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她朝他一笑,他一怔。她其實是好看的,隻是這種好看時常被她散淡的姿態、暗沉的妝扮掩蓋。有那麽幾個時刻,他恰好看見她的笑容,他莞爾。後來細想,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就開始喜歡這個迷迷瞪瞪脾氣不太好的姑娘。有過沈緹之後,他對感情似乎無有太多需求。成年人的感情總是更務實一些。再不可能如當初之種種。因此現在,他什麽都不會多想,僅僅覺得這是個挺好的姑娘,當找不到別人吃飯時,很適合叫出來一起聊天,哪怕僅是AA吃一餐飯。
08
京裏的春天遷延而至,來的總是比南邊遲些。母親在電話裏說了幾次,家裏的玉簪發芽了,故家的海棠已開花。而明岐走在路上,看到園子裏的玉簪尚且沉寂,海棠樹隻萌出細細的乳紅色的嫩芽。
四月裏將要跟隨導師去往阿拉善荒漠生態試驗站調研,小丸子再次無有去處,於是聯係張元朗。
“要去多久?”
“兩周。”她道,“方便麽?”
“方便,方便。”他笑說。
最不滿的是小丸子,貓是缺乏安全感的動物,頻繁更換生活環境會令其十分不安。明岐抱著它,撫摩它茸茸的額,陽光映著它薄薄的耳廓。它緊緊抱著明岐的胳膊,哀哀啼了一聲。
試驗站位於阿拉善高原西部,黑河流域下遊,酒泉東風航天基地北部,氣候極端幹旱。明岐是第一次到阿拉善,但阿拉善這個名字卻不陌生——她一直都知道。此番任務是跟著導師在試驗站觀測下遊荒漠帶的大氣降水、氣溫、風速風向、蒸發、地表溫度、荒漠植物的蒸騰、土壤溫度、土壤含水量及鹽分、地下水位。調研小組一共十餘人,隻有一位女生,大家對明岐也很關照。
休息時他們席地而坐,一任荒漠之上的冷風如同利刃般的棱角劃過臉麵。這一日他們看到了胡楊林。東倒西歪、傷痕累累的胡楊橫亙於茫遠荒蕪的原野,難以想象這裏曾經有過的草木蓁蓁、良田千畝。
有一天他們路過黑水城遺址,滿目土色蒼蒼,依稀可辨的斷壁頹垣隱約現出昔日街衢巷陌的布局。師生們在荒城之上合了一張影。
起風了。沙土漫漫襲卷,大半邊天色昏黃一片,風過去,一嘴沙子硌得舌頭生疼。
晚上他們收拾儀器回到試驗站,和幾位長期在這裏工作的研究員吃飯,也隻是有一位女研究員。她看起來很年輕,眉目和善,對明岐笑了笑,主動坐到明岐身邊的位子。明岐看看導師,導師連忙介紹了,原來她就那個中國西北地區植被生態係統水分利用效率遙感估算的項目負責人——蔣小平,明岐在校報上常常看到她的名字,把那個很中性的名字與眼前這位微笑的年輕女性聯係起來,明岐怔了怔。
“女孩子學這個專業,很辛苦啊。”有老師笑說。
導師表揚明岐:“小顧還是相當勤懇的。”
明岐高考填誌願時一心想讀吳嘉南的學校,但她的高考成績不是特別高,填報熱門專業很危險——她原先想念醫學,或者應用數學,再或者和吳嘉南一樣讀建築。反複研究後,發現自己的分數隻夠念地球化學、氣象學、考古學這一類冷門專業。明岐是理科生,數學和物理的底子都不錯。父親建議她可以選擇氣象學,因為明岐數學很好,氣象學對數學能力的要求很高。母親起初堅決反對,說女孩子學這個將來很不容易找工作。不過後來母親不知從哪裏聽來坊間傳聞,說誰誰誰家的孩子讀了冷門的氣象學,畢業後分配到氣象局工作,收入不菲,生活穩定,大有旁人不知道的好處,便力挺明岐報考氣象學。明岐就這樣決定了自己的專業。
至於日後到北京,也僅僅是因為吳嘉南先去了北京——她一直是想跟隨他的。她也曾經驕傲、任性,有人溫柔嬌寵。她以為自己所得是為理所應當,小姑娘難免犯這樣的錯誤。
調研結束,一行人跟隨導師回到北京。半月不見,京裏的春天真正到了。懶洋洋的日光,楊花飛絮拋逐而至。這一年沒有傳說中的沙塵暴,明岐很覺慶幸,也許是三北防護林起了作用,過去北京的沙塵暴往往持續一周,如今倒是越來越少見。回來之後忙著完成調研報告,又要準備新的論文,事情總是很多。同宿女生林鷗是海洋氣象學專業,平素兩人不常見麵,課業都很繁重,也常有出去調研的任務。因此住處總顯得不太像女生宿舍,桌上永遠蒙著薄薄一層灰土。窗外白玉蘭花期已過,薔薇和碧桃開著,午後陽光煦暖溫和,穿著薄毛衣也覺得身上微微沁出汗水。
就在明岐準備打掃宿舍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電話。
“明岐?”那邊的聲音溫和平靜,“是明岐吧?我回來一周。有空見麵嗎?”
