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這些問題他沒有跟盧思語商量。直到有一天他告訴盧思語,我們年後能住到新房子裏去了。盧思語一訝:“什麽時候買的?”他答:“剛交的首付。”盧思語問:“看房的時候怎麽不叫我一起呢?”他說:“房子的事情還是我來安排。”這是他的實話,盡管他們日常用度一直AA,但買房在他想來卻是男人的事。盧思語家中不富裕,早日在京有了房子,也讓她安心一些,至少不會有流離失所之感。張元朗想她應該是喜歡的。然而盧思語卻臉一沉,笑道:“那我住,要不要交房租?”在盧思語看來,如果張元朗是真心要與自己做成婚姻,那麽買房這樣重大的支出必然要同自己商量。選房、看房、最終拍板,都不能少了她的參與。她將是新房的女主人。張元朗未嚐沒有想過這一層。他也一怔,原來自己對盧思語並無篤定的心思。

雖然兩人心裏都有些疙瘩。但畢竟即將有新房,還是值得高興。春節放假,盧思語邀請張元朗去西安家裏作客。張元朗請示父母,父母的意見是,去看一看也好,看看人家是什麽意思。

於是張元朗和盧思語一起去了西安。張元朗在那邊一天幾個電話告訴父母,這裏挺好,不要擔心。冰箱裏的東西別忘了吃,自己假期結束前一定回來。一旁盧思語笑道:“你真是溫順極了。”“孝順”和“溫順”在語意上大有差別,盧思語選擇了“溫順”。張元朗一笑,意思是以後你做了咱們家的媳婦也少不了“溫順”。盧思語似是看透他的意思,隻是一哂。

盧家父母都是公務員,對張元朗的到來表現得周到、熱情。他們給張元朗安排了離家很近的賓館,每天盧思語都過來陪他。這和張元朗想的沒有太大出入。盧家保持的距離感讓他很自在。西安他之前沒有來過,他也安心隨著盧思語在古城中溜達,嚐遍街衢巷陌的各種小吃。盧思語作家常裝束,他覺得十分親切,恍惚又想起麗江的夜晚。

入夜,盧思語伏在他懷裏,賓館內暖氣燒得很足,兩人都覺得有些熱。張元朗懷抱著這個溫香的女子,輕輕撫著她的頭發。燈下的盧思語眉目如畫,雙眼清亮,自雙頰到頸下,一例緋紅。盧思語側過頭,仰臉望他,唇邊噙著笑,麵目較之往日竟大有不同,似乎她年歲變小,渾不似日常的機警成熟滴水不漏。她伸出手指,輕輕撫摩他的手背,胸膛,下頜,臉頰,眉目。她亦覺得他麵目不同於往日,她期待他能夠說出一句軟款言語,一句來日承諾,然而都沒有。他們都不能說出。激情與愛欲淹沒了他們共同的脆弱、茫然,他們隻是互相索取對方身上的暖意、溫存。他將頭深深埋在她懷裏,同樣也像個孩子。

盧思語的電話突然響了,是一條短信。她的母親吩咐:早點回家。

他也冷靜下來,起身收拾停當,二人也不牽手,默默朝外走。他送她到樓下,她輕輕吻了吻他的唇,轉身回家。

轉年添一歲,張元朗在事業上又前進一步。上班後他和盧思語共處的時間仍然不多。況且兩個人在同一公司工作,日常多有不便。盧思語和張元朗商量,兩個人裏總該有一個人換工作。張元朗認為不錯,但他們兩人都不算公司老人,正當事業上升期,貿然辭職似乎很不明智。而且這一年市場各方已初露頹勢,也許金融危機就在眼前。張元朗思考一番,還是尊重盧思語的意見,自己先辭職,讓盧思語繼續留在公司。

可惜找工作比想象中更難。並非沒有去處,而是既然換一個工作,總是期許年薪、待遇要好過從前那一份工作。父母得知他辭職一事十分生氣。沒有找到新工作的時期,張元朗在家上網、做飯,倒也過了一段輕鬆日子。他想也許自己可以考慮做自由職業,賺多少錢就過怎樣的日子。這個念頭很快打消:新買的房子還需供房貸,父母需要自己贍養,未來還有婚姻、妻兒……人總不為自己而生活。他突然想起過去沈緹說的一句話:我是一個連死都不自由的生命。

當時是怎樣的語境,何至說出這樣悲傷的話。他竟然想不起來。然而這話卻不假。

盧思語同張元朗分手是不久之後的事。回想起來錯誤似乎在張元朗。因為沒有合適的工作,他心情變得糟糕,每天盧思語回來,也難得有好心情麵對。會因為種種小事爭吵。吵架方麵盧思語似乎也不是張元朗的對手。張元朗沒想到自己居然把京罵掌握得這樣完全、嫻熟。盧思語必然要同他分手,十分決然的,搬離了他的住所。同時幾乎整個公司都知道盧思語有了新男友。張元朗也無意挽留。一切水到渠成。

