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張元朗忽然覺得身邊有一個每天為他思考該怎麽搭配衣服的女人是件挺不錯的事。
入夜的麗江,他們住在客棧,庭院裏隻有他們二人,牆外街燈璀璨,半空中一輪秋月。不知何處流水淙淙,入耳蟲聲唧唧,他恍惚覺得這不像旅行,而是一種常態的安寧。他耽於這種安寧,因此對麵前的女人生出相濡以沫的眷戀。隻是他不知該如何表達。
“你又在發什麽呆?”盧思語拿手指敲敲他的額,“不出去轉轉?”
“坐著挺好。”他微笑,“讓我看看你。”
她一默,把藤椅挪到他身旁,一手擱在他的藤椅椅背上,側首枕於其上,另一隻手,輕輕伸出去,順著他的眉角,輕輕撫過臉頰,又停在唇角,緩緩觸了觸,仿佛眼前的人並不真切,她要重新再認識一道。
“過去以為你是隻悶葫蘆。”她笑,“沒想到但凡是男人,都會說情話。”
“你倒是懂得很多。”張元朗隻是隨口一句玩笑,說出來才知道不妥,轉過臉望著盧思語,擔心她生氣——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和沈緹的過去一樣,他也不知道她的過去。過往一切已成幻境。他們在一起,是為日後的種種籌謀。他絲毫沒有興趣過問她的從前,卻難免無心說出傷人之語。
還好月色溶溶,涼風沉墮,不知哪處花香彌散,盧思語隻用輕緩俏皮的聲音回道:“以前不知道你這麽討厭。”
“我爸媽說想見見你。”
“這樣……合適麽?”她微有訝異,笑道,“我不知道他們喜不喜歡我。”
“他們人都挺好。”他安慰。他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刻,隻想牽著一個人的手,被這一隻手緩緩撫慰,涼月拂落滿身清光,他覺得珍惜,不想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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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聽說小丸子丟失,明岐默默一怔。她很想再多問張元朗幾句,什麽時候丟的,找了多久,有沒有貼告示尋找——隻是都沒有問出來。掛斷電話後她坐在那裏有幾秒鍾停止了手裏的事。直到同學推她:“怎麽了?”
“哦?沒什麽。”她繼續記錄試驗觀測數據。
下午從實驗室出來,她想了想去往以前租住的小區。熟悉的院牆,去時漠漠冬景,此時入目的是大片薔薇。她細細找了每一個花圃,每一條小路,又鑽到花牆下輕聲喚取:“咪咪,咪咪。”她沒有抱任何希望,所做的一切隻是安慰自己。她想起落雪的冬夜,那團溫軟的身體,緊緊靠在她懷中,就這樣一日一日長大,將她認作親人。她發現自己並沒有理科思維的冷靜、理智,她實在很容易難過,為了過去的這個冬天,為了很多紛至遝來的記憶。她在花牆下立定,看到一隻三花母貓,身後跟著若幹小貓,齊齊望著她。她不由笑了,朝它們咪唔了一聲。為首的三花貓很警惕,躡足朝前一步,又停下來,小貓們也緊跟步伐,停下來,依舊齊齊回顧望她。薔薇落花簌簌,叫暖風攜卷,紛紛拂拂。她終於覓得一刻心安,想象不久之後的一天,小丸子也會領著自己的孩子在花樹之下朝路人回顧。她輕輕一哂,似是自嘲,心裏的難過也漸漸平複。
七月,明岐他們去往南方一處氣象站實習。氣象站的研究條件很是不錯,資料室保存著自八十年代起所有的觀測資料,還有許多國外學術期刊。目前跟導師一起做的項目是研究負熵流與風暴組織關係。導師說:
“所謂熵,是一個狀態概念。對於一個孤立係統,即一個跟環境既無質量交換又無能量交換的係統,其總熵隨時間不斷增大,這便是熵增原理。另一方麵,熵是一個係統的無序度的度量,即一個係統的熵愈大,該係統愈無序。換而言之,孤立係統的熵將自發趨於極大,最後達到熱力學平衡態,對生命個體而言,最無序的熱力學平衡態以為著死亡。但對於開放係統而言,熵隨時間的改變除了取決於係統內部自發進行的不可逆增熵之外,該係統尚與其環境進行熵交換。如果流入係統的是負熵,即有可能造成係統內部的減熵運動,從而使得係統序度提高。因此,負熵流有助於大氣係統的發展,而大氣圈作為一個整體將朝著愈發背離平衡態的高度組織化的方向演變。
大氣圈無時無刻不在從環境中獲得負熵,從而不斷將自身趨離平衡態,不斷創生新組織或新結構,這便是大氣頻繁出現極端天起事件的最重要的物理原因之一。
假設一堆物質在原始狀態時是有序的,但是過一段時間後就會變混亂。比如一滴墨水,是一滴的時候是集中有序的,但是滴到水杯裏後,會擴散,變得無序混亂,在自然狀態下,這種過程是不可能逆轉的,隻能從有序向無序轉變。可以這麽說,物質的分布狀態是個概率,有序是所有可能狀態中的一種,但是物質大部分可能的狀態是無序的,也就是說無序狀態的概率非常高,有序的概率非常低,可能隻有幾十億分之一,所以無序向有序的轉變是幾乎不可能的。
大氣已經形成,隨著時間的推移就離無序的平衡態越來越遠。這不僅不可逆,而且不再重複曆史。天氣反複抑或氣候反常是曆史的必然。”
南方氣候潮濕,夏季多雷暴,雨後又是極炎熱的酷暑天氣。每一日工作完畢,明岐都會緩緩走到觀測點的走廊裏,黃昏濕熱的陽光隔斷一道道光影。學習和工作予她安寧,她可以長時間思考一個係統方程式,在腦海中畫出各種曲線圖——有同學喊她吃飯,她含笑答應,靜靜走著。廊外雲霞騰湧,蟬聲嘶鳴。她闔目,竟連一絲悲喜也無。
七月末回到北京,在學校忙完實習報告,又要開始寫論文。母親來了幾次電話,問她什麽時候回家。她隻道近來實在很忙,還不知道買哪一天的票回來。
“別人讀研究生,怎麽沒你這麽忙碌?”母親微微嗔怪,“倒像你爸爸,年輕的時候也是很久不回家。”
“寫完論文就回來。”明岐道。雖然她知道論文不可能近日完成,但也隻能這樣安慰母親,又問,“家裏還好?爺爺奶奶,外婆都好?”
