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老輪入牢 (2)

“辦案單位。”阿剛邊答邊從身上摸出半盒紅梅煙遞給了王冬來,然後又說道:“我跟辦案單位要的,告訴他們給俺家帶個信兒,讓俺家人給我投錢買棉襖,再投點生活費,他們答應通知俺家。”

“嗯,上去吧。”王冬來點了下頭。

“謝謝王哥。”阿剛向王冬來行過禮後,回到板鋪上坐了下來。

“都問的什麽?”王冬來一邊把那半盒紅梅煙一支一支地插入另半盒力士煙的煙盒中,一邊問道。

“問我為什麽偷,我說下崗了沒錢花就偷唄;又問我為什麽偷自己廠裏的鋼,我說恨我們廠,我幹得好好的把我下了崗,有門子的都沒下崗。”阿剛笑著說道。

“像阿剛這樣的事兒不招人恨,辦案單位的都同情,現在新刑法也講理,盜竊罪兒是最輕的,隻要不偷國家金融機構就沒死罪兒,按阿剛偷的價值,要是按以前老刑法判,就得無期,按新刑法六年八年擋住了。”王冬來衝著板鋪上喃喃道。

隨著牢門上的鐵鏈子嘩啦一聲響過之後,小福貓腰鑽了進來,直起腰後,從身上隱秘處摸出一個用兩張百元票子撚得細細的卷兒,握在手中,不走一絲光地交到了王冬來的手裏。

“我哥和朋友來的,給我帶的燒雞腿,還弄了點兒白酒,我哥不讓我多喝。我跟押車的法警說帶點兒吃的,說什麽也不讓我帶……”小福一邊上了板鋪,一邊說道。

“帶那玩意兒幹什麽,到這兒老爹也不能讓你往裏拿,要是把人吃壞了,他們擔不起責任,萬一再有投毒的呢……”王冬來語調舒緩地說道。

聽到燒雞腿,饑腸轆轆的白漠不禁貪饞地陷入遐想中:……等自己開庭時,姐姐也能去,也能給自己帶燒雞腿……

傍晚時分,隨著牢門上的鐵鏈子嘩啦一聲響過之後,一個身材瘦高、年約三十六七歲的男子從半開的牢門下鑽進了牢中。

“讓他上鋪上好好歇歇,誰也別‘碰’他,在辦案單位被審了七天七夜。”馬管教站在小鐵窗外說道。看到瘦高男子在王冬來的安排下在鋪上坐了下來,於是又對王冬來問道:“你是這號裏管事的啊?”

“嗯。”王冬來坐在小鐵窗前應了一聲。

“認識我不?”

“馬管教誰不認識啊。”王冬來笑答道。

“給照顧點兒,他有事兒我可找你啊。”

“到這裏能有啥事呀?”

“高前啊,有什麽事跟我說,別跟人打架。”馬管教話外有音地衝著高前叮囑道。

“嗯,謝謝馬管教。”高前回頭低聲說道。

……

“哼,照顧點兒,拿啥照顧呀,我照顧他,誰照顧我呀?”看到馬管教走遠了,王冬來立刻沉下了臉。

“滾下去蹲著,臭傻子。”老胖子起身登上了板鋪,對高前低聲喝道。

高前那黑瘦的臉上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是那極具棱角的薄嘴唇,時不時地便會緊抿在一起,並竭力把從內心的邪火中生出的凶狠勁兒凝聚在上麵。兩扇招風大耳使那本就不大的頭顱越發顯得小了,扁平的鼻頭卻大得失調(後來才得知,那鼻頭是被人用磚拍扁的)。飄忽的視線像在躲避或逃避什麽似的,總是隱藏在眼角,任誰也別想把它從眼睛正中捕捉到。

高前起身下了鋪,在鋪下蹲了下來。

馬管教的關照確是起了作用,使高前“走過場”的痛苦比別人多了一倍。

“哼,馬管教──就是驢管教也沒有麵子,隻有本號包號管教才有麵子。”王冬來自言自語道。

“新來的,到這裏就老實兒待著,別事兒,別裝相兒,要不幹死你……”隔了一會兒,老於坐在後麵不厭其煩地開始對高前一遍又一遍地叮囑起來。

駐看守所的檢察官笑嗬嗬地出現在小鐵窗前說道:“給新來的那個叫高前的送點兒吃的。”

“嘿,郭檢來啦。”王冬來看著郭檢手中的兩袋兒食物,臉上立刻露出了笑容,轉頭對高前招呼道:“高前,過來蹲著,郭檢來看你來了。”

“你們這幫小子,就認得吃,見到吃的就高興。”年逾五十的郭檢笑嗬嗬地說過之後又對高前問道:“怎麽樣,挨打沒有啊?”

