個斷線的傀儡木偶,她自己站了起來,他卻離開她了。
那一瞬間她似喜還悲,多年前的記憶刹那奔湧而上,她試圖去回憶起這些年來她一直私下保留的感情,那些無可言狀的敬畏和感激,那些不厭其煩的退讓和妥協,她以為他都不知道,又慶幸他不知道,誰知道,到頭來,他是真的不知道。
這些年來她是他生命中的許多角色:不遺餘力提拔的女演員,最堅定和最忠實的演繹者,甚至於他的繆斯。她忍受他的嚴格、苛刻和暴躁,辛苦地追在他後麵,因為她知道他從來不會停下來等待。這樣過了這些年,在她終於以為稍稍可以平視他的時候,一切煙消雲散。
她就真的鎮定了。
“你不是為了讓我成為木偶才寫這些戲的。你隻是不需要我了。”
那是他們之間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腳步聲遠去許久之後,他終於抬起頭來。舞台空了,燈光依然強烈,她離開時揚起的灰塵散在光束中,還沒有完全落下。不管過了多久,舞台依然在這裏,一個人離開,很快就會有其他人站在燈光之下,繼續著塵世間的悲歡離合,並接受歡呼和掌聲。
他就怔怔看著,如此鎮定又如此專注,像是在等待某一個時刻,舞台上再一次站上某個人。
這個片段不長,謝明朗自認為看懂了,一時呆在原地,不知該做出什麽表情。他盯著舞台的方向兀自出神,半天沒有見到言采站起來,定在座位上一樣,倒是見片場的工作人員都往他的位置上看,表情各異,說不出的古怪。過了一會兒陸長寧比了個手勢,攝影關了機器,燈光熄了燈,人也慢慢退去了,隻留下甚是昏暗的兩排壁燈和依然坐在原地的言采一個人。有工作人員從謝明朗身邊經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正要問個究竟,好在後麵跟上來的某個劇務知道謝明朗今天過來的事情,拍了拍前者的肩膀,低聲解釋了一下,又把謝明朗一個人留了下來。
不過謝明朗根本無暇分顧其他,他見言采伸出手,捂住眼睛那一塊,肩膀微微顫抖,終又石塑一般歸於沉寂。瞬間無數念頭紛紛閃過,又都空蕩蕩落不到實處,攪在心口,好像一團團理不清的塵網。謝明朗心中驀然一沉,又在下一刻苦笑著自問,難道你自己也要被這幾分鍾的片段帶得走火入魔了?
恍惚之中燈光又猛地亮了,他盯著一個方向久了,一下子適應不來這強烈的光線,下意識地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卻見好多人不知道從哪裏一下子冒出來,拉著彩帶起飛,香檳酒一瓶接著一瓶地開,每個人都在笑,音樂也隨之響起,無比的歡快。
有人大喊“言采生日快樂”,眾人在笑聲中鼓起掌來,歡笑連連。人群環繞之下言采站了起來,飛快地抹一把臉,把開瓶時飛濺到臉上的酒給彈掉,等再抬起頭來,隻見他一臉驚訝,又立刻笑容滿麵,微微揚起聲音,語調也好似不勝歡喜:“我差點都忘記了。”
他說完目光環顧四方。燈光大開,謝明朗的位置也暴露出來,言采見到他在,略微有些詫異,目光多停駐了一刻,他身邊的人也順著他的目光,輕聲解釋:“這是《聚焦》的謝明朗,早說想來劇組看看,今天你生日,陸導也說沒有問題,所以就在拍攝結束之後破例了。”
說話的人沒有一時沒有等到言采的回答,頗有點擔心地偷偷探看言采的反應。言采這時點頭微笑:“原來是這樣。我看過他的一些照片,也和他合作過。”
“最近他在圈子裏的名氣越發大了,很多人都知道他。他現在還年輕,將來肯定更有作為。”
說話間已經有人去請謝明朗加入慶祝的人群。謝明朗過來之後自然先是和言采打招呼,兩個人握了下手,言采聽見謝明朗低聲祝他生日快樂,笑著應了聲謝謝,很客氣地當著一群人的麵也祝他玩得開心,也就再也沒有特意答理或是關照他。
隨著時間的過去,瘋鬧有著升級的趨勢,像是想借此發泄工作數月累積的一切壓力和疲憊。一開始還有些顧慮,沒敢往言采身上澆太多酒,後來真的瘋起來之後,見言采也一不擺臉二不生氣,也越發肆無忌憚,到了最後,言采整個人濕得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真正的香檳酒反而一口也沒喝到。放開之後的人群又開始找陸長寧,想借著今天的機會狠狠“回報”一下這些時日來他的“照顧”。但是稍後陸長寧的秘書過來說他先一步回去,但留下了第二天放假的好消息,如此一來整個劇組才算是多多少少得到了一些安撫。
