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他解釋:“同學聚會的時候,大家偶而聊起來。她的話你又何必在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明岐知道他應該不是欺騙,但他有了隱瞞,且獨獨是對她有的隱瞞。他不想讓她知道,是擔心她會阻止,還是覺得心有愧疚?無論他說什麽都不能消去明岐心中的震動與悲傷。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愚蠢。這些年來一直跌跌撞撞跟隨他的腳步,前幾日滿心歡喜搬出宿舍,與他找到一處安居之所。她還惴惴告訴他,千萬不要讓我爸爸媽媽知道!如今妾身不分明,同居,是十分不妙的!他們一起去超市采買零用,一起收拾居所,買下一盆盎然生機的植物置於陽台——她想以後這裏也是她的城市,是他們共同的城市。她靜靜看了他一會兒,思考著該如何把自己的震動、悲傷如數或成倍地還給他,於是緩緩吐出一句:“那我們沒有必要繼續在一起。我不想再見到你。”
年少氣盛輕言別離。縱然再多解釋也無濟於事。在他原先的設想中,他可以先去美國,也希望她接下來跟隨而去。他有的一切也將歸她所有。他隻是想為他們的未來創造更多。他愛的姑娘,他的明岐——他想過應該如何跟她好好說清這件事。他想挽著她,告訴她,自己會在美國等她過去,一起幫她申請學校,他自信她會欣然理解,會撲閃雙睫,目光明亮、溫和,噙著笑意:“好啊,我會去的。”計劃打亂,她堅執不願見到他,對他充滿敵意。別期匆匆,臨行前他去明岐學校,在明岐教室外等她出來。下課後明岐看到他,眼神凜冽,麵無表情與他擦身而過。
“我說過不想再見到你。”明岐低低告訴他,“你不要再來了,你走吧,美國很好,最好的是,你和周淩雲一起過去。”
他也生氣,很不明白為什麽明岐總要提起不相幹的周淩雲。明岐還在繼續,聲音已向高處揚去:“我隻是恨你不跟我商量。你出去讀書本來也不算什麽,可笑的是你居然要通過周淩雲之口讓我知道。你是太聰明,還是太蠢笨?”他百口莫辯,隻有憑她冷笑嘲諷:“我跟你在一起這麽久,都沒有想到有今天。在你想象中,我是那樣不支持你的前程,竟然不如周淩雲麽?現在也好,你仔細聽清,我已經不再喜歡你。”她雙目一眄,命他稍等。不一時從宿舍回來,懷裏有一隻鼓鼓的大信封,一古腦砸到他懷裏。他一怔,原來是這麽多年來他寫給她的信,他們曾經珍愛的字條,笑說要好好存留,不要讓孩子偷看到的字字句句。“我跟你沒有任何瓜葛了。”她說罷,轉身而去。
為什麽會這樣?離去的每一步,明岐如履刀鋒,漸漸覺出痛楚。原本不必如此,他去普林斯頓大學讀書是極好的事,她也並非沒有想過日後申請國外大學繼續深造。何至於此?無非是因為周淩雲的微笑,周淩雲的那句“他沒有告訴你?”,明岐闔目,驚覺自己愚不可及,但要她此時回頭向他認錯也是困難。她在心裏打賭,如果他再喊她一聲,她便立刻回頭。她滿心混亂,卻終究沒有等到吳嘉南的一聲“明岐”。轉過這段林蔭道,她知道自己已不在吳嘉南視野中。頓時茫然無著,雙手冰涼。但她還是默默走回宿舍,始終不願回頭。
但接下來的日子,她還是住在他們合租的房子裏。她想如果他有意挽回,定然會回來找她。可是沒有,他的房間收拾一空,他也沒有再給她電話或短訊。她也一樣。
走出地鐵站的明岐在黃昏中踽踽而行。汽車穿梭如流,櫻花開到極盛時。中學校的孩子放學了。他們穿著校服,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槐花香氣撲鼻而來。明岐想,原來槐花已經開了。
吳嘉南就在咖啡館台階前等她,這是他們過去來過的咖啡館。她喜歡這裏的現磨咖啡。她其實早已經隔著街看見他,但始終是目光沒有聚焦的茫然神情,木訥地朝玻璃門內走去。吳嘉南喊了她的名字。
“明岐。”
“嗯。”
“我昨天回來的。”
“嗯。”
“吃點兒什麽呢?”
明岐無法麵對他溫和的目光,隻是低頭。
“看下菜單。”吳嘉南提醒。
“你先看。”
吳嘉南做主給明岐點了水果沙拉。
這個時候明岐在心裏盤算,是不是該同他說些什麽呢。隻是七個月斷了聯係,話頭又該從哪裏接起來?不過吳嘉南開始發問,明岐一陣輕鬆,回答問題比提問容易得多。
“你爸媽身體還好?”吳嘉南父母都是江臨大學附屬醫院的大夫,兩家父母對孩子的戀愛都保持了寬容的態度。
“挺好的。”明岐專注地把水果沙拉中的玉米粒刺到小叉子上,一粒一粒吃掉。
“這學期功課緊不緊?”
