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理想與現實 (1)

在薛嶽發起萬家嶺圍殲戰時,岡村之所以像個後娘一樣,對援救第一〇六師團的行動表現出一種近乎殘酷的冷漠,說到底,還是為第十一軍的西進行動著想。

原本指望第一〇六師團能順勢把他的南下計劃執行下去,卻不料雞飛蛋打,自己陷進去不算,還得抽調其他重兵,而無論抽調金澤師團還是第二十七師團,都意味著西進行動可能擱淺。如此一來,哪邊都沒著沒落,這怎麽能行。

岡村當時的真實想法是,第一〇六師團完就完了,隻要西進能夠成功,舍小取大,我也情願。

通過岷山之戰,他發現薛嶽兵團所在的南戰場很強,而張發奎兵團所處的西戰場相對較弱。

於是,岡村把長江南岸以金澤師團和第二十七師團為核心的第十一軍主力,全都投到了西戰場。最初的推進情況也讓他驚喜莫名,金澤師團一馬當先,越跑越快,在賽場上快要成為唯一主角了。

棋逢對手

第十一軍司令部又熱鬧起來,不過參謀們的臉上不再是氣急敗壞的表情,岡村耳邊充盈著各種各樣的好消息,不是“進展順利”,就是“銳不可當”。

一激動,岡村就連一招一式、你來我往的耐心都沒了。他發布追擊令,讓衝擊力最強的金澤師團閉著眼睛追,以最快速度趕到湖北鹹寧。

鹹寧是粵漢鐵路上的一個重要站點,往北是北伐時著名的賀勝橋,再往上去即為武漢。

占領鹹寧,就截斷了粵漢鐵路,也等於就近抄了武漢的後路。這條進軍路線連岡村最初預想中的小包圍都算不上,隻能說是小小包圍,可被時勢所逼,看上去頗有遠謀的岡村也不得不變得急功近利起來,他就盼金澤師團能跑得越快越好。

別管路上的什麽障礙物,你就當那是浮雲。

金澤師團快馬加鞭,追著追著,追到了鄂贛兩省交界處,過不去了。

迎麵擋著一座大山,大山不是欄杆,不是你把馬韁一拉,可著勁兒一躍就能跳過去的。

此山名曰幕阜山。與廬山相比,幕阜山的名氣要小得多,可是打仗嘛,又不是畫畫寫生。這座界山成了擋住金澤師團的一道天然屏障。

更不容小覷的是,山上還立著一位大將,手中兵刃冷森森讓人膽寒,一看就非等閑之輩。

有時候,小看人是不好的習慣,岡村小看了張發奎,他就得為此付出代價。

從九江開始那一段,“鐵軍”軍長確實表現不咋樣,不管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都瞧不出北伐時代那種橫掃千軍的氣勢。不過張發奎自己的總結也不是沒道理:給我的部隊太差,做軍長的就是再鐵又能鐵到哪裏去?

所謂否極泰來,當初李宗仁的五戰區夠一窮二白了吧,可是撐到後麵,湯恩伯來了,腰杆馬上就跟著硬朗起來,一個台兒莊大捷驚煞個人也羨煞個人。

關鍵還是你得撐到那時候。

依靠薛嶽這個小老弟在南戰場又拖又拉,張發奎也撐了下來,而且真的迎來了湯恩伯。

湯恩伯原來被安排在南昌以南,屬於機動部隊。他屬於那種要麽不出手,一出手就能放出點雷霆手段的戰將。

早在金澤師團進至岷山時,身為第九戰區司令長官的陳誠已經發現張發奎兵團據守區域太過薄弱,一個金澤師團現身之後,竟然是想到哪裏就到哪裏,誰也擋不住。

就位置而言,張發奎兵團的身後就是武漢,如果任由日軍**,可想而知,戰局發展下去會有多麽被動。

再不調湯恩伯上來,很危險。

壯湯帶部隊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別人都是越打越少,他卻是越打越多,如今已由湯軍團擴展成湯集團軍(第三十一集團軍)了,而且指揮起來得心應手。

莫非他會傳說中的吸星?

