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程秋至是浣君大學裏的老師,教古代史,年輕時的愛人早已別嫁,於是一直未婚。初見浣君,便覺得這女學生聰明剔透,十分珍惜。可到後來,並非想象中轟轟烈烈的師生戀,而是尚未公開,便中途夭折。浣君父親和程秋至也算彼此知道名字,或許還在某些學術會議上打過照麵,哪裏容許女兒和自己的同行兼同輩戀愛。程秋至為人朗落,及時中斷,兩人雖然有遺憾,卻始終保持了高山流水般的清明。那些時日浣君是快樂的,程秋至帶她去書市,去聽戲,去地壇,去潭柘寺,去植物園,去京郊看鎮崗塔,去看日落時的西山,聽不知何方傳來的聲聲雁啼。漫天漫野之中唯獨他們二人,光陰靜止,如若凝固的琥珀,將山水、夕光、情意、傷悲一例包裹。浣君說,我有什麽心思,程秋至都懂得。程秋至有什麽心思,我也都懂得。她說這話時眼裏總是隱有淚光,今生今世無法成就姻緣,隻能用這樣的話安慰己身。她自製花箋贈予程秋至,程秋至就用這花箋給她寫信,一筆娃娃體,非常可愛。程秋至心如赤子,也懂得疼愛浣君,視之為難得的知己,帶領她讀書,教她如何做學問,將小半生所學盡數教誨浣君。程秋至過去,浣君再沒有戀愛。程秋至也一直獨身。
浣君一怔,繼而笑道:“你這一年也折騰得差不多,現在也好,吳嘉南結婚了,你可以徹底死心。”
明岐道:“我隻是恨他。”
浣君道:“恨也是感情,不恨的時候就什麽都沒有了。其實也沒什麽可恨,我倒覺得他很無辜,幾乎是被逼婚。”
明岐嗤道:“逼婚?周淩雲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能單性繁殖出一個孩子。這是吳嘉南最可恨的地方。”
浣君無奈笑道:“你也真是毒舌。這些事誰能說得清,也沒什麽可計較。木已成舟,冷暖自知。不過吳嘉南也不是非結婚不可,他如果決斷些,也不致被周淩雲用肚子裏的孩子相脅——真是很齷齪的。”
明岐笑起來,浣君總算說了一句她愛聽的話。她挽著浣君,二人在街邊買了兩杯熱可可,朝圖書館走去,那也是她們快樂無憂的時光。
浣君說父親想要她回江臨,可以留在江臨大學教書。自己卻想留在北京,無論如何能和程秋至近一些,能夠時常聽聞他的消息。哪怕不能見麵,至少知道和對方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她會覺得這個城市是親切的,可愛的。
明岐有時竟會羨慕浣君,雖然那一樁愛戀永不完滿,永無結果,卻餘音渺渺,永不磨滅。
京裏的春天又姍姍而至。明岐的一篇論文入選了一個氣象、環境與健康的學術研討會,隨同導師一起前往內蒙古參加會議。研討會上又見到去年在阿拉善試驗站見到的年輕女研究員蔣小平,她介紹了西北幹旱內陸河流域生態安全保障體係建設的初步研究。女人專注的時候果然很美,明岐心想。明岐很敬佩她,私下裏同她多聊了幾句,開始還以學術探討為名,不一會兒就成了八卦,八卦這個老師的婚史,又八卦那位老師新接的項目究竟得到多少資金。兩人笑得很歡樂,女人天八卦。
研討會的另一項活動是代表研究所向內蒙古當地幾位貧困學生進行資助,導師讓明岐捐兩百元,明岐照辦。孰料捐款結束,竟有人過來感激明岐,寫下她的名字——她是參加研討會的唯一一名學生,又捐了不小數目。明岐張皇擺手,完全受不起麵前一張張笑容滿溢的臉。事後導師笑道,讓你多捐點總是不錯的。明岐一默,問,總共隻捐了幾萬元,夠幾個孩子念書呢?導師道,我們的力量也十分綿薄,所以隻重點資助了三名學生。明岐道,可憐整個學校的孩子都在感激我們。導師一笑,便不再多說。
從內蒙古回來,林鷗上下打量明岐:“多久沒去理發店了?”明岐撩撩頭發,狐疑道:“我都不記得上次是什麽時候去的。”林鷗露出痛心的眼神:“你啊!頭發太長了,毫無造型可言。”
明岐笑著捧起身前的頭發:“你這麽一說,我都覺得羞愧啊!”
林鷗頓時露出詭詐笑容:“是麽?那你考慮一下,讓我練練手?”她晃了晃手裏的直板夾卷發棒電吹風還有剪刀,明岐抱頭驚呼:“你什麽時候有這些工具!”林鷗已把明岐按坐在凳子上:“來來,我也是心血**。”
明岐聽天由命地,把頭發交給林鷗的心血**。
半個多小時折騰,林鷗小有成績——明岐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卷發造型。她悲痛地搖頭:“我真是晚節不保啊!”林鷗則很得意:“其實真的不難看。我決定下一個就拿自己的頭發試試。”明岐很想不通:“去做一趟頭發又不費事,何必自己真刀真槍上。”林鷗附耳笑道:“如果我今天想卷發,明天想直發,後天又想要齊劉海呢?”