有一瞬的失神,明岐倚靠著舊宿舍樓斑駁的門牆,窗欞框出窗外一楨小小的春景,溫潤的藍天,絮絮縷縷的白雲,被柔風分撥得那樣輕軟,仿佛被薔薇枝梢纏住,又仿佛再來一陣風便要將之拂去不可知的遠處。春和景明的今日,仿佛這個人並未有過遠行,仿佛如過去許多個日子那般,他打來電話:“在圖書館?中午一起吃飯。”
她微微闔目。睜開眼時,眼前的春景依然是美好的一楨,她咬著唇,終於開口說:“有的。”
照她先前的想象,她再也不想聽到他的聲音,她應該果斷掛掉電話,或者淡淡說一句“我很忙”。
他與她約了見麵的時間,地點。明知周三晚上係裏有活動,她還是答應了他。從十六歲到廿一歲,她都和他在一起。哪個小姑娘沒有喜歡過沉默優秀的兄長呢。
周三下午,她做完功課就開始梳洗收拾。林鷗也在,她滿腹狐疑地盯著明岐,看她翻出箱櫃裏的衣物細細挑揀。
“怎麽了這是?”林鷗跑到明岐麵前反複研究,“要相親?”
明岐一怔,這才發覺自己的異樣,頓時有些失措,索性將衣物又統統送回箱櫃,瞪道:“胡說。”
她穿了平素最普通的一件薄衫,頭發也不攏起就抓著包往外走:“我去圖書館。”
“哎,晚上所裏活動,你不來?”林鷗笑嘻嘻,“要是來的話可得好好打扮,咱們所女生本來就少,別太灰頭土臉。”
“看情況。”明岐支吾,匆匆逃離,“可能不過去。我走了。”
她大四時,吳嘉南已到北京讀研。四月裏她上京麵試,他們見麵,他一直陪她。結束後在學校附近的餐館吃飯。她愛吃肉,在他麵前沒有任何顧忌,周遭喧鬧擾攘,她笑著告訴他麵試時老師是多麽和善,第一個問題,為什麽要學氣象學。她說,這個問題我早就想了很多個應付版本,隨便挑一個唄。我就答,因為很喜歡,氣象學是一門與生活密切相關同時又關涉許多學科的應用科學。於是Balabala一大篇。我總不能回答,因為當初分數不夠讀好專業吧。她眯起眼嗤嗤笑,完全是個孩子。她還說到最後老師關切說以後的研究生活也許很辛苦,是否能夠適應。她便回答對於自己熱愛的學科無論如何都不會覺得辛苦。她說了很多話,又把頭埋在他胸前:“我就要來了,你要等著我!”她曾經就是這樣篤定。
“當然等著你。”
“我最討厭周淩雲,她老是對你笑,從高中時就那樣。”明岐從不諱言對某位學姐的厭惡,“偏偏她現在也在北京。”
周淩雲高中時與吳嘉南同班,一直對吳嘉南深有情意。隻是深情往往孤意,吳嘉南並沒有和她在一起。在明岐與吳嘉南相處的五年裏,周淩雲一直存在,她以謙抑卑微的姿態慕戀著吳嘉南,同時也努力拉攏明岐——幾乎是討好。她要和明岐做朋友,做姐妹。情人節時她贈送吳嘉南與明岐共同的圍巾,祝願他們恩愛美滿。吳嘉南自然友好接受,明岐卻很難做到。她同吳嘉南說過幾次,情人節是咱們的節日,礙著周淩雲什麽事?她千針百線織成兩條圍巾,大概隻是想留個溫存念頭在你這裏罷了!吳嘉南哭笑不得,明岐卻是在意的,一定要他把圍巾退回去。他隻當她一團孩子氣,口裏應了,回頭也就忘了這樁事。又或許他記著這件事,但覺得和周淩雲畢竟是同齡人,退回禮物也不太合適。
周淩雲畢業後留在北京工作,這讓明岐有些不忿。一路過來吳嘉南身邊的姑娘不在少數,但多半在得知吳嘉南這位優秀男青年已被明岐先占取得之後,便另覓下家。隻有周淩雲一直不談戀愛,一直不離開吳嘉南的視野太遠。她是明岐的假想敵。
當然明岐是自信的。她私下拿自己和周淩雲做了比較。周淩雲和吳嘉南同齡,她小吳嘉南三歲。她認為自己在這點上有很大優勢:小姑娘總是更可愛。當然她也承認自己遠不如周淩雲的窈窕玲瓏。十七歲時她曾惴惴不安問吳嘉南:“嗯……我是不是,不好看?”
“你很好看的。”吳嘉南微笑,“怎麽會這樣說自己呢?”