“沒有。”高前低聲答道。

“挨打也活該,誰讓你犯罪了,在外麵誰能打你啊──杜丫頭讓我給你送來點吃的,這回不能打你了,有吃的了。這幫小子,就認得吃。”

“肚裏真缺油啊!”王冬來說道。

“哈哈。”牢中響起了笑聲。

“還有什麽事沒有?”郭檢在要離開時又問道。

“你讓杜丫頭給我投五千快錢,再給我買幾套新襯衣襯褲投進來。”高前急巴巴地一邊向郭檢討要,一邊轉向王冬來討好地問道:“王哥穿多大號的襯衣襯褲?”

“用不著,投那麽多錢幹什麽。”王冬來立刻搶過話頭,像是難以消受般的假模假式地阻攔道。

“行啦,在裏麵好好待著吧──他要不老實,就揍他,看他以後還敢犯罪不。”郭檢笑嗬嗬地說過之後又像來時一樣鵝行鴨步而去。

白漠感到郭檢從裏到外都透著一股土氣,土氣中又有著一種難以言狀的市井之氣,即便是身著製服,看上去仍像是一個衣褲郎當的老農民。

“你怎麽認識郭檢呢?”王冬來衝坐回去的高前問道。

“他家和俺家是鄰居。”

“郭檢還行,往號裏‘打貨’誰也攔不住。”王冬來臉上在現出一絲不屑神情的同時也現出了一絲對那兩袋兒食物的滿意之色。停了一下又問道:“你說的那個杜丫頭是倒粉兒的不?”

“是。”

“前一陳兒不是因為倒粉兒出事兒了嗎?”

“杜丫頭倒粉掙了不少錢,花錢保釋了──王哥也認識杜丫頭?”

“我不認識她,我老婆認識她,我老婆紮粉兒,大多都是從她那兒拿貨,我搶的金鏈子、金首飾大多都讓我老婆拿著跟她換粉兒了。”

“我讓郭檢給杜丫頭帶個信兒,讓她都給送回去。”

“省省吧,都多少年了,我前腳進來,我老婆後腳扔下我兒子就跟個男的走了,她一天沒有粉兒都不行。”

白漠盯著那兩袋兒食物,嗅著那食物發出的香味兒,突然感到自己在外麵好像從來沒有嗅到過這種再熟悉不過的香味兒,自己在吃了兩個多月的窩頭後,腸胃清澈得像是透了明,隻要一絲香味,就能令自己通體所覺。

管燈閃了幾下,電視機自動開了,同時也打斷了白漠的回想。

“……我市公安幹警經過幾晝夜的奮戰,打掉了一個特大盜竊團夥,該團夥作案十分猖獗,作案多達四百餘起……”隨著播音員的報道,高前和另三個男子出現在了電視熒屏上。

“四百多起?”王冬來自言自語地把目光轉向了高前。

“哪有那麽多,我就參與了十多起。辦案單位用電棍給我腿都電糊了,我也就認了十多起。問我偷的什麽,就是大米豆油。誰知道大坷垃怎麽撂的,就是站在邊上的那個矮胖子,他這回被定的是頭把,進來就迷糊了,撂了二百多起……”

“造聲勢,風聲大,雨點兒小,公安局局長想從你們這案子上撈政績呢,但這麽弄對你們沒好處。”王冬來眼睛盯著電視自言自語道。

“公安局局長今年能換不?”高前突然瞪圓了一雙茫然無措的小眼睛問道。

“哈哈。”牢內響起了笑聲,不屑的神情隨著笑聲幾乎爬滿了牢內人的每一張臉。

白漠在隨著笑的同時不禁也希望公安局長最好換得勤一些,就算那個女孩死在了山中,就算那個女孩的屍體被發現了,因為時間長並且自己在現場又沒留下什麽證據,再加上多換幾次局長,那麽那個案子也就成死案了。

“劉滿金。”翌晨,走廊上響起了老爹的吆喝聲。

“到。”老劉扯著嗓子應了一聲,然後起身下了鋪,戴上了老爹扔進牢內的手銬之後,從半開的牢門下鑽了出去。

“白漠在家到底是幹什麽的?”坐在小鐵窗前望了不知多長時間風的王冬來突然轉過頭問道。

“在家自己開個小飯店兒。”

“來這麽長時間了,你能說句實話不?”

