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明岐並不嗜好讀書,小時候借得幾分聰明,多背了幾句詩詞,被大人表揚,小人兒覺得很得意。稍大一些卻不愛讀童話、小說,而是喜歡父親書櫥裏大量植物圖譜。她伏在那裏細究枝葉藤蔓的走向,仔仔細細描在紙上。這讓母親歡喜了好大一陣,以為女兒在繪畫方麵有天賦,領她到一位老師那裏學畫。不料明岐卻不喜歡,學了一個暑假就把顏料畫板藏到找不到的地方去。母親恨恨:這家孩子學鋼琴,那家孩子學舞蹈,自家女兒卻無有一項特長,將來長大該怎麽辦呢?但母親很快發現女兒對許多事情都懷著興趣,填詞,吹簫,白描,習字,甚至刺繡也能上手。隻是興趣太廣,沒有哪一件能做長。錢浣君的父親曾笑說:“明岐不妨揀其中一樣做下去,憑你的聰明,三五年後便有所得,堅持十年,必有成就。”彼時明岐還仔細想了想:“那我挑兩樣好不好?我喜歡古琴,還有詩詞。”錢浣君的父親搖頭笑道:“依我看,詩詞須得苦心孤詣反複吟哦才有佳作,費心費神,堅持做下去對你未必有什麽好處。至於古琴,明岐還小,也許隻能當一時興趣吧。”當時明岐好大的不服氣。然而錢伯伯預言不假,不過半年,明岐就不再提作詩填詞。再說古琴,她最喜歡的是《漁樵問答》,而古琴老師說,想彈《漁樵問答》,前麵須得練成好幾支曲子。明岐苦著臉問,直接學不可以麽?我更喜歡《漁樵問答》呀。結果是,明岐隻學會了半支《陽關》。小半年不碰琴便生疏,隻能抱著琴,將臉頰貼在涼潤的琴身上,嘟噥一句:我實在更喜歡《漁樵問答》。這個時候明岐已經讀高中,母親決不許她再碰琴簫書畫,嚴令她刻苦用功。幸好,明岐沒有像打發興趣那樣打發學習。
此刻明岐想,楸葉是什麽樣子的呢?將楸葉剪成花樣簪戴是怎樣的風致?小時候端午,奶奶摘了艾葉,簪在明岐發間,她覺得真美,像簪了碧玉一般歡喜,清香滿頭。後來去江臨讀高中,到了端午她還忘不了在發間佩戴艾葉,少不了被同學嘲笑:哎呀呀,顧明岐頭發上是什麽?
她覺得冷,秋風秋雨侵夜不去,不知何時才有天明。混沌睡去,醒來時天亮了,側耳聽來,雨聲依舊。她覺得頭疼,喉間澀痛,因而不想起床。迷迷糊糊又睡去一陣。第二次醒來,看見時間已近中午,並不覺得餓。扶額起來,隻覺渾身疼痛,鼻澀咽痛,是感冒的症狀。天的確很涼,她從衣箱內翻出一件外衣,又抱了一床厚被堆在床上,飲了熱水,重又躺下去,秋霖脈脈,無論將身體如何蜷起,也尋不出半分暖意。
恍惚又到了夜間,她有些心急,知道還有功課沒有做完,強打了精神下樓吃飯。長發未及細細梳理,樓道迎麵一襲涼風拂起她的頭發,紛紛揚揚散開。
回到宿舍,發現隔壁兩位女生都在。一個看在線電影,一個抱著靠枕看書。她們與明岐不在同一專業,日常來往不算多。此刻看見明岐滿麵病容,忙問:“怎麽了?”
明岐鼻音濃重,啞著聲音回答:“昨天夜裏涼,沒來得及添被子。”
“林鷗不在?”
“嗯。”
“吃藥了嗎?”