“還好吧。”
“實習任務多嗎。”
“剛剛實習回來。”
“去了哪裏?”
“一個生態試驗站。”明岐認為自己過於淡漠,其實本不該如此,她也很想跟他說說話。她早就不恨他。又或者她根本沒有恨過他。她隻是有一些怨念,為什麽當初他不跟她商量呢?如今明岐已不想提起這些,她想要和解,想要一切都回複到過去,她不能離開他——他怎麽到現在都不知道,她是個嘴硬心軟的家夥呢?媽媽不是常罵她,“煮熟的鴨子,渾身爛嘴不爛”嗎。於是她主動多說了幾句,並抬眼直視他,“在阿拉善,待了兩周。那邊荒漠化很嚴重,風沙特別大。”
“很辛苦的。”吳嘉南說。明岐心無端一動,又看了一眼他,他也溫和地注視著明岐。
“你這次回來有事?”換成明岐提問。
“剛好趕上複活節,其實也沒有別的事,就是想回來看看你。”
明岐吸了吸鼻子:“你騙人。”她低頭繼續刺玉米粒,半晌,重複道,“你肯定在騙我。”
“我沒騙你。”
“可是,整整七個月,你都沒有聯係我,如果你想聯係我的話,你早該聯係我了!”
“誰讓你……換了手機號?所有聯係方式都把我拖了黑名單。”
“……那你這次怎麽找到我?”
“我問了錢浣君。”
“浣君這個叛徒!”明岐切齒狀,繼而愈發憤憤,“既然你能問浣君,為什麽不早點問她,為什麽?”
“別生氣了。”吳嘉南終於露出明岐熟悉的、期待很久的、曾經以為再也不會看到的微笑,“你肯定在錢浣君那裏說了我的很多壞話,我也是懇求了她很久很久,她才把你的新號碼告訴我。”
“唉。”明岐無奈歎氣,也有一種安然,她想往日浣君說得不錯,自己對待感情還是過於任性。為了不相幹的一個女人居然能鬧成這樣,最終損失的還是自己。浣君說,如果你很愛一個人,即便他真的跟另一個女人有所曖昧,也不能與他撕破臉皮,要盡力保全,要用智慧、溫柔把他喚回,而不是像你這樣鬧得一團混亂,反而是把自己愛的人往情敵那裏推。明岐深以為然,並暗自慶幸吳嘉南的執著。她悄悄告訴自己,以後再也不能這樣了。
他們總算和平愉快地度過了咖啡館的黃昏時光,一切比明岐想象得要好。晚上他們散步到了什刹海,垂柳分拂,春風沉醉的夜晚。明岐聽他說起在普林斯頓的種種。他說普林斯頓校園很美,樹葉明麗,石頭砌成的房子,草地上有調皮的鬆鼠。明岐接到林鷗的短信:“你真不來了啊!”明岐一笑,回答:“忙呢。”林鷗很快回複:“下次跟科學院的帥哥聯誼,肯定不叫你,嘿嘿。”
09
一周辰光轉眼近於尾聲。這些日子吳嘉南住在學校賓館,明岐也盡量抽出所有的空暇與他在一起。少不了林鷗的八卦:“把他帶來給我看看啊,你太過分了,你不覺得應該請我吃頓飯嗎?”明岐欣然,和吳嘉南一起商定了日期,大家聚一聚。
於是吳嘉南臨行前一天黃昏,明岐和林鷗一路說笑著去往吳嘉南的學校——京裏的春天已到了深處,槐花層層砌雪,香氣滃然。其實論時序已然入夏,隻是明岐喜歡把這樣日暖融融、花氣襲人的節令歸作暮春。昆玉河的流水映著向晚的雲空,水麵荇尾靡波,魚頭接流。眼底朱碧翠藍,花枝綺羅,綠樹蔭蔭,青青漠漠。吳嘉南的學校常年是旅遊勝地,總有全國各地的遊客懷著景仰的心情在這裏的門牆、牌坊之下留影。大人們同時深情地教育孩子:長大了也要到這裏讀書啊。
明岐和林鷗一壁觀花攬景一壁八卦取樂,緩緩走到了賓館樓下。林鷗問:“要不要叫你家哥哥(她總是發音作葛格)下樓來啊。”
明岐答:“我這就給他打電話。”
就是在這一刻,明岐忽然發現賓館大堂內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渾身一凜,對方也含笑望著她,並已款款走來:“是明岐?真巧。”
林鷗一頭霧水,觀望著臉色越來越難看的明岐,和對麵這個妝容細致、笑渦淺淺的女子。
“也是來等嘉南?他還在樓上——要不要一起上去?”周淩雲給明岐一個禮貌的微笑。
明岐手指抵著掌心,嘴唇有些發幹。她反複拿浣君的告誡提醒自己:即便他真的跟另一個女人有所曖昧,也不能與他撕破臉皮,要盡力保全,要用智慧、溫柔把他喚回。不要因為自己一時氣盛一時衝動把自己的愛人推到另一個女人那裏。於是,驕傲的明岐,終於調整姿態,努力回應一個微笑:“我不太明白,學姐怎麽也在這裏呢?”