湯恩伯自有一套,他是能者升之,劣者驅之。

編進他部隊裏的,隻要你真正能幹,就不怕沒有升遷的機會。一般的軍隊將領都是自己升上去後,再回過頭來提拔下屬,湯恩伯卻是自己還沒換烏紗帽,就先想到了下屬。其中,像王仲廉、張軫等人由於仗打得不錯,升得尤其快,幾乎就是半年一升,很快就由師長跳到了軍長。

對於那些因功可以升官,而自己軍中已經額滿的人,湯恩伯也盡可能不讓對方失望,一有機會,就想方設法將其推薦到別的部隊任職。這樣一來,大家幹活自然就分外起勁。

有能幹的,必然有不能幹的,而不能幹的往往更是牢牢把持著手下那點軍隊不放,猶如自己的私家武裝。湯恩伯的辦法是首先嚐試將軍事主官調開,如果不行,就索性來個釜底抽薪,將原先的中下級軍官撤掉一部分,另外換上一批人,結果造成不能幹的那位被一下子架空,再也不敢戀棧。

湯恩伯紮營幕阜山,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向自己剛剛編組而成的集團軍灌輸山地戰意識——

第一,要占領製高點,這叫腦袋,可以用以完全控製整個陣地。

第二,要占領製高點兩旁的山頭,這叫左右手,可以起到側擊的效果。

金澤師團以為自己是傳說中的鐵甲連環馬,沒想到從山林裏伸出來的,卻是一支支鉤鐮槍,用《水滸傳》裏的語言,叫做“但見馬到,一攪鉤翻”。

中隊用“鉤鐮槍”來對付日本人的“連環馬”

一座又一座山頭的苦鬥,令金澤師團疲於奔命。所謂的追擊令,漸漸已淪為一紙空文,從出發地到鹹寧直線距離大概有一百多裏,金澤師團平均每天“追擊”不超過兩裏,這真是要了人命。

與此同時,第二十七師團在擺脫第十八軍的“糾纏”後,又在公路上遭遇了“湯式運動戰”,其後續輜重部隊經常被伏擊,一時間顧前難顧後,顧後難顧前,本就不高的進攻效率直線下滑。

第十一軍負責西進的兩支主力都因此變得蔫頭巴腦,基本上一天才能占領一座山頭。岡村坐在第十一軍司令部的作戰室裏,每天用彩色鉛筆將山頭標注下來。在地圖上,幕阜山像一件衣服,而這些攻占的山頭就像衣服上的碎點花紋,隻是它們太細小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岡村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能夠盡早把點連成線,但湯恩伯作戰的特點是,你攻擊他一部,他必定會親自率軍進行反擊,這樣就把點連成線的機會降到了最低。

整個幕阜山戰場處於一片混戰之中,日軍剛剛擊退一股中隊,另一股中隊又很快會冒出來,或者日軍雖然嵌入湯恩伯的正麵防線,但其左右兩側仍然紋絲不動。

湯恩伯畢業於陸士第十八期,岡村寧次則畢業於陸士第十六期,一個學校教出來的,上下僅相差兩屆。岡村精通正麵進攻,湯恩伯熟悉山地防守,岡村懂得迂回抄擊,湯恩伯亦擅長運動殲敵。如此,雙方就隻能打到難分難解。

通過以前的南口之戰和台兒莊大捷,岡村對湯恩伯這個名字並不陌生,可是當真正交手,他才知道對方名不虛傳。

當然,如果湯恩伯沒有幕阜山為依憑,也不可能令岡村如此頭疼。

老岡村不再有閑情逸致畫畫了,他寫條幅,言道:敵非敵,地形是敵,征戰我不愛山水。

你不愛山水,山水還不愛你呢,誰讓你跑我們這裏來殺人放火的?