“都好。你奶奶身體不如以前健朗,但也沒有大病,你放心。”母親欲言又止。明岐催問了一句還有什麽事,母親說了句“算了”,但又遲疑著不掛電話。明岐不安,又問了一句。母親這才道:“聽說吳嘉南從美國回來看你,你又跟他鬧翻了?”
明岐的心刹那一緊,又不可遏止地作痛。她疑心自己的別處疼痛,她以為自己早已平複,早已如當初對林鷗剖白的那般清晰明朗,可以一笑置之。到頭來,這疼痛的來處,竟還是左胸腔子裏一顆撲撲不止的心,她居然經不得母親這一問。明岐隻有低低答:“嗯。”也無力追問母親從何處得知。
“唉。”母親歎了一聲,開始責怪,“你太年輕,太不懂事。其他地方都是聰明的,卻獨獨這點不開竅。你現在不是小孩子了,二十二周歲,按照家裏的說法,是二十三歲了。別人家沒讀書的孩子這個年紀已經結婚生子,你卻還是這副任性脾氣。你就是讀到博士,博士後,也還是要結婚的。我希望你回南邊,北京生活壓力太大,你要不嫁給本地人,連房子都買不起。你若要嫁給本地人,卻因為母家離得遠,遇到什麽事情都沒法商量,受婆家欺負隻能自己忍耐。吳嘉南有什麽不好?多少人喜歡他,他家父母也很好,跟我們都有來往。我們將來年紀大了生病,有個做醫生的親家,看起病來也方便……”
“媽媽。”明岐無言以對,隻覺四肢倦懶,連眼皮都沉沉墜下,雙目澀滯。
“你氣性太大,現在不是小姑娘了,做什麽事情別人都覺得可愛,都會原諒,當你一片天真。”這些話母親從來沒有說過,明岐一壁聽,一壁訝異,一壁茫然。母親又道:“算了,說多了你也聽不進去。以後身邊有什麽合適的人,就不要隨便放走了。女孩子一過了二十歲,時間過得特別快。滑過二十五歲,別人就當你是老姑娘了。”
明岐訥訥。
“你還不知道吧,周淩雲大概要跟吳嘉南結婚了。”母親向來藏不住事,費了很大的精神,到底還是說了出來,“周淩雲在那邊懷孕,說是吳嘉南的孩子,說什麽也不肯墮胎。你也知道周淩雲家的門第,她爸爸是錦繡地產的什麽老總,自家女兒倒貼給別人做媳婦,別人家哪裏還好意思提什麽墮胎?簡直是不作興的。”
“為什麽不墮胎?他們什麽時候有了孩子?他們現在結婚,不讀書了麽?”明岐耳中隆隆作響,隻覺血流上湧,滿麵灼燙,終究免不了迭聲詢問。她聽不清自己說了什麽,卻是母親那邊傳來的字字句句清晰無比:“現在說這些,也遲了。這些話你也不應該問我,早應該問吳嘉南。”也許母親覺得這句話太傷人,沉默少時,便又安慰了一句:“你一開始口口聲聲要跟他斷了關係,現在別人得手,你也不該難過。你不要他,也不能強求他為你孤守。各人過各人的日子。”
“嗯,我知道的。”明岐微笑。
掛斷電話,明岐回到桌前寫論文。然而思緒卻在方才那一處中斷,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接下去該從哪裏著手,該對比哪一組數據。她把先前整理的資料又翻了一遍。潔白齊嶄的A4紙,密密挨挨的字樣數據,此刻都不再聽她使喚,在她眼前忽遠忽近,總沒有定準。再仔細一看,還是這篇數據,白紙黑字,十分清晰,卻看得她目痛。太陽穴處似有兩把小錘,一邊一下,有節奏地敲打。不知哪裏來了一股風——是窗戶不曾關嚴,是窗外將要下雨?打印的資料就紛紛揚揚掀起,落下,散了滿滿一地。宿舍用舊的、已經磨去光澤的冰涼地磚映著窗外白亮的日光。她蹲身去揀,紙張攏了一懷,卻難以攏起她一懷落索心思。