“吃啦。”明岐感激她們的關心。在這世上別人並沒有必要關心你,因此你所得的每一分關心都須珍重。這個道理也是明岐後來慢慢想通。
其中一位女生熱心,放下手裏的書起來衝了一包薑茶,塞給明岐命她喝掉。明岐小口小口飲著,溫熱的水氣濡濕她的眉眼。
每每換季,明岐總少不了病一場。眼看這場感冒並不會輕鬆收稍,吃了幾頓藥,鼻子通了,咽喉也消了腫,卻沉沉發起燒來。幸好近日導師無事,不曾召見。她一人躺在枕上,總也好不起來,難免沮喪。便給林鷗發短信,問她幾時回來。林鷗隔了很久才回複,問她什麽事,又絮絮說了一通,近日在家如何與父母鬧矛盾,如何爭吵,如何令她煩心,卻又因為矛盾沒有解決,還要在家裏待幾日。各家有各家的難處,明岐細細安慰了一陣,隻說等你回來我們去中山公園的唐花塢看桂花。
她想到錢浣君,短信發到一半又停住,想起浣君前番才說去上海圖書館抄書,此刻想必還沒有返京。
一時間無有依靠,無有著落,索性也安了心,靜靜躺著。但凡養了一點精神也不著急起來,隻是閉目淺寐。外間的雨早已停了,天陰了一陣,又透出薄薄的秋光。明岐知道秋天真的來了,北京的秋天是她最喜歡的季節。看日期似乎到了國慶長假,學校愈發安靜。
她想起各種色彩的牽牛花,野生攀緣的,胡同內人家栽種的,開了滿牆。想起昆玉河粼粼的波光,映著夕陽,像一塊翠玉。水未必多清潔,卻是她喜歡的碧綠。秋陽漫漫,隔著衣物灑在身上,隻有一層涼涼的觸感。這些風景,吳嘉南曾陪她看過一小段——可惜她已經辜負過一個秋天。
日間母親來電話,問她近況。她坐起身,極力做出精力充沛的樣子,但沒有瞞過母親。
“這幾天北京降溫,感冒了吧?”
“嗯。”
“你啊,吃藥沒有?”
“吃了的。”
“感冒幾天了?”
“沒幾天的,快好了。”
“實在不行要去醫院,光睡覺也好不了。”母親有時候實在很了解她,她悻悻一笑。
退燒藥起了作用,再睡一夜,明岐覺得清減了些。次日是晴天,太陽早早升起來,氣溫一時回暖,若不是日光薄淡,確然是秋陽的光澤,倒還有幾分夏末的意思。明岐起來,燒水洗頭。她微有潔癖,最難捱的莫過不事梳洗,覺得身上有千鈞重。
她彎腰將一頭烏發浸入水盆中,拿梳子輕輕理順,陽光透過發間空隙灑入,映在她眸底,輕微的暈眩。有熱水沿著她的脖頸回流至脊背,初時溫熱,漸漸失去溫度,沾著衣裳,一脈冰涼。
她不該這時洗頭。到了夜裏又頭疼起來,服藥睡下。中夜咳嗽不止,想是白日洗頭著了風,一時也無法好了。
過去生病,哪怕是極尋常的頭疼腦熱,吳嘉南都會很嚴肅地對待,替她準備藥物,吩咐她多喝熱水,多多休息。那時候她總不以為意,往往取笑他:“我才不是病怏怏的周淩雲,感冒這麽小的事都要你領著去醫院,真是,哎呀呀。”他無奈,隻有一笑。其實她是喜歡的,或者說她早已經習慣他的關懷。
病中不宜多思慮,她的心思卻不停下。一時想起舊事,一時念及眼前。一時想導師的任務不知何時能完成,一時又想畢業後何去何從。她並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卻十分脆弱,想著漫天漫地之中,似乎隻有她一人茫茫無著。眼角冰涼,也許是流下一行淚水。
她到底存有幾分理智,眼看長假即將結束,心想再不能病下去,便掙紮起身,拿了醫保卡去學校的定點醫院。秋陽幹燥,外間這般擾攘,人頭攢動。她感覺自己即將被人潮淹沒,無法呼吸。
醫院裏人一向很多,明岐掛了號準備去輸液室。那邊護士又說先取藥再來。她一麵咳嗽一麵拿著藥單去劃價。忽而聽見身後有人喊她:“顧明岐。”
她愣了愣,回頭看,一時竟想不起這個人的名字。過了一會兒才點頭道:“你好。”
是張元朗。
“病了?”張元朗過來問,“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啊。”
她笑道:“沒事,感冒。你怎麽也在這裏?”