“真的,真開了一個小飯店,不大……”白漠極力用那無力的語言撐著他那最後一絲毫無意義的虛榮心。

“快得了吧,還開個小飯店呢,開個小飯店能窮得分幣兒沒有,我看你就是一個夾飯盒上班的臭工人。”王冬來臉上那鄙夷不屑的神情因超過了極限而變得扭曲了,說過之後,又轉回頭去,把視線投向了小鐵窗外的遠山,不知尋找什麽去了。

“臭工人──自己在初入社會時真的就是一個臭工人,自己真的恨死了那一段時光!”臉上發訕的白漠在暗下裏尋思過後,突然下意識地感到王冬來一定也有過和自己相同的經曆。

“王哥,麻煩你也給我往家打個電話唄。”過了不知多長時間,白漠在遲疑不決中輕聲說道。

“我不給你打,要打你找戈管教給你打。”王冬來回頭看了一眼白漠說道。

“戈管教哪次提我出去了號,我都跟他說讓他給我姐打個電話,讓我姐給我投點兒錢和棉衣,可到現在也沒動靜啊,我猜戈管教可能沒給我打。求求你了,王哥,家要再不來給我投棉衣,我就凍死在這裏麵了。”白漠越說越激動,於是那遲疑不決的吝嗇之心漸漸地被壓了下去,臉上也現出了懇切的真色。

“這可是你自己要打的,到時候……”王冬來凝視著白漠的臉說道。

“我都進來這麽長時間了,戈管教那邊我能說明白,謝謝王哥。”白漠不能自持地搶過了王冬來的話頭。

“老胖子,給他紙和筆。”

“謝謝王哥。”白漠起身下了鋪,從老胖子手中接過了那用紙纏著的油筆芯,遲疑了一下之後,把自己姐夫的傳呼號寫了上去。

“老皮,把這個給弄出去,戴‘籠頭’的。”看到老皮經過小鐵窗前,王冬來把條兒遞了出去。

“戴‘籠頭’的啊,咱給整好嗎?”老皮煞有介事地自語道。

“他自己非要整……”

……

隨著牢門上的鐵鏈子嘩啦一聲響過之後,老劉鑽進了牢中。

“哪來提的?”王冬來問道。

“辦安單位。”老劉脅肩諂笑道。

“都到起訴科了,怎麽又給打回辦案單位啦?”王冬來不由瞪大了眼睛。

“我老婆保我,不讓我舅哥告,再說,我給我舅哥打的傷也不算重。”

“弄好了能放啊。”王冬來提高了聲音說道。

……

下午,老皮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小鐵窗前,同王冬來閑聊了幾句之後才說道:“那個戴‘籠頭’的電話回來了,他姐夫說他在外麵欠了一屁股債,不知怎麽的又因為強奸進來了。”

“弄了半天是騙子啊,跑這裏躲債來啦!”王冬來轉過頭,瞪大了眼睛驚呼道。

一絲尷尬過後,白漠臉上泛出了紅光,揚揚自得地笑了起來,那近乎絕望的虛榮心總算得到了空前的滿足。

“騙了多少錢?”老胖子似乎也從同盤架的白漠身上尋到了榮耀,不無關心地問道。

“那能說嗎,你打算讓我把餘罪撂出來呀,嘻嘻。”白漠越發地不可一世了。

“白漠長了一張老實的臉,真是個騙子,進來這麽長時間了,一句真話沒有。”王冬來邊說邊在小鐵窗邊躺了下去,然後看著江濤說道:“跟人家江濤許天許地,把毛衣騙身上去了──江濤,跟他要回來。”

江濤為難地笑了一下之後對白漠說道:“白漠,毛衣在惜點兒穿。”

頓感不快的白漠暗恨道:“都要死了,還掛著毛衣呢!”

臨近傍晚休息時,老爹突然出現在小鐵窗前,向裏看了一眼問道:“江濤呢,把判決書遞出來。”

江濤似乎愣了一下,然後神情木然地抬身從用秋褲疊成的坐墊下摸出了判決,遞給了坐起身的王冬來,王冬來轉手把判決書從小鐵窗口遞了出去,緊跟著問道:“要判決書幹什麽呀,老爹?”

“不幹什麽,給他換一份兒。”老爹接過遞出去的判決書,看了一會兒之後,把另一份兒判決書遞了進來,然後轉身走開了。

“這也沒有什麽不一樣啊?”王冬來看著判決書,不解地自語道。

也許是江濤那單薄的眼皮眨得太快了,也許臉上那一絲什麽閃過得太快了,雖然白漠緊盯著江濤的臉,但還是沒有從那臉上捕捉到什麽,隻是感到確實有一絲什麽從江濤的臉上一閃而過。

“就這一句話就要了命了。”江濤指著判決書上的“非法剝奪他人生命”一行字對坐在身邊的白漠喃喃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