一個更比一個強

除了進攻受阻外,岡村還麵臨著另外一道難題:酷暑來襲。

岡村年輕時在武漢待過。據他自己的體驗,這一帶並不是每年都很熱,也有不熱的年頭,但讓他頭大的是,此次舊地重遊,卻正好碰上了一個好年份,華中地區特別熱。

日軍官兵在作戰時不得不赤膊上陣,尤其是那些長滿絡腮胡子的老兵,臉上生出痱子,胡須之間的痱子化膿,滿臉像開了花一樣,真是又惡心又滑稽。

前線變得苦不堪言,在日軍野戰醫院裏,躺滿了各式傷病員,幾乎人滿為患。當岡村看到那麽多傷兵被用擔架抬下來時,他的眼淚也忍不住要掉下來,巡視時幾次都試圖把目光挪開,以免被自己的部下看到。

老天,華中作戰怎麽會這麽難呢?

此次受命向武漢發起總攻的部隊,不僅有岡村的第十一軍,還有原“華北方麵軍”第二軍。相對於第十一軍,第二軍重新集結和出發的時間都較晚,一直到8月中旬才從合肥起程,其進攻路線是跨越安徽、河南、湖北三省,從大別山北麓繞到武漢。

兜這麽一大圈子,當然是因為花園口決堤,便捷途徑被切斷了。假如當初能橫跨豫東大平原,從鄭州南下,則不需大部隊,光動用坦克戰車和騎兵組成的“快速挺進隊”即能達到目的。

由於沿途公路橋梁已遭到破壞,第二軍原先準備的近兩千輛汽車全都派不上用場,成了廢物一堆,各師團不得不徒步行軍。

走著走著,大家就開始咒罵起來,像第十一軍一樣,他們罵的也是“鬼天氣”。

對天氣因素,日本統帥部不是完全沒考慮到。

先期出發的熊本師團兩千多人患瘧疾的事實,曾把參謀本部嚇了一大跳。要都這麽著,豈不是還沒怎麽打仗就得大量減員了?8月、9月正是南方最熱的季節,就算不“打擺子”,官兵也可能中暑,因此陸軍竭力主張將進攻武漢的時間推遲到10月。

可是海軍不幹。

長江又不是一年到頭水都是滿的,還就這兩個月是豐水季節,江麵又寬,淺灘又少,我們的軍艦才能溯流而上,若是到10月進入枯水季節,船能不能開到武漢都難說。

海軍成天坐在船上,養尊處優,陸軍在山林稻田裏過的是什麽日子,他們才不管,而這一回陸軍還不得不聽海軍的:你沒船,長江沿岸的第十一軍總得靠人家接送啊。

事實上,參謀本部的擔心不是多餘的。8月的天氣,對海軍或許有利,對陸軍而言卻是一場災難。

在大別山北麓,除第一天下了點雨外,接下來幾天全是烈日炎炎當空照。氣溫一度高至四十三攝氏度以上,官兵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倒在地,中暑暈了過去,甚至還有打仗時熱得受不了,被送去急救的。

此後熊本師團的厄運也毫不意外地襲擊了第二軍。除了瘧疾,還又加上了霍亂,第二軍前後因霍亂、瘧疾和中暑而缺員的,達到兩萬五千人,超過了一個師團的規模,中間致死的接近九百,則已相當於一個大隊。

更奇特的是,第二軍連沿途的遭遇都和熊本師團差不多,對手變得越來越強,自己則越來越虧。

遇到的第一個強敵是宋希濂。宋希濂把德械師的殘存人馬都集中起來,一個富金山阻擊戰,阻擊第十三師團達十天之久,使其折損過半,逼得第二軍先後五次為該師團補充兵員。

第二軍司令官稔彥眼見大道艱險,打算另走捷徑,順著小界嶺翻過大別山,可是孫連仲又發起了小界嶺守衛戰。

小界嶺戰役被稱為“第二個台兒莊戰役”,或稱“小台兒莊戰役”,極言作戰場麵之激烈。當前線出現危急情況,已身為兵團司令長官的孫連仲竟然都拿起一支手提機槍,帶著衛兵親自衝了上去。