一切跡象表明,林鷗大概有了新男朋友。這一猜測很快得到林鷗的肯定:“嗯,也是咱們學校的,大咱們一屆,馬上工作了。”
“真好。”明岐笑道。林鷗家中不寬裕,當初本科畢業家裏就要她盡早工作。若不是她考上公費研究生,有獎學金度日,也決不會到今天。林鷗的前任男友是大學同學,北京人,交往了好幾年,那男孩兒心地純正,性情陽光。某一次到男朋友家中作客,驚訝地發現男方父母都是政府官員。她當機立斷與他分手,因為不想看到日後兩家因身份、見識上的差異產生種種矛盾。男孩兒很傷心,事後無數次找過林鷗,告訴她,嫁給他又不是嫁給他的家庭,以後他們不會與家長打什麽交道,就像外國的家庭模式,父母不過問兒女婚姻。林鷗苦笑,溫柔安撫他,誰說嫁人不是嫁給對方的整個家庭呢?前車之鑒已經太多,不需要多我一個證明。你一開始就應該告訴我你家的情況,我們在開始之間應該探討一下這段感情有沒有繼續的可能。男孩兒很沉痛,如果我一開始就告訴你我家的情況,你會不會以為我盛氣淩人?我哪裏在意那些東西!林鷗語噎,心中傷悲,卻隻能如此。她說自己走在路上不能有一步錯誤,必須縝密規劃,仔細考量。明岐敬佩林鷗的決斷。她也很希望林鷗有一個合適的愛人。
明岐搖晃著一頭柔軟的波浪卷照鏡子,其實她也覺得不難看。
隻是在超市迎麵遇到張元朗時,她還是沒來由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覺得相當不好意思。張元朗也一愣:“啊,是你。”
“你怎麽也來這邊超市?”明岐想引開他對卷發的注意力。
“哦,我換了工作。”張元朗笑著說,“公司離你們學校倒不遠。”
他們一起買了東西,一起走出超市。春夜柔風細細。他們都覺得不應該現在就回去,不約而同決定,去哪裏坐坐吧。
路邊一家桂林米粉店,他們走進去。
後來明岐想,原來溫情可以這樣產生,在一餐一飯、一顰一笑之間。她未必是愛,她甚至覺得這是一種妥協。除卻吳嘉南,她跟其他任何一個人生活,都是同樣的意義。
米粉的味道很不錯。明岐告訴他,高中時一個冬天,老師帶隊領他們去南京參加數學競賽。清早起來外麵下著大雪,車走到半路發現高速全部關閉,隻能穿過一個又一個市鎮,走很窄的馬路。她把臉貼在玻璃上看窗外的雪景,天是灰色的,遠處有山脈的曲線。她很冷,大家都很冷,縮成一團不說話。老師也不說話,隻是一味看時間,開考時間越來越近,他們都認為一定到不了南京,幾個月來的突擊複習也將失去意義。一時焦急一時茫然。不過他們還是掐著時間趕到考場,其他學校的人早來了,吃了主辦方提供的自助餐,坐在空調打得很高的教室內,與饑寒交迫瑟瑟發抖的他們形成鮮明對比。他們來不及吃飯,隻有先硬著頭皮上考場。明岐的手完全凍僵,拿到試卷後無法握筆答題,隻有用力搓一陣,嗬一口氣,如此往複,血液才加速流動,雙手酥麻疼痛無法言說。
三個小時後考試結束,老師在教室外等他們,也不像其他學校的老師追問題答得如何,把握大不大雲雲,而是沉默著領他們往外走。不一會兒,到了一家桂林米粉店。老師給大家每人要了一份,吩咐店家多多放花生、榨菜,快快上來。店家熱情回應,米粉果真很快就做好——明岐第一次看到用那麽大的碗吃東西,比湯碗還大。筷子粗的米粉下麵鋪著碧綠的青菜,上麵鋪著花生、榨菜、芝麻、黃豆、蝦米、牛肉、芫荽,紅紅綠綠,熱氣撲麵。大家看了一眼老師,老師說:“吃啊。”便都埋頭大吃。老師說:“慢點兒,慢點兒。”過一會又問:“夠不夠?不夠再添。”吃完米粉,大家漸漸有了精神,唧唧喳喳說著剛才的試題,又說窗外的臘梅香氣撲鼻,應該偷一束再走。數學老師微笑,臨走時居然當真去偷了幾枝臘梅,藏在懷中,走出很遠才一枝一枝分給學生。明岐擎著那枝臘梅,冰天雪地恍如琉璃世界。
一時說了許多話,他們突然安靜下來,不知接下來該說什麽。還是明岐先笑道:“去年我在醫院——多謝你。”
“那麽久的事還惦記著。”
明岐覺得眼前的人有幾分從前未知的可愛——到底是哪裏可愛,也說不清。隻是抿嘴笑了笑。這笑容又是他最喜歡看的、以為驚鴻一瞥的。
張元朗送明岐回學校,路上買了三元梅園的奶酪給她吃。
“看。”明岐忽然仰起臉,笑說。
“上弦月。”他也笑了,熟悉的一幕。極高極深的夜空,叫城市的燈火映得發亮,街市熱鬧,下班的人流、車流匯成巨大的潮湧熙往攘來。微微迢迢的涼風,春夜獨有的植物氣息,楊花紛揚了罷,紅牆外的槐花也該接茬兒開。嫩綠的、玉白的槐花,暮春的清香。紫色的桐花落在石板地上,昆玉河的流水嗬,他們難得看到滿月,卻不以為憾。世上人家這樣多,他們能相識,共處,傾談,他覺得快樂,她也覺得驚訝,他們都覺得這是難得的完滿。
