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老輪入牢 (1)

隨著牢門上的鐵鏈子嘩啦一聲響過之後,一個身材中等、年近六十歲的老頭鑽進了牢中;又一聲關門時鐵鏈子發出的嘩啦聲伴著扣鎖的哢嚓聲響過之後,戈管教出現在小鐵窗前,衝著站在鋪下的老頭說道:“上鋪上坐著吧。”看到老頭在鋪上坐了下來,又對牢內的人說道:“誰也不許‘碰’他,誰要‘碰’他誰貪事兒。”停了一下又對王冬來說道:“看著點兒,誰也不許‘穿’他的衣裳,讓他穿什麽來,穿什麽走。”

“放心吧戈管教,肯定沒事兒,放心吧,他這麽大歲數了,誰能‘碰’他呀,放心吧戈管教,肯定沒事兒……”王冬來蹲在小鐵窗內一迭連聲地應道。

戈管教向牢內又看了一眼,然後轉身離開了。目送戈管教離去之後,王冬來才轉回身坐了下來,

“嗬嗬,這下老胖子沒過著癮,‘刹車’、‘飛機’、‘鐵三角’都沒用上!”不知是為自己沒過著癮而遺憾,還是為老胖子沒過著癮而歎惜,老於笑道。

“戈管教給我送來的‘爹’,你們還想給走走‘過場’啊?實在不行,把刹車、飛機、鐵三角給我用用吧!”不知是對戈管教送來的老頭不滿,還是對老於和老胖子不滿,王冬來一臉無奈地怨聲道。

“戈管教送來的,誰敢呢!”坐在鋪下板台上的老胖子低垂著眼簾喃喃道。

“因為什麽進來的?”王冬來衝著背他而坐的老頭問道。

“我和我老伴兒在火車站等車被抓進來的。”老頭側過臉,不急不緩地答道。

“在火車站等車被抓進來的?!王冬來重複了一句後突然提高嗓門道:“拉倒吧,你們是想進京鬧事兒吧?”

“嗬嗬,原來是玩‘輪兒’的——老輪啊!”老於笑道。

老輪把那像即將落下的垂暮似的上眼皮又向下降了降,神態自若地把臉轉了回去。

“我沒說錯吧,你們是不是要進京鬧事兒?”王冬來複又降下了聲調問道。

老輪停了一下才又緩緩地側過臉說道:“我們隻是想把這種‘功’的好處講給領導聽……”

“快拉倒吧,還好處呢,把人不是給練死了就是給練自殺了!什麽好處呀!?”王冬來滿臉不屑,憤然提高了嗓門。

老輪並不辯駁,依然故我地又垂下了那鬆弛得仿佛能遮蓋了全世界的眼皮,神態自若地把臉又轉了回去。

“哎,怎麽把他送咱們這裏來了?”老於問道。

“是呀,怎麽把他送咱們這邊來了;按理他這是屬於行政拘留,不應該送咱們這來呀,咱這屬於刑事拘留,弄不好別是變性了吧?”王冬來疑惑地喃喃自語道。

“拘留所那邊沒地方了,才把我送這邊來了。”老輪微微側了下臉說道。

“你老伴兒也進來了吧?”像是乍然而醒的王冬來突然瞪大了難以置信的眼睛,驚聲問道。

“嗯。”老輪依舊聲調如故地嗯了一聲。

“哎,冬來,你看到沒,他這練功練的也到一定火候了,他老伴進來,他一點兒也不擔心!”老於側著臉衝王冬來笑道。

“他連他自己進來也不在乎啊!”王冬來看著老輪說道。“這麽大歲數了,好好在家享福多好,還跟著扯這淡幹啥;不像是咱們,沒工作,沒老保,就得靠偷搶弄倆錢兒花。”

“哎,他‘坐板’可誰也比不了,他練的就是這玩意兒,他現在在那一坐,肚子裏就有個小輪轉上了,咱們看不著,嗬嗬!”老於朝王冬來笑道。

白漠看著老輪,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肚子裏怎麽會有一個‘盤子’在轉?

就寢鈴聲響過之後,王冬來衝老輪說道:“正好,柱子走了,跟白漠一個被窩吧。”

老於一邊脫衣服,一邊看著都是和衣躺下的白漠和老輪笑道:“嗬嗬,他倆一個被窩挺配套,白漠睡覺也從來不脫衣裳。”

“白漠也真是個怪卵子,睡覺從來不脫衣服,這鍋罪兒是不是就打算穿著衣服睡啦?!”脫得赤條條的老胖子像是故意在顯示他那粗壯的體格和肩頭上的虎頭還有後背的麒麟紋身,雖然牢內寒氣逼人,但他卻並不急於鑽進被窩,而是坐在鋪蓋上打趣起白漠來。

“你下麵鋪倆褥子,我這下麵就鋪一個褥子,我脫衣裳睡不拔死了嗎?”白漠訕訕地笑著解嘲道。

“得了吧,你就是埋汰,牙從來不刷,澡從來不洗。你要說大夥兒輪班用一個牙刷你嫌埋汰,那你怎麽連澡都不洗呢?”

