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吳嘉南認真作答:“她正是我的未婚妻。”旁觀同學叫起來:“顧明岐就在這裏!”明岐垂首不語,腦中嗡嗡一團,強自鎮定,等待答辯完畢,跟著吳嘉南走出去,輕輕拍他一拳:“你真是,寫出來就算了,還要念。那麽多老師看著……”

他微笑,二人緩緩行走,雙雙路過教學樓前的花樹,初夏日光透明清澈,自枝葉間灑落,薄薄映著她的麵龐,她微抿的雙唇,她烏黑的柔發。他們都覺得那是最好的時光。

06

高中同學聚會對明岐來說是一件尷尬的事。幾乎每個人都會問:“你們家吳嘉南呢?”

明岐為難地:“我們……沒有聯係了啊。”

不知情的同學們驚問:“為什麽?怎麽回事?”

錢浣君很擔心地望了明岐一眼,又目示眾人不要再說。明岐勉強笑道:“他去了美國。”

“你也一起去!難道一方出國兩個人就要分手?”女友們義憤道,“這年頭兩條腿的男人好找,靠譜又有前途的男人多難得!”

“我們,我們分開了。”明岐很艱難地解釋,周圍一靜。火鍋湯料咕嘟作響。大家都不再動筷子,也不知該安慰明岐還是討伐吳嘉南。錢浣君牽了牽明岐的衣袖。倒是明岐舉起筷子夾了一片羊肉浸到湯裏,笑道:“反正分掉了,你們可別為我默哀三分鍾,吃東西啊!”

當即有同學回應:“男人真是靠不住。阿岐別難過,你會找到更好的!”

明岐把那片燙熟的肉送到嘴巴裏,一邊嗬氣一邊咀嚼,笑得很燦爛:“這話我最愛聽!”

她和錢浣君一起回家。

“去不去植物園?”明岐建議。

錢浣君點頭。她們要去孟琨那裏坐一坐,聽他細說園中每一種植物的典故。

明岐記得十五歲的初秋,自己剛上完數學課,便被媽媽叫到醫院。

“師母不要著急,顧老師現在正在打石膏,沒事的。”走廊那邊過來幾位學生,其中一位大哥哥溫聲勸慰。他們是父親帶的學生,在江臨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植物學專業。

媽媽攥著明岐的手,向他們道謝。這一年夏天去得遲,初秋光景,明岐還是穿著夏天的薄衫,因為剛剛經曆了高中軍訓,曬得黑紅的皮膚尚未恢複原本的皎白。她抬手拭汗,手掌上留著圓珠筆墨在額上印出跡子,媽媽轉過身,用力為她擦了擦。過道窗外是筆直的梧桐,枝頭梧葉還是青綠,襯著底下碧澄澄的天色,十分幹淨。

“顧昔華家屬進來吧,石膏打好了。”大夫開門,媽媽急忙過去,明岐也跟上。

父親左腿裹著石膏和紗布,坐在椅子上,很抱歉地朝學生們點點頭:“你們快回去吧,下午還有課。”

那位大哥哥說:“醫院電梯檢修,我們得扶您下樓,師母一個人不行。”

“孟琨,你們帶書了嗎?”父親無奈。學生麵麵相覷,他們根本沒有想過要隨身帶書,老師這麽一問,他們有些不好意思。知道老師是在為耽擱他們的時間而表達歉意,也知道老師素來抓緊時間,在醫院的幾十分鍾,完全可以看一會書。

“怎麽把岐也叫來了?我沒事。”父親對母親道。醫生正在給母親看X光片,說情況不算嚴重,有三處骨裂,打上石膏後休養得當不久即可康複。母親又是心疼又是恨恨:“走個樓梯都能摔跤,讓人擔心不擔心?”

好脾氣的父親笑了笑,吩咐明岐:“下樓給這幾位哥哥買些水。”

學生們立刻推辭。明岐卻已經拿了錢蹦蹦跳跳飛快跑下樓,不一會兒抱著幾瓶冰鎮可樂回來。她認為男生都比較熱愛可樂。

這些碩士研究生一年級的男學生很靦腆地接過明岐的可樂。

學生們幫忙把老師送回家,師母又是勸茶又是拿點心。因為明岐的高中和大學城相距不遠,明岐就跟著他們一起去學校。

“我爸爸怎麽會摔跤呢?”明岐蹙眉,父親從南京調回江臨市,身體一直不太好。

那位叫孟琨的大哥哥解釋:“老師去實驗室拿樣本,樓梯正在做清潔,不小心滑了一跤。”

“謝謝你們。”明岐很認真。他們都笑了,很溫和地望著這個瘦削的小姑娘。明岐一路提問,譬如父親凶不凶,功課多不多。他們“嘩”地笑道:“顧老師一點也不凶。但是功課——卻很多!”