“朋友病了,我來買藥。”不知為何,張元朗沒有說“女朋友”。
明岐一笑,也不知該說什麽。張元朗望著她一張蒼白瘦削的麵龐,心隱隱一動。
“我來拿藥,你在這裏先坐著。”他拿過藥單徑自朝取藥窗口走去。
之後又陪明岐到輸液室,明岐抱歉笑道:“你去忙吧。”
“我也沒什麽事兒。”他坐下來陪她,“長假有沒有出去轉轉?”
“哪兒都沒去,你呢。”
“哦……我去了雲南。”他道,“在麗江。”
明岐撲閃著雙睫,展顏道:“那個地方據說很好,適合情侶出遊。”
張元朗笑著,急忙蕩開話題:“上次貓丟了,也沒當麵告訴你。”
“我說過,沒事的。它也大了,總能自己活下去。”冰涼的藥液輸入明岐的靜脈,明岐微有困倦,將頭靠在椅背上,手軟軟搭住扶手。窗外陽光灑入,叫窗欞隔成一方一方,投射在地麵上,像一汪一汪池水。白楊樹葉嘩嘩有聲,碩大的葉片,映著陽光,像薄薄的銀紙,相與摩挲,也發出金屬一般的聲音。
換季時候感冒的人最多,輸液室人滿為患。又來了一個孩子,細瘦的手背紮著針,一直在哭,哭得氣斷聲噎,撕心裂肺。明岐聽得很難過,她知道孩子這樣哭很難受,便起身將自己的座位讓給人家,坐到過道的長椅上去。張元朗陪著出去。明岐又笑道:“咦,你不是要給朋友拿藥嗎?怎麽還在這裏呢?”
張元朗也不知自己為何不願離開,而是在明岐身邊坐下,笑道:“你一個人在醫院不方便,我陪一會兒。”這話在明岐聽來略顯親近,他們倆畢竟隻是普通不過的朋友。
明岐一笑,沒有再推辭。為免尷尬,張元朗不斷尋找話題。問她國慶有沒有出去。明岐皺眉笑道:“剛剛不是說了嗎,哪裏都沒去。”張元朗悻悻,又問,什麽時候畢業,畢業後是否準備留京。明岐頭腦昏沉,這些問題她也未做打算,不知如何打算。便含混答應了一句,心中酸楚,這北京於她而言是因有吳嘉南在方有了意義。他離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留下。如果不留下,她又能去往哪裏。
離開醫院,張元朗執意要送明岐回學校。他要打車,明岐卻說坐公交。說話間恰好公交車也到了,兩人就上車。車內人多,沒有座位,明岐覺得腳下虛浮,站立不穩,張元朗很自然的,將她護在身前。十月天氣,欒樹結出滿枝的黃色果實,像無數盞小燈籠。夕光漫不經心鋪灑,明岐忽然覺得這一種場麵過於熟悉。她仔細想了想,方才記起,過去如果自己生病,必然是吳嘉南陪伴。他們也曾這樣坐在公交車內,他將她護在懷裏,免她跌倒,免她驚惶。此刻她似乎受不得別人一點的好,忍不住鼻酸目痛,費了很大的精力,才穩住心思,側過頭,朝張元朗無聲笑了笑。
這一笑在她是感激的意思,在張元朗看來卻很淒涼,他不知她怎麽會露出這樣的笑容,生生將他的心扯得作痛。他很想關照她一句,拂去她這種淒涼,卻是隔岸觀火,再也近不得她一步,隻能默默看著。這個時候他無端想起沈緹,覺得時光飛逝,當真與沈緹斷絕音信,再無往來。沈緹膚白,清瘦,長發。讀書時學校不許女生披發。中午在教室休息,沈緹便會解散一頭烏黑柔軟的頭發,拿一把木梳仔細梳理,他有時候看見,心頭一怔,男生於感情總是懵懂遲鈍,彼時張元朗還想不到“琉璃易碎,彩雲易散”之類的言辭,隻是覺得很美。沈緹瞧見他,咬著梳子笑起來,將頭發重又束好,突然拿木梳擲他,打中他的額角,他覺得疼,覺得她淘氣,卻沉不下臉生她氣。是那般好年紀,一點心思都會盤桓許久,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口。