她四肢酸軟,目中脹痛,什麽都不想做,什麽也不願想。她把資料收好,抱在懷裏,緩緩挨到床邊,輕輕歪在枕上。這數年來的歡喜、惱恨,及至眼前的跌宕、變故,諸事紛紜,接踵而至。她想事情也許不似母親說的這般,她想自己可以問一問吳嘉南,但她知道,事實應該便是如此。周淩雲大略真的有娠——明岐渾身霎兒滾燙霎兒冰涼,短短數月,周淩雲竟然有了他的孩子。他不是曾說,那是“不相幹的人”麽。縱然再“不相幹”,還是抵不過異國他鄉重逢的情意。明岐終於相信,世上的感情原本沒有“可能”和“不可能”一說,任何結局都是她料想不到的。母親說得對,你不要他,也不能強求他為你孤守。可是……她哪裏是,“不要他”呢。一隻貓丟失尚且讓她如此傷心,如今的境況,她已說不出“傷心”二字。
明岐闔目,竹席緊貼著肌膚,生出沁涼。窗外蟬鳴永無止歇,太陽穴上兩把小錘依舊沒有停下。
不知過去多久,林鷗開門進來——她暑假也留在學校為論文忙碌。她是天津人,有個姨媽在北京,日常倒不必住在宿舍。近日明岐從南方實習回來,她想著住回宿舍和明岐作個伴。卻不想一眼望見明岐滿麵淚水,雙目緊閉,手裏抱著一疊散亂的紙張,肩頭隱隱發顫。林鷗嚇了一跳,輕輕走過去,取下她手裏的資料,替她整理了,放在桌上。明岐微微睜開一隙眼,麵上緩緩露出微笑,喊了一聲林鷗。
“怎麽了?”林鷗小心問道。
“哎呀。”明岐抬手拭去麵上淚水,靠著床頭坐起來,笑道,“剛剛被導師罵了一通,說我論文寫得太慢,選題不佳。”
這個謊言編得也拙劣,林鷗卻沒有繼續追問,為的是保全明岐勉力維持的堅強。林鷗如常笑道:“我的論文還沒影子呢。咱們出去轉轉吧,紫竹院的荷花開了,我們可以去劃船。”
“好的。”明岐去水池接水梳洗,回來時又是一副笑吟吟的麵容。隻是目眶微紅,臉色稍顯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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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張元朗重逢,是這一年秋天。
八月底明岐終於跟論文鬥爭結束,回了一趟江臨家中。探望老人、中學時的老師、父母的朋友,便花去了三天時間。還有四天便要返京回校,又抽出一天時間去植物園小坐。照例見了孟琨。孟琨又瘦了一些,麵容清臒,明岐看了很親切。植物園的荷花業已半凋,紫薇仍然團團簇簇開著。孟琨給明岐看他養的植物。辦公室走廊內一溜花盆,每一種植物都不相同。明岐蹲身,認出鴨拓草、蔦蘿、決明、綠蘿、垂盆草、波斯菊、牽牛。仔細一看,花盆都是大大小小的酸奶盒,看起來十分有趣。明岐驚歎:“孟琨哥哥,你做什麽都做得十分好。”
他笑得略略靦腆,溫和注視明岐:“顧老師還好?”
“很好的。”明岐笑道,“你可以常回學校看看。”
孟琨又領著明岐去園子裏看葫蘆。有幾枚小葫蘆已經出落得秀氣靈巧。孟琨小心地摘下這幾枚,說留著刻字刻畫用。
對於江臨,明岐忽然覺得陌生。植物園,圖書館,舊家,似乎都不是她能久留的地方。她前所未有地思念起實驗室,急切地想回到那座巨大的城市裏去。她驚覺那樣陌生的地方竟然能予她安全感。
回到學校,一切又散淡如舊,沒有她期待中的安全感。她默默一哂,原來安全感從來不是外界的任何一件物事可以給予,沒有安全感的,隻是一身孤清的自身。
秋初一場寒潮洶洶襲來。僅是一夜冷雨,氣溫便降了下來。林鷗還沒有回校,宿舍裏隻她一人。中夜無法入眠,也不想起身開燈讀書,隻是默默裹著被子,一聲一聲,聽窗外雨落。“立秋日,滿街賣楸葉,婦女兒童輩,皆剪成花樣戴之。是月,瓜果梨棗方盛,京師棗有數品:靈棗、牙棗、青州棗,亳州棗。雞頭上市,則梁門裏李和家最盛”。沒來由,《東京夢華錄》裏一段又清晰浮現於腦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