當夜她睡在枕上,耳聽窗外樹聲蕭蕭,心想大抵是楊樹,或者是杜仲。這樣的樹聲在家鄉聽不到,此刻卻沒來由感到親切。
入睡前收到張元朗的短信,很意外的,那麽長,她從來不知道一個看似陌生的男子會給她這樣長的短信。
短信裏說了一段舊事,說他曾經喜歡過一個叫沈緹的姑娘。他在法國六年,她在美國六年。他們在不同的國家,談了一場漫長的戀愛。整整六年,見麵的機會寥寥可數。但他們確實一直在一起。後來他們分開。他在單位有了新的戀愛。那段戀愛開始得很快,持續得很短。
她就這樣看著別人的事,有些陌生,卻不覺得是唐突。短信末句是:就在你這兒挖個坑,埋個壇子,把這些事情裝進去,就算過去了。
明岐懵懂。她首先想到的是,這大概又是一段感情的開始。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曆,有些微、試探的意思,卻並未使她不適。於是她字斟句酌回複道:“那我回頭也在你那裏挖個坑,埋個壇子,把我的過去裝進去,明天就是新的了。”
她睡得香甜。次日清晨無夢醒來,第一件事便是確定窗外究竟是什麽樹,果然是一排碧青的白楊。她盥沐梳洗,早早去圖書館,林鷗還沒有起來,嘟噥道:“你今天起得真早!圖書館還沒開門呢。”明岐笑道:“那我坐在圖書館外的樹下麵等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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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岐有這樣的脾氣,一件東西但凡屬於自己,跟自己久了,她就會覺得好。小時候住在顧橋,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木箱,裏麵滿滿收集著碎布、薏苡珠子、父親從外麵帶回的植物標本、大姐明岫隨手做的小布偶、晾幹的一枝桃花,她都覺得珍重,不舍得拋棄。大人也愛護她這種惜物的心思,搬家的時候讓她把木箱仔細收好。長大了,她用過的本子、筆墨也成愛物,在南京讀大學時宿舍裏總是她東西最多,很少見她丟棄東西,在商場逛街,別人隨手遞來的宣傳冊她都留著墊櫥櫃,也算物盡其用。從南京畢業到北京,她收拾出許多書,如數運回家中。那時吳嘉南還說,以後成了家,要做很好的大書架。明岐還笑著接口,對,我喜歡櫻桃木。一件衣裳穿久了,她便覺得親切,母親說,你這衣服還是高中時買的吧,現在怎麽還穿?她說,還是能穿的,也不太舊。林鷗說她戀物,隻是她卻對衣裝華飾的興趣不大,有一天她戴了一串正紅珊瑚珠,襯得肌膚皎白明映,十分好看。班裏同學豔羨:這串珠子很好。明岐就眯起眼睛,很高興地問:“真的嗎?”又端詳自身,好像不大相信似的。末了就把珠子解下來給同學:“你戴戴看。”同學戴了也很美,她就說:“送給你啦,你戴著真好看。”
不久後的一天,明岐和張元朗見麵,在明岐學校附近的書店。那天是周末,暖融融的好天氣。明岐不需要去實驗室,張元朗也沒有加班。他們在三樓挑揀折價的台版書籍,又轉去看文史類。明岐蹙眉,手指掠過一冊一冊書脊,她翻書的動作很好看,手指微微翹起來,像蘭花指,又沒有絲毫做作。張元朗想她的確是好學生,從她看書的姿態就可以知道。她批評一些書裏的內容是多麽不可愛,故事是多麽冗長、沒有結構,觀點是多麽武斷、不加推論。有時候又會讚美,這本書是多麽的好,如果不是這樣貴,如果不是宿舍堆放不下,一定會買走。如今隻有去圖書館借了看。
最終她還是買下那冊喜歡的書,抱在懷裏,十分滿足。張元朗想這是個很好的姑娘。他最初認識的時候就這樣認為。
他們買了書,沿著電梯走到二樓,坐下來喝茶。窗外是一座基督教堂,簡樸的門牆。明岐很愉悅,又翻開方才新買的書籍。這時候她聽到張元朗喊她:“顧明岐。”
她一訝,他似乎很少直呼她姓名。
接下來的交談卻不突兀。他說起自己的家庭,態度誠懇、審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