“就我這體格洗澡不洗死啦?!”對寒冷怕得要命的白漠對老胖子提到洗澡一事大為反感,深恐王冬來再讓他洗澡。

“老胖子後背上刺的是什麽玩意兒?”王冬來突然插進來問道。

“麒麟。”

“剛進來時都把我‘嚇’著了,一瞅就是道上混的,這玩意兒到監獄挺犯忌——刺龍畫虎,嚇唬政府。”麵露鄙夷之色的王冬來調侃道。

“晚上睡覺可別把我當成你老伴了。”白漠想也沒想,笑著順嘴衝老輪打趣道。

“閉了,臭傻子。”王冬來怒不可遏地衝白漠罵了一聲。

對於白漠的打趣和王冬來的怒斥,老輪似乎都置若罔聞,隻是抹搭著那鬆弛的眼皮,把被往白漠的身上蓋了蓋。

“他這個?”

“他這個能放,他這屬於行政拘留,跟咱們不一樣,咱們屬於刑事拘留……”

夜幕那無形的沉重仿佛能壓倒一切,昏昏沉沉的白漠帶著他那仿佛在體內凝固了似的沉重痛苦很快睡了過去。

翌日上午,正在坐板時,看守所所長突然出現在小鐵窗前問道:“那個玩輪兒的呢?”

白漠不禁一驚,誤以為是在叫(玩的)他了。

“在這兒呢,牛所長。”王冬來蹲起身指著老輪答道。

“還練不練了?”牛所長笑嗬嗬地問道。

……

“所長問你話呢,快說呀,說不練就放你了。”看到老輪不吭聲,王冬來在一旁勸道。

“嗬嗬,別催他,讓他尋思尋思。”牛所長笑道。

老輪抹搭著眼皮,又沉吟良久,才緩緩地說了一句:“順其自然吧。”

……

牛所長走後,老於故作感慨地衝王冬來笑道:“還得是有文化的人會說話,也不說練,也不說不練——順其自然吧。嗬嗬!”

“顧有學——放——”傍晚時分,老爹出現在小鐵窗前向牢裏喊了一聲。

看著本就不該來到這裏的老輪神態如初地從半開的牢門下鑽了出去,一雙雙追隨著老輪鑽出牢門的眼睛仍不免流露出了羨慕的神色。

就寢鈴聲響過之後,小旭在隔壁牢中向王冬來喊道。“王哥,你們號玩輪的放啦?”

“放了,你們號的放沒放?”

“咱號這個玩輪的真是怪卵子,怎麽問就是練,放都不走,說這裏適合他修煉,還要教我!”

“那你就跟他學唄。”

“拉倒吧,這傻子練得就剩骨頭了,我還想多活兩天呢!”

“哈哈。”

始終處於昏昏沉沉中的白漠很快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恍惚間聽到王冬來壓著他那如哮喘般發著嘶拉聲的嗓子和兩個‘坐班’的像是正在說著自己。

“……自己覺得不行了,早早把頭剃了……被害那邊可能死叼住不放,也不好弄。”

“他這回就得等著‘拿年’了唄?”

“那也不好說。”

“都捕了?”

“起訴下來還有放的呢,當庭不也有釋放的嗎。況且強奸罪兒是最容易放的……看不行了,先捕了……等被害過去勁兒了,一鬆口兒……現在這社會多現實啊,誰不認錢啊!被害不是人啊?他家還是沒把錢給到位……”

“他抽血是怎麽一回事呀?”