台兒莊大戰時的敢死隊隊長仵德厚曾經說,小界嶺戰役是他從軍生涯中所經曆過的最激烈也最殘酷的戰役。一個近三千人的團打到後麵,連炊事兵和抬擔架的加一起,才剩下三百人不到。在仵德厚的記憶中,小界嶺甚至比台兒莊更令他難忘。

經此一戰,在南京屠城中野蠻凶殘程度可與熊本師團並列的京都第十六師團被打得丟盔卸甲,第二軍也始終沒能夠走捷徑翻過大別山,一直到中隊撤離武漢,這裏都固若金湯,連隻蒼蠅都飛不過去。

無奈之下,稔彥隻能重走大路。

第三個對手也十分了得:張自忠。

張自忠如今幾乎是第五戰區的萬金油,李宗仁和白崇禧覺得什麽地方可能虛弱了,就把他部署到什麽地方。

當時張自忠的部隊也正飽受瘧疾的困擾,到了後來,連張自忠本人都打起了“擺子”——他在治軍方麵素來以身作則,當兵的啃山薯喝生水,他也啃山薯喝生水,隻要不是神仙,同樣都有中招生瘧疾的概率。

可是抱病之下,他仍然率部以強行軍的速度趕到前線,據潢川以阻姬路第十師團(即台兒莊大戰時的磯穀師團)。

在潢川,張自忠連遇險境。先是在城外遭到日軍騎兵聯隊的突襲,隻差幾分鍾的工夫,東洋馬就要衝進大帳了。接著,他又在姬路師團包圍潢川城的情況下,冒死進入城內督戰。

最險的就是日軍用炮火轟塌城牆,蜂擁進來的時候,張自忠大呼而起,親自組織敢死隊發動反衝,將城牆上一度被撕開的缺口重新封了起來。

為了這麽一座小小的縣城,雙方連戰十二個晝夜,所謂“倭屍累積,濠水盡赤”,連旁邊的淮河水都快被鮮血染紅了。

整個姬路師團在潢川至少被打掉兩千人馬,主力聯隊從合肥出發時,尚有二千八百人,等潢川一戰打完,已隻剩八百,傷亡之重可以說絲毫不亞於台兒莊大捷,乃至於連第二軍自己都不得不在廣播上承認:皇軍在潢川曾遭遇到從來沒有的勁敵,致蒙受巨大之損失。

武漢會戰的實際情形跟以前的淞滬、南京戰役,甚至於徐州會戰都有不同。以前中隊很難俘虜到鬼子兵,即使有兩個因受傷而被俘,起初也大多是“死了的鴨子嘴還硬”,脖子梗梗的,怎麽騙都不說一句話。你非得等老長一段時間,還要好吃好喝招待著,他才肯吐兩三句毫無價值的屁話出來。

可是由於戰爭中損耗了太多老兵,日本除不斷地組建新編師團外,連主力師團的補充,也不得不大量使用新兵。這些新兵來自日本國內的各行各業,沒像老兵那樣被洗過腦,從內心上來講,也根本不想跑到如此遙遠的國度來打仗,因此作戰能力和意誌都很薄弱。比如抓到的姬路師團俘虜兵就有問有答,十分配合。其中還有一個大學生,哭哭啼啼地從懷裏拿出一堆家信和相片來給審訊者看,並且凡是他知道的軍事秘密,你需要什麽,他答什麽,唯一的要求就是留他一條性命。

第二軍裏麵,說起來都是老牌主力師團,可是一路過來,無一不被打得東倒西歪,與其兵員組成已發生微妙變化有很大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