盧思語還是在他麵前哭過一次,反反複複是一句話:“你愛過我嗎,你愛過我嗎。我要的並不多,我隻要你愛我。”

張元朗無法回答,“我愛你”。但聽到“我要的並不多,我隻要你愛我”時,他還是一喟:思語啊思語,你如果要的隻是愛,我們大概不會像今天這樣。我們一開始就沒有談過“愛”,你也不會這樣快,又有了新的“愛”。

但盧思語說這些話時是真心的,委屈的。

再過一段日子他聽說,盧思語換了新工作,隨男友去了上海。

張元朗父母對盧思語極為不滿。“外地女人在北京能站住腳,總是要使出渾身解數,有什麽好的就奔過去,身邊的人有一點不對就踹了。嘖嘖,現在的女人不得了。”母親憤忿,“這種女人咱們也不稀罕,以後有她前倨後恭的機會。”

張元朗覺得刺耳。自己對盧思語未嚐沒有歉疚。最初在一起就開始得太快,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包括買房,也讓她多有不安。至於愛,他們都侈談出口,那麽如今的分道揚鑣,他也沒有任何怨懟,隻是倦懶。廿七歲的男子,事業處於上升期,一切都有十足的希望。他不知道自己的倦怠疲憊從何而來。父母說:你要快點安定下來,交一個合適的女友。

很快他找到一份新工作,並未對薪酬有任何計較,隻想盡快進入狀態。

這個冬天對明岐來說異常忙亂。導師的論文、實驗室的功課、試驗站的觀測……每天一大早起來,中午飯胡亂吃了,晚上十點多回到宿舍,突然發現這樣的生活比高三還要辛苦。她高三的時候曾經以為那是最辛苦的日子,沒有雙休日,每個月才有一天半月假,作業鋪天蓋地,沒完沒了的考試,睡眠嚴重不足,每天下午第一節課總在瞌睡中度過。偏偏有些老師還十分嚴厲,譬如物理老師,如果發現有人打瞌睡,便會毫不留情地點名,或者直接叫他到黑板上解某道題。這樣昏昏然哪裏做得出題,隻能難堪地站在黑板前。

這樣的事情明岐也遇到過,教室一片死寂,物理老師很不給麵子,含笑望著解不出題的學生,這是最好的懲罰。於是班上有個男生,在物理課上怕睡著,不斷地拔眉毛來清醒自己。一堂課下來,同桌驚詫地發現,他居然少了一條眉毛!這比“頭懸梁錐刺股”都殘忍得多啊。明岐不寒而栗。高中畢業,她想自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辛苦日子了吧?沒想到現在又來了,而且除了學習,她還為來自美國的種種消息煩心——周淩雲的確懷孕,並執意暫時放棄學業,生下孩子。周淩雲父母勸說無效,隻能尊重女兒的選擇。況且從夏天到冬天,孩子已經五六個月大,早過了可以人工流產的時候。周家父母也不忍心讓女兒做引產,這個孩子看來是非生下不可。既是生下孩子,那總不能沒有名份,周淩雲和吳嘉南的婚姻已成定局。

在明岐看來,整件事從前到後都是荒誕的,一個孩子成就了一樁婚姻,毫無邏輯可講。但她知道吳嘉南是善良的,真到了這樣的時候,他也不會忍心失去這個孩子。說到底這件事竟與自己也脫不開幹係。如果自己一直跟吳嘉南在一起,如果自己不給周淩雲趁虛而入的機會,如果自己可以為他犧牲更多——也許就不會有今日。

這些道理明岐明白得已經太晚,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她隻有接受這一切。她一直希望等到吳嘉南的一封郵件、一個電話,哪怕是對整件事的一句解釋。可惜都沒有。轉念想,如果他真的來了郵件、電話,她哪裏會去看,哪裏會去聽。或者說,她根本不敢看,不敢聽。吳嘉南原來如此了解自己。

這個寒假,江臨成了她最不願回去的地方。然而躲不過,春節總是要回去。回去之後便聽到了吳嘉南與周淩雲的婚訊。對於江臨這樣的小城,這樁婚姻可謂新聞。錦繡地產總裁的女兒奉子成婚,放棄在美國的學業回到家中安胎——簡直可以登上江臨晚報百姓版做專訪。