“可能在現場留下證據了唄,他再一不認……”

“幹死你。”總像是在睡夢中發出叫罵聲的老胖子突然發出了一聲過於清晰(毫無夢囈那種含糊不清)的咒罵。

“幹死你。”隨後立刻響起了王冬來(衝著蒙頭而睡的老胖子)發出的一聲咒罵。

一切又都歸於沉寂。

白漠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看著腳上的鐐子,雖然說是暫時戴上的,仍是感到十分難過……自己是真的放了,是的,真的走了出去,雖然白漠自己還有些疑惑,但這一切都實在是太真了……”隨著起床鈴聲的響起,白漠帶著那無比真實清晰的夢從欣喜中醒了過來。

“進監獄了,進監獄了!”就像是得到了一種常人所沒有的榮譽,暗下歡呼的白漠在一種妙不可言的歡喜中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身子,隻是這妙不可言的歡喜實在過於短暫了,瞬間便被不知從何處襲來的巨大悲痛淹沒了,白漠不能自持地幾欲泣下。

“臭傻子,滾一邊站著去。”

從被窩中爬起來後便木然呆立的白漠被王冬來突然發出的一聲怒罵驚得醒了過來,這才看到老劉和阿剛站在自己旁邊正等著疊被,於是慌忙站到了牆邊。

“阿剛家來錢了,先歇著吧,讓白漠疊;在上盤架吃飯,對號裏雞毛兒貢獻沒有,這回捕了,幹點兒活兒吧。”王冬來從被窩中探出頭說過之後,又蒙上頭睡了過去。

隻是一個疊被,卻讓白漠無形中感到了雙重的沉重。當疊到洪波的被時,白漠忽然觸到了一種氣味,一種隻有死人才有的氣味。無法說清那氣味是來自那黑白相襯的枕頭包本身,還是來自那黑白相襯的色彩。那種氣味是在白漠兒時就觸到過的,是在那小村子中死人的時候觸到過的,是黃表紙的暗黃色燃燒後變成青灰色的氣味摻雜著棒兒香的氣味;是從套在直挺挺的屍體上的裝裹的色彩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是泥盆子摔在地上的碎裂聲伴隨的哭號聲所散發出來的氣味。自己不但站的很遠,而且聽大人說不能正著身子對著死人,於是隻嗅到了一些殘缺不全的氣味,看到了一些殘缺不全的色彩,聽到了一些殘缺不全的聲音,這一切便構成了這種無法說是嗅、是看、是聽,隻能說是觸到的一種死人的氣味。於是,伸向枕頭包的手在中途停了下來,硬生生地轉向了被褥,把那上麵套著白色背心兒的黑色枕頭包留給了老劉。

老胖子穿上衣服後,又拽了一條被,在王冬來腳下蜷作一團兒睡了下來。王冬來伸了一下腿之後醒了過來,抬頭看了一眼腳下的老胖了,厭惡地蹬了老胖子一腳後又躺了下去。老胖子訕訕地笑著爬了起來,低首垂目地躲進了衛生間,用方便來安慰起他那受辱的心。

“沈廣福。”

“到。”小福扯著嗓子應了一聲。

啪嚓一聲,老爹把手銬扔在小鐵窗的窗台上後向裏走去。

“開庭了!”王冬來掀開被坐了起來,看了一眼穿著秋衣的小福後轉頭衝大個兒說道:“大個兒把棉襖借小福一下,出去怎麽也得注意一下形象啊。”

隨著牢門上的鐵鏈子嘩啦一聲響過之後,穿上了棉襖的小福貓腰從半開的牢門下鑽了出去。

看到小福隨著幾個開庭的人走遠了之後,王冬來又自言自語道:“咱這號裏,二十多號人,就四件棉襖,我看你們冬天怎麽過。白漠剛一進來時,我尋思進來多大一個款呢,弄了半天,最窮那夥兒的。衝北郊山上拜拜佛吧,保佑你能放了,要不非凍死在這裏不可。對了,大個兒家昨天來了二百塊錢,今天上飯口吃飯;看人家大個兒老婆,天一冷趕緊給投錢買棉襖!”

“王哥,俺家也不來錢,讓我到下麵對光去吧。”白漠笑著說道。

“閉了,臭傻子。”王冬來頓時沉下了臉。

白漠從王冬來那鐵青的臉上感到,自己深藏在微笑下麵的那一絲哀怨竟也沒逃過王冬來的眼睛。

“咱現在都成‘國人兒’了,怎麽不給發棉襖呢?”老胖子問道。

“經濟時代,現在這個所長為了多弄點錢……”王冬來連眼皮也沒抬一下,愛答不理地說道。

看到賣菜的女工出現在小鐵窗前,王冬來從褥子下麵摸出少得可憐的一遝兒錢票買了一盆十元錢一盆的白菜燉豆腐,聽說賣剩的木樨柿子如包了的話可以便宜些,王冬來又遞出了一張十元錢的錢票。

“管號難,難於上青天,上要上水,下要受氣,管號難、管號實在難!”王冬來捏著找回來的五元錢票,舉在眼前,看著錢票背麵用油筆寫的字,故作感慨地念了起來。

隨著牢門上的鐵鏈子嘩啦一聲響過之後,早上被提審的阿剛返回了牢中。

“哪來提的?”王冬來停下感慨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