當晚的最還是從衛可的再度現身開始。謝明朗躲在幾乎可以用群魔亂舞一般狂歡的人群之外拍照的時候,還在想衛可跑到哪裏去了,燈光又一次猛然熄滅,嬉戲的人群不自然地靜了一瞬,就在又要開始混亂的時候,一束追光亮起,幾個人推著足有幾層高的蛋糕從後台出來。大家剛剛開始鼓掌,卻見蛋糕之後又出來一個小圓桌,四個年輕人費力地抬著,上麵看樣子還坐著一個人。
追光的範圍不夠,起先隻能看清綴著珠片閃閃發亮的裙擺,和若隱若現的紅色的高跟鞋。大家正看得目瞪口呆專心致誌,燈光又毫無預兆地亮了,頓時整個舞台上噴酒聲、口哨聲、鼓掌聲,和各色笑聲起哄聲此起彼伏,像炸開了鍋。謝明朗本來也在喝酒,看清桌子上坐的人之後,大笑的時候也不免嗆了一下。
衛可頂著金色的假發,紅唇濃豔,睫毛誇張,穿一襲珠光閃亮的禮服長裙,他肩膀寬,還特意用了個小披肩加以遮掩。圍觀的人都笑栽過去,就是言采也在愕然之外唇邊勾出很深的弧度,隻有衛可本人還是不苟言笑的,等眾人稍稍平靜下來,他比了個收聲的手勢,看著言采,就在又一陣悶笑聲中,學著年輕女人的姿態嫣然一笑,開始給言采唱生日歌。
這一下的笑聲更是像能把劇場的屋頂掀翻。謝明朗看他這樣,按快門的手在笑聲中一直顫抖,好幾張都照花了,後來還是靠在牆壁上支撐住才勉強照下一張可看的。
歌聲已經完全被笑鬧聲和喧嘩聲遮住。好在這歌很短,任是再百轉千回,也就一分鍾不到的光景。他唱完之後笑眯眯地從桌子上滑下來,拿過擱在蛋糕前的刀,朝著言采走去。
他個子本身就高,穿了高跟鞋之後更是足足比言采高出一個頭來。這個情景引來又一陣的起哄:“衛美人,你不對壽星大人獻吻嗎?”
言采樂不可抑,竟也沒說什麽,見狀衛可轉身朝人群一笑,說:“我可不能傷在座諸位女士的心啊。”
“無妨無妨,今夜大家都批準了。”
衛可低頭問一直笑得眼睛都彎起來的言采:“那壽星大人,我可以代表大家送你一個祝福的吻嗎?”
言采攤手,笑容不變:“我從善如流。”
衛可把手上的刀先交給別人,真的低下頭在言采頰上留下一個吻,鮮紅的唇印印在言采臉上,好像蓋了一個印章。
笑聲中有人大喊“這個紅唇可要留到出片場啊”,又引來附和聲成片。
既然玩到這個分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衛可伸出手臂來要挽著言采去切蛋糕,卻在言采含笑的目光中會意,改而去挽言采。雖然如此一來身高上有些詭異,但從背影上來看,也算是賞心悅目了。
切好蛋糕之後,言采瞥見一旁的謝明朗,忍不住笑著低下頭去,無奈地搖一搖頭,端了個碟子給他遞過去。謝明朗正好拍到半邊臉上一個偌大唇印的麵部特寫,自衛可出場就笑個不停,麵部神經都像是要麻木了,見到言采後他又笑開:“最難消受美人恩?”
言采正要說話,身邊一群人拿著蛋糕追打著過來。不免笑容一斂,扯了一下謝明朗,讓他們至少不要成為太明顯的目標。但是他隻來得及說一句“我不知道今天你會過來”,就被其他人發現,兩個人也就自然而然被人群分開了。
謝明朗又找到衛可。他正脫下被打了一腦袋奶油的假發,皺著眉頭抱怨:“也不往好一點的地方打。”
“你今晚真是豔驚四座。”謝明朗有心說笑。
“我早就想玩這一手了。可惜動念太倉促,找不到那種肉色的裙子,不然模仿秀的效果更好。”
“來,讓我為你照一張。”
衛可作勢去擋鏡頭:“那我的名聲就全毀了。”
“你以為經此一役,你還能不在江湖上留下赫赫威名嗎?”
聞言衛可又笑,指著自己的嘴巴說:“要不然我在你臉上也印一個?”
他作勢撲上來,被謝明朗躲開了:“如此盛情就容我心領吧。”
衛可也不堅持,他抱怨腳痛,留下謝明朗自己去換鞋和衣服。謝明朗再一次去找言采的身影,事實上這很容易:隻要看向最熱鬧的地方的最核心,總是能輕易地找到他。好幾次言采的目光和他對上,又若無其事地移開,如此數次,謝明朗想起來這還是片場。於是,在又一次往言采的方向投去目光之後,謝明朗再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悄悄離開了,把這一夜的誇張喧鬧,毫不留戀地全然拋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