一旁的林鷗大抵窺出端倪,暗呼“不妙”,卻因不清楚事態而無法貿然幫腔。
“來,這邊先坐。”周淩雲引她們到大堂休息區,明岐就跟了過去。坐下的那一瞬明岐悲哀地想,為什麽自己要聽她的話乖乖坐下,自己應該悍然反擊:你為什麽喊我男朋友“嘉南”?你真是討厭極了!明岐很傷心:原來自己外強中幹,隻會對自己人發難,麵對外敵入侵,毫無招架之功。
“我去年也申請了普林斯頓大學,今年三月就去了。”周淩雲望著明岐,笑得很真誠,“不過我大學讀的是商科,過去也隻能讀商。還是嘉南厲害,普林斯頓大學的建築係很好。怎麽,嘉南沒有跟你說嗎,我剛過去什麽都不懂,多虧他耐心幫忙。”
“另外,這次學校萬聖節放假,聽說吳嘉南回來,我也就跟著回來了。”周淩雲補充,“別誤會,我們不是一起回來的,他也是這幾天才知道我回來了。”
明岐忽一時覺得憤怒,而後又覺得無趣,恍惚想起許多遙遠的事。高中時,吳嘉南是班長。周淩雲從外校轉學來,第一天班主任就把周淩雲帶到吳嘉南跟前:這是我們班的新同學,以後你要多關心。周淩雲的父母也說:多勞班長費心。後來有一天周淩雲生病,大抵不過傷風感冒一類的症候,周淩雲卻要請假去醫院,點名要吳嘉南送。作為班長,吳嘉南也不好推辭,便把周淩雲送去醫院。周淩雲在家休息的幾天,他又把筆記整理好送過去。那時候明岐就對吳嘉南說:“你都沒有對我這樣好!我如果生病,你送我去醫院,你給我整理筆記嗎?”吳嘉南笑道:“你說呢?”明岐立刻作出不屑的神情:“一點頭疼腦熱的小毛病還要嬌滴滴勞煩人家送去醫院,真是討厭極了。我才不會這樣呢。”吳嘉南大笑。
“氣象學專業很辛苦吧,怎麽不一起去美國呢?”周淩雲微微蹙眉,“外麵的世界真的很不一樣,也很孤獨——我想,嘉南需要你在身邊。”
明岐冷冷一哂。
她終於知道在這份看似漫長完滿的感情中,自己一直處在索求的位置。她接受吳嘉南完全的愛意,自己也受不得絲毫的委屈。她忽然想起浣君問過:“你到底是愛他,還是依賴這個人呢?”她也無法回答。而她也悲哀地發現吳嘉南對她有著種種隱瞞。不管是出於善意還是如何,她不喜歡隱瞞,不喜歡自己被動地接受一個既定事實。
“明岐。”周淩雲含笑道,“我早就說過,美國很適合你們。要知道一個人在外讀書很不容易。如果我是你,是不舍得讓嘉南一個人在那裏的。柏拉圖式的愛情是否存在我不知道,至少我知道作為女友,應該給男友更多的關愛,包括生活的方方麵麵……”
一旁的林鷗早已聽得驚呆。明岐忽而笑著打斷:“你是在教我怎麽跟他相處?”
不待周淩雲開口明岐又道:“我現在不可能去美國——我有我的事情,我的專業。你覺得他很好,你如何對他,是你的自由。”
明岐起立,深呼吸,不知是冷笑還是恍惚:“吳嘉南真幸福,有你對他這樣好。”
“明岐——”周淩雲道,“別走,你聽我說完。”
明岐無意聽取,拉著林鷗轉身離去。林鷗一麵回顧周淩雲一麵跟著明岐,覺得事態嚴重,隻有勸明岐:“怎麽她說什麽你就信了呢?你至少應該見到吳嘉南再說啊。萬一這個女人在說謊怎麽辦?你這不是把自己男人拱手送給她嗎?”
“我隻是不能容忍,有這麽一個女人居然做一切都是為了他。我跟她相比,遠遠不如。”明岐道,“我在想吳嘉南是不是很愚蠢,居然跟我在一起這麽久。換作我,肯定早就找周淩雲了。”
林鷗覺得明岐實在腦筋死板,連連跳腳:“你怎麽這樣?聽我的,現在去跟吳嘉南說清楚!”
“我再也不想見到他了。”明岐抿唇,輕輕說,“我不稀罕。”
林鷗歎息:“想不到能夠觀測天象、預知晴雨冷暖的顧明岐,卻絲毫不能把握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