“我是說,嗯……”她艱難地尋找合適的表達,“我是不是,沒有你們班上的女生好看?”
“笨蛋,胡說什麽。”他忍俊不禁。
“可是……”她想說的是,自己沒有周淩雲的窈窕,而女生之間有時候會竊竊私語議論,男生總是喜歡窈窕的姑娘。這才有明岐一番曲折的顧慮。當然明岐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而是惱恨地捶了一下吳嘉南:“你必須認為我是最好看的。”
“是,明岐最好看了。”他銜著溫溫笑意,真心愛著麵前的小姑娘。他總是柔聲應對她,接納她所有的任性。高中時,他們頻繁傳遞字條。
“吳嘉南:今天圖書館外的紅葉李開了,我和浣君偷折了很大一束。現在在上英語課,講昨天考試的卷子。剛剛朱一鴻問老師,為什麽這道選擇題選B?老師就很認真地回答,你問我為什麽選B,我問你為什麽不選B?大家就笑。老師還是很認真繼續解釋,因為A、C、D都是錯的。花束放在桌上的礦泉水瓶子裏,我總是擔心花枝重心不穩,灑一桌子水就會很糟糕。花瓣已開始凋落,正落在這張紙上。我把它們疊在紙張裏,你打開的時候就能看見。”
“吳嘉南:今天放學一起去書店吧?”
“吳嘉南:今日看到雜誌上台灣設計師的服裝作品。深青長褂裏透出皎白的一截,頓時氣短跳腳,我也要這樣的衣裳,深青色,深到黑裏去,卻能在下麵露一截白!”
他去南京讀大學,她高三,不能像從前那樣從這棟教學樓到那棟教學樓遞紙條——學校裏有很多隱蔽的角落,教室第三扇窗戶朝北數第三棵鬆樹下覆蓋的厚厚鬆針裏藏著蘑菇、石蒜的塊莖。還有,他們的信。此外,科學館天文台,池塘邊某一塊石頭下,都可能有他們的信。他們樂此不疲,為著共同的默契。
她隻有在考試間隙用稿紙給他寫信。
“物理考試,還有三十分鍾交卷。我給你寫信,很久沒有聯係。我現在想的是畢業後可以旅行。去任何地方都可以,隻要不在眼下的江臨。”
她學琴時給他唱曲子: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江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又唱《子夜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她聲音軟糯,在他聽來十分動人。隻是她音域頗窄,唱道“總是玉關情”便自動降一調。到“何日平胡虜”時又恢複正常。他笑她自動降調,她揚眉道:“這叫做,變通。”
他們並非沒有矛盾,爭吵也是尋常。隻是她總能有一時一刻讓自己安靜下來,默默向隅,他也會在這一時一刻放下所有的脾氣,歎口氣,和解。
地鐵車廂有節奏地搖晃,明岐艱難回憶過去的那個秋天。吳嘉南申請上普林斯頓大學的一個項目,即將過去讀書。隻是明岐最初獲知這個消息是來自周淩雲。
周淩雲已工作,相貌氣質似乎大大區別於學生時代。明岐有些不認識她,她當麵卻笑吟吟道:“你還是過去的樣子啊,一眼就認出你了。聽嘉南說你也到北京念書了。”明岐很冷淡,沒有想到會在商場遇見周淩雲,也沒有想到她會熟稔地稱呼“嘉南”。周淩雲微笑:“我在這裏寫字樓上班,一起吃個飯吧。”明岐表示同意。
“對了,嘉南要去美國,你知不知道?”菜沒有上來的時候,周淩雲笑道。
“嗯?”明岐努力想了想,脫口道,“我不知道。”
“他沒有告訴你?”周淩雲顯得微微詫異,麵上依舊有笑意,“你也申請去美國的學校吧,美國更適合你們。”
明岐以十二分的耐心吃完這餐飯,告辭後第一件事是給吳嘉南打電話。號碼撥出去她又中途掛斷。她不想在電話裏說,她必須看到他。
“明岐,我是要去美國,大概兩年。可能會繼續在那裏讀博。”他很平靜地告訴她,試圖牽起她的手,“來,我們到這裏說。”樓梯過道有風,明岐鬢絲散亂,愣愣立在那裏,任憑吳嘉南用多大的力氣也不曾拉動。
“為什麽不提前告訴我?”明岐倒也很安靜。
他沉默了片刻解釋:“這個機會很難得。我想在有把握之後再告訴你。”
“暑假裏幫你改的論文,也是為了申請學校嗎?”明岐想起不久前剛為他排版過很長的一篇論文。美國論文格式與中國的不同,種種細節很費神。明岐細心,擅長排版,他就把論文交給明岐。
他點頭:“準備一段時間了。”
“美國很好。”明岐微笑,甕聲甕氣道,“隻是為什麽不能事先同我說呢?我現在已經到北京來,我甚至還跟你合租了一間房子,我——”她頓了頓,“我隻是很好奇,為什麽這件事,周淩雲會比我還知道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