明岐把那冊《東京夢華錄》放入書櫃,試圖淹沒在茫茫書籍之中。然而吳嘉南留給她的記憶何止這一冊書。即便當初她盛怒之下將那些紙條交還給吳嘉南,但記憶難以輕鬆拋卻。去江臨大學圖書館還書,她想起二樓靠窗的座位是她和吳嘉南喜歡的地方。那時候他們都拿著各自父親的借閱證進大學圖書館,倚靠著高大的書架,從這一冊書翻到那一冊書。窗外陽光灑入,被書架隔斷,明明滅滅。她去江臨中學看望以前的老師,想起這校園之中,哪裏沒有他們的秘密?天文台,花園,金魚池,鴿子籠。他第一次親吻她是在哪裏呢?就是在學校外麵的一灣流水之畔。那是她高三時的五月,他從南京回來看她。黃昏,她下課,他在教室外的陽台上等待她。回首間眉目含笑,滿眼滿心隻是一個她。他們說散步,又說校外郊野的油菜花全部開放,十分香甜。他們就走在那片花海裏,一路上無有他人,仿佛天地之間隻餘下他們兩人,手輕輕牽在一起,緩緩走著,一任黃昏沉沉。

這條路他們過去走了許多回,那流水潺湲,花田無際。若到暮春,人家庭院裏種植的梔子就開了,濃鬱的香氣一經雨水浣洗,便洇出漫漫的清香。他摘來一束給她,看她一如孩童般歡愉的笑容。一路上她總是快活地教他辨認植物:這是車前子,這是瞿麥,這是月見草,這是蘆荻,這是海棠,這是旋覆花,這是一年蓬。他們坐在碧草如茵的水邊看遠處的學校,夕暉灑滿水麵,落日熔金。不知為何,他就在這一刻湊近,輕輕觸了觸她的唇,她一時極驚惶,漸而懊惱,轉身不再理他,似乎自己失去了極重要的東西,又似乎這是他極大的唐突,她知道以她所知的一切,這些是被禁止的。她那一刻的震動、傷心幾乎莫可名狀。然而晚風徐來,河波細細,她又生出淺淡的歡喜,隻是專注看那水邊扶搖的蒲草、覓食的翠鳥。她想,那花田還在麽,那庭院還在麽,那茵茵的水畔還在麽。如今她很難回憶起那些完整的快樂,但她確信,跟他在一起的時光,她確實是幸福的,無論悲喜、離合。

想到這裏,她倒也安心,少年時期的感情總是難以抵擋成長後的種種跌宕、變故。事已至此,她即便沒有當麵祝福的氣量、勇敢,也應當做到無悲無喜、淡漠從容。

她是這樣告誡自己,卻不料接到這樣一份請柬。打開一看,赫然是:

顧明岐小姐送呈

謹定於XXXX年2月12日(星期二農曆正月初六)

為吳嘉南 周淩雲舉辦婚典喜筵

恭請顧明岐小姐光臨

吳嘉南 周淩雲敬邀

明岐捏著這張赤紅燙金的請柬,一時氣極,反倒笑了起來,走出房門給母親看:“真是想不到我能收到這個。”

母親見女兒的神情,又掃一眼請柬,便知道了原委,勸道:“按理說我們家和吳家交情不淺,人家結婚,我們是該送禮金的。”

明岐搖頭笑道:“媽媽你看,這裏寫的是‘顧明岐小姐’,如果是請我們家,決不會就這麽一個名字。到底是吳嘉南還是周淩雲,送給我這麽一件好東西!”

母親道:“當初你和吳嘉南在一起,這個周淩雲就死心塌地盯著吳嘉南。現在她終於成功了,向你表達一下翻身農奴得解放的喜悅,也不過分。你就別多想了。該去準備禮物就準備,不想去就算了,沒這麽多閑心生氣。”

明岐泄氣,知道在母親這裏很難找到安慰,便轉而告訴錢浣君這可恨的請柬事件。浣君和母親一樣平靜:“你看請柬上的字,應該不是吳嘉南寫的。我覺得他完全沒有必要給你發這封請柬。他也未必因為這結婚有多麽高興。你別冤枉他了,婚禮還是不去的好,當這封請柬沒送吧。”

明岐知道母親和浣君說得都很對,卻還是無法釋懷。說到底,終究是一種意氣難以平複。因此正月初五這天,她就以學校事多為由,早早買票回京,徹底不想聽到任何有關初六婚禮的信息。

年節氣氛尚未過去,明岐一個人在宿舍,聽著窗外忽遠忽近的爆竹聲,淒惶地開始了新一歲。

14

感謝實驗室,讓明岐又找回了正常的狀態。麵對儀器、數據,她輕舒一口氣,知道自己並非無有意義,無所事事。她尚有智慧、邏輯、學業,這一刻她認為自己擁有的實在很多。

浣君畢竟是多年閨友,這些日子但凡有空閑,總是過來看明岐,陪她逛書店,吃飯,看電影。她拿自己的經曆安慰明岐:“你看,當年我和程秋至分手後不也一直沒談戀愛麽,挺好的。”明岐瞪她:“那是因為,除了程秋至,你遇不到更合適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