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似水年華 Le Temps Retrouvé (3)

謝明朗正暗想這是個業餘的攝影師,忽然身邊的言采輕聲笑出來,而屏幕上的鏡頭依然平淡無奇,應當是另外有什麽令他愉快的回憶。他盯著言采的後背,之前特意留的頭發在導演的要求之下又剪了,但是沒有剪得太短,在謝明朗看來,新的發型讓言采顯得有些“柔軟”。念及此,他伸手勾著言采的肩膀,手滑過他的頭發,語氣不無遺憾地說:“可惜沒有留下一張你留長發時候的照片。”

言采應道:“陸長寧又要我開始留了。不過以他的一貫作風來說,也許沒多久又會改變主意。”

陸長寧是《塵與雪》一片的導演。謝明朗知道此人的古怪脾氣和他的知名度絕對成正比,但聽到言采這麽說,完全是沒折騰得沒了脾氣的樣子,還是忍不住笑了,說:“本來我一直在想,在你拍這部片子的這幾個月每個禮拜給你照一張照片,然後等你拍完了再給你看。”

“什麽讓你改變了主意?”言采盯著屏幕,淡淡問。

“真的在一起的時候,反而不是特別想拿相機了。”謝明朗老實地回答。

言采聽了沒說話,抓住謝明朗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握了一會兒才鬆開。謝明朗覺得此時的言采才算是多多少少恢複了拍片之前的狀態,就問:“言采,這部片子還順利嗎?”

似乎沒想到謝明朗會問這個,言采短暫地沉默了一瞬,才說:“目前進展還好,不過不失。”

“我好像從來沒有看到你對其他什麽電影如此上心。”

“這個角色本身對我更困難一些,”言采不假思索地說,“勤能補拙,我必須付出更多。”

謝明朗本來想說“你已經走火入魔了”,又在看見言采微笑中的疲倦和幾乎一閃而過的自我厭惡後咽了回去。他裝作什麽也沒見到,同樣微笑:“你對這個片子太執著了。你自己不是也說嗎,要從角色裏抽身而出。”

“這部片子不是一回事。”言采又是一陣靜默,語調忽然有些固執,“當年這個選角的時候,因為年紀的緣故錯過了。我一直想在這個片子裏演一個角色,本來以為再不會有機會的了……其實就我來說,倒是覺得體驗派的方法更自在一些。”

“不是說是遺作嗎?怎麽聽起來好像已經拍過一遍了?”

“沒有,選角剛結束導演就去世了,拍攝隻能不了了之。”

謝明朗沒想到是這樣一層,哦了一聲,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言采說完扭頭看他,問:“你怎麽關心起這個來了?”

“我覺得你最近有點過分投入到不能自拔了。”

言采就笑:“這是在體驗角色。”

他既然都這樣說了,謝明朗也不好多說什麽,默默歎了口氣,振作起精神說道:“說起來,我一直很想看看工作狀態中的你。我不是說拍兩張照片,參加什麽活動,而是在攝影機麵前演戲的你。”

他說著說著流露出困惑來。感到言采的臉貼在他的手上,臉頰微涼,弄得他不得不回神,振作起精神聽言采說:“這次沒機會了,等下一部吧。我從來不覺得演戲的過程有什麽好看的,電影才是成品。”

“我喜歡施工現場。”

在氣氛逐漸變得輕鬆起來的談話之中,天慢慢亮了。兩個人坐在一起吃早飯的時候,言采問起謝明朗最近在忙什麽。謝明朗就告訴他幾個月後有個聯合攝影展,自己正在挑作品去參展。聽到這個消息言采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也沒有特別說什麽。

接下來的兩個月言采繼續忙著拍片,謝明朗則在日常的工作之外,多出一項為日益臨近的影展挑選照片的任務。一開始鋪天蓋地的關於《塵與雪》的報道隨著導演陸長寧對於劇情的嚴格保密而漸漸變得稀疏,就算是有,也是些無關緊要的瑣聞。這樣一來,關於這部片子的外部消息來源也少了。

就在他以為對於這部片子的所有好奇和期待都必須在電影上映之後才能一一得到解答的時候,有一天衛可打電話過來,告訴謝明朗說,他在《塵與雪》中要演一個配角。

謝明朗有點吃驚:“你怎麽會想到去演戲?”

“據說是公司想培養多方位藝人。”衛可的語氣不無諷刺,“這個角色之前的演員陸長寧不滿意,我那消息靈通的經紀人就把我的資料送過去,不知道使了什麽絕招,居然選上了。我已經到劇組報到一個禮拜了。”

“感覺如何?”

“非常挫敗。也許陸長寧要在準備物色新人了。”

謝明朗又問:“和偶像合作的感覺如何?”

“目前還沒有拍到和他一起的戲份。就我現在這種程度,還真不想和他一起演戲。”

謝明朗聽他這樣說,笑了,清了清嗓子,說:“不是見到言采就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吧。那樣就太令我對你刮目相看了啊。好了,說正經的,你今天總不會是專門打電話來說這個的吧?”