醫院離學校不算遠,幾站地過去就到了。到站時猛地刹車,明岐恍惚中將頭撞到了扶欄上,輕輕叫了一聲。張元朗也在恍惚——如同過去的日子裏,他和沈緹一起坐公交上學、放學,沈緹也會不小心磕碰。他也是極自然的,伸出手,撫了撫明岐撞痛的額。這個動作在他們之間顯然太過親密。細想卻又無甚不妥,並不令他們尷尬。明岐一愣,二人已經下了公交車,立在站台上。張元朗也回過神,訕訕放下手,有些不好意思。卻不料抬頭時看見明岐一臉淚水。秋季天暗得早,這個時間街燈已經亮了,一盞一盞蜿蜒成燈火的河流。夜風比白天的更涼,衣物難抵寒意,明岐就這樣默默流淚,連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淚水的來處。她隨手拂拭,眼淚卻源源不斷無有止歇。張元朗覺得驚訝,又無法勸說,索性也橫了心,走近了攬住她的肩,輕輕拍一拍:“不哭了。”很快放開她笑道:“這天氣一哭準把臉弄皴了。”
明岐知道自己再不是可以任意哭泣的年齡。一時收幹淚水,朝張元朗輕輕一笑,感激他的撫慰,縱然十分短暫,始終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去學校不過幾步路遠,明岐希望這段路更長一些。天已全黑。他送她到宿舍樓前,她抬頭望見烏瓷般光淨的天上有一枚精致的月亮。
“看。”她展顏,月光映在眸心,灑落滿身。
“上弦月。”他答。
“謝謝你。”她雙手相合,微微欠身,十分孩子氣的動作。
當晚張元朗很想給她短信,或者電話。他覺得她是難得的姑娘。她的笑容,她的眼淚。但他還是沒有任何言語。也許是他擔心有所驚擾,也許是他覺得眼下的自己並沒有理由去找她。他身邊尚有盧思語。他對感情算不上十分用心,但保持著絕對的清潔、自持。
13
這年冬天,張元朗搬出原先的屋子,在盧思語的安排下和她新租了一間公寓。二人雖是同居,也在同一公司,共處的時間卻並不多。他們時常出差,卻又不是去往同一個地方,而且時間安排上也往往錯開。
難得有一個周末他們聚在一起,盧思語便要打疊起全部心思拿紅酒、玫瑰、佳肴創造出一個浪漫的良宵。這種浪漫在張元朗看來有些陌生,因此並沒有盧思語想象中那樣熱切的回應。盧思語便含笑嗔道:“你真是在法國讀了六年書?怎麽一點浪漫也沒有呢?”
當然平時盧思語絕少時間做飯,他們每天掐著時間起床,悶頭洗漱,踩上鞋就往外奔,隨手撈個麵包就殺往地鐵。盧思語也隻有在地鐵內才有時間打開小妝鏡整妝,補一些口紅,抿一抿唇。
張元朗想他們盡快需要房子與車。他盤算著目前也隻有在五環邊上買房子的可能,且,隻是交首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