“的確不是。”衛可在那頭笑,“有獨家素材,你要不要?”

“怎麽說?”

聽謝明朗有了興趣,衛可就告訴他說下個周六《塵與雪》劇組在某劇院拍攝外景,之後有一個和拍攝進度無關的活動。劇組想請第三方攝影師到場,又不願意把這種活動交給具體的哪家雜誌。謝明朗一聽日期,就猜到多半和言采有關,隻裝作不知情:“謝謝你把這樣的獨門好事讓給我。”

衛可笑得很愉快:“因為我也有份,所以實在不希望是其他人來。不過這件事情劇組希望你以私人身份到場,不要刊到雜誌上啊。”

又是苛刻的規矩。謝明朗想了一下,覺得無所謂,還是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謝明朗沒有把這件事情告知言采。等到星期六,言采再一次和平時一樣精神十足去片場,他就知道言采果然是徹底忘記了生日的事情。謝明朗在約定的時間準時到達劇場門口,告訴保安自己的名字後,不多時就見到衛可從劇場裏麵出來,笑著衝他揮手。

衛可今天看起來也有點興奮得過頭,帶著某種隱秘的陰謀氣息。謝明朗一邊朝裏走一邊問:“有勞你親自跑一趟,真是受之有愧。”

“大概是因為我是此時為數不多的閑人了吧。”衛可理直氣壯地說。

“陸長寧今天大發慈悲了嗎?你心情不錯。”

“哦,隻要他放下導筒,倒是個好人來著。”

說笑之中衛可和謝明朗一起走進劇院。為了拍戲,劇場裏一些椅子打了起來,給攝影機和人員騰出足夠的空間。謝明朗不是第一次來這家劇院,看見大廳變成這副真的有點像施工場地的樣子,還是愣了一下。

衛可領他進來之後左右看了一下,說:“我還有任務在身,先失陪一下。今天進度有點慢,應該還有幾個鏡頭要拍,你要有興趣,可以隨便找個地方看他們拍戲。”說完就留下謝明朗一個人往後台方向去了。

謝明朗遠遠看了一會兒,舞台上站的是江綺,言采坐在第一排,隻能看見後腦勺和肩膀,看這個架勢,應該要開拍了。謝明朗心裏一動,從劇場一側的過道走下去,挑了個沒人燈光也照不到的角落,才停下來。

最開始幾遍言采剛剛說了句“你給我滾”就被陸長寧喊停,叫過去指導了幾次,似乎總是對言采的語調不甚滿意。言采被如此頻繁地打斷也沒有說什麽,反複數次,在又一次回到座位上後,言采靜靜坐下來,這次無人靠近,也沒有出聲打攪,不過半分鍾工夫,他對陸長寧說:“這次可以了。”

正式拍攝開始之後,言采還是保持著沉默,眉心擰著,那是極度的不耐煩和不滿,他的眼睛明亮,目光淩厲,飽含乖戾之意。舞台上的江綺也沉下臉,不勝疲憊的樣子。

“好了,你滾吧,你這樣根本不能演戲。”他低聲喝她,怒氣之外更多的還是心灰意冷以及被叛離的不自覺的孤獨感,“廢物對我沒有用處。”

她沒想到他竟然沒有大發雷霆,像往日那樣扔了劇本走上台來一邊發脾氣一邊闡述到底應該如何演繹角色。最初的吃驚之後,她也奇異地鎮靜了,走到舞台的邊沿,稍稍低下頭來,俯視他說:“那你叫我去哪裏?”

他別開頭,根本不願看她:“那是你的事情。反正在這裏你是沒用處了。”

她就微微笑起來,回頭凝視落下一地燈光的空闊舞台:“這是你帶我來的地方,我唯一可以生存的地方,除了這裏,我還能去哪裏,還能做什麽?”

聽到這句話他的眉頭蹙得更緊,像一根弦,再不鬆開,就要繃斷。叼著的煙太久沒吸,煙灰積得太長,終於在他再次開口的時候紛紛落下,和那些無處不在的灰塵一起浮飄在劇場的空氣中。他的語氣緩和一些,不情不願地退後一步,已經是最大程度的退讓:“那就按之前說的演。你的那些演法,統統是些什麽鬼。”

語氣中的輕視看起來並沒有如何傷害到她,燈光下她的臉色有點發白:“你帶我上舞台,是要一個活人,不是木偶。戲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也是我的一部分。我站在這裏,是演你的角色不假,但也是我,是我給予她血肉和靈魂!”

她的語氣漸漸激昂起來,紅暈衝上她的臉,她張開雙手,好像麵前就是所有的觀眾,而她在自己的領土之上,就像固執的騎士,分毫不讓:“你口口聲聲說劇本是你的事業你的生命,同時你卻毫不在意地踐踏著別人的心血和努力。你根本不是要一個演員,你是要一個牽線傀儡,按照你的章法和尺度,去重現你心中完美無缺的演出!你……”

他冷淡地打斷她:“我沒時間和你廢話,你不要演,就走,這個角色讓出來。你既然有豐富的靈魂,就用這些靈魂去溫暖其他角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