“那我回家跟爸爸說,讓他少布置點兒作業。”明岐眨眨眼。

他們在公交車站等了一會兒,車遲遲不來。明岐建議:“也不遠,走回去吧?”於是沿著護城河岸的林蔭道躑躅而行。這是合歡樹,這是紫薇,這是廣玉蘭,這是蜀葵,這是桂樹。明岐一路辨識,這是她從小就有的愛好。

“我很喜歡梧桐樹。”明岐找出新話題,並有意賣弄,念道,“梧桐生矣,於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這些男生平時對同齡女生想來遊刃有餘倜儻嬉笑,麵對小姑娘居然一例變得溫順乖巧。倒是孟琨微笑:“梧桐很好,南宋的時候,立秋當天,太史局官員會把梧桐樹植在殿前,立秋的時刻一道,就高聲喊,‘秋來’。這時梧桐葉子應聲飛落一兩片,就是報秋的意思。”

這段溫潤的敘述令明岐著了迷。涼風正好,草木婆娑,城中車來人往,薄薄的秋光從枝葉間灑下,一縷一縷瞧得分明,仿佛能數出來。

明岐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孟琨,這個人眉目溫秀,此時微微噙笑,映著秋陽,輪廓如畫,十分清朗。明岐心裏驀然怔了一下,竟有極輕的難過。這種難過很莫名,無有邊際,直到若幹年後,她再度讀到《夢粱錄》裏那段“七月”:立秋日,太史局委官吏於禁廷內,以梧桐樹植於殿下,俟交立秋時,太史官穿秉奏曰,秋來。其時梧葉應聲飛落一二片,以寓報秋之意。

接下來的一天,明岐和錢浣君坐公交回家,夕陽已斂盡餘暉,暮色薄淡,籠罩著江臨的樓宇、街市。她們家都在江臨大學教師公寓,江臨中學過去隻有四站路。下車後,她們在大學附近的書店轉一轉,又各自買一串烤肉。校園裏漸漸熱鬧起來,學生們的夜生活將要開始,湖邊有情侶偎在一處,唧唧噥噥,有時會相擁接吻。明岐和錢浣君盡量離他們遠一些,目不斜視走著。

“我爸爸有個學生,叫孟琨,是個非常好看非常溫柔的人。”明岐說。

“嗯……喜歡他?”浣君輕輕掐她。

“下次我帶你去見他。”明岐笑眯眯,要跟浣君分享那一種細細的喜悅,“他真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呢。”

“好吧,明天見。”

“明天見。”

她們像平常每一天那般道別。

那個雙休日,明岐果然拉著浣君去植物園,找到了父親的實驗室。兩個女孩兒雙手扶住窗台,小心翼翼探出腦袋,一點一點,終於看清了實驗室中那位身著白褂、麵容清透的大哥哥。

“就是他啦。”明岐很高興。

浣君評價:“真的……很好看。”

後來,明岐和浣君各自有了小愛人,但還是常常結伴去找孟琨哥哥。她們也曾一起因為孟琨有了未婚妻而惆悵地問他:“以後我們是不是不能來找你玩了呢?”

“隨時歡迎你們,小朋友。”孟琨噙著微笑。“小朋友”,是她們都喜歡的稱呼。

研究生畢業後孟琨留在植物園工作。見她們來,孟琨很高興,為她們煮水泡茶。窗外一片梅林,有綠萼、朱砂、宮粉諸種。明岐探頭探腦準備折一枝,孟琨忙阻止:“哎哎,小岐怎麽還愛當采花賊?”

“我喜歡綠萼梅!”明岐作垂涎狀。

“好吧。”孟琨無奈,“隻能折一枝,不許到處炫耀。”

“浣君要不要?”明岐笑問。

“我可不像你暴殄天物。”浣君笑答。

“明岐看起來怎麽有些不高興?”孟琨微笑詢問。

明岐捏著那枝綠萼,期期艾艾道:“你陪我們去園子裏轉轉。”

植物園對他們來說再熟悉不過。哪處是百草園,哪處有牡丹,哪處有桐樹,哪處是植物標本室,哪處又是荷池。這個市立植物園免費對外開放,因此在路上總能看到三三兩兩的情侶相挽著手,緩緩走過去。

他們繞著植物園走了一圈,在臘梅林下的石桌旁小坐片刻。枝頭有鳥雀輕輕跳躍,花枝輕顫,簌簌落下霜露。花氣極香,明岐有一瞬很想落淚。耳聽得孟琨與浣君說著種種瑣事,方知世上歲月清和,他們所有的一切都很好。

“彭鷺姐姐最近怎麽樣?”明岐問,這是孟琨的未婚妻。

浣君看了明岐一眼,明岐微覺異樣,隻聽孟琨說:“我們不在一起了。”

明岐一怔:“為什麽?”

“明岐。”浣君喚她,意在製止。倒是孟琨含笑解釋:“也許我不能給她更好的生活,像我這樣待在植物園工作,她大概覺得很沒有未來。”明岐很想安慰孟琨,卻不料開口道:“我和吳嘉南也不在一起了。”

浣君啼笑皆非:“這話——也隻有你才這麽說。能這麽比較麽?”明岐亦覺不妥,便保持沉默。

孟琨準備去市立圖書館還書,明岐沒有帶圖書證,便說你們去吧,我先回家。

她又在石凳上坐了一會,後來覺得涼,才緩緩起來。沿著甬道走回去,就到了標本室外的一片梧桐樹林。筆直高拔的桐樹有著青潤光淨的樹身。她一株一株看過去,有些不情願,又有些期待地,找到了其中的一株。

那一株樹身上赫然刻著兩個名字:

吳嘉南,顧明岐。

記得那是夏天,他們兩人下午去遊泳館。黃昏時到植物園來。陽光金燦燦,透過枝葉灑落,天色澄藍。她的頭發濕答答滴著水,渾然懵懂的年紀。他們路過一棵梧桐,那時候的梧桐還是一株細瘦的樹,當時她甚至疑心樹能不能長大。她似乎也是一時興起,走過去在樹身上刻名字——他們的名字——他笑她稚氣,又說她破壞樹木。她一驚,果真停下手,十分抱歉地對樹說:“疼不疼?對不起啊……”刻破的樹皮滲出濕潤清香的**。

想不到樹已經長得這樣大,樹身上細細的字跡也隨之長大。她輕輕在樹下仰起頭,木葉盡凋,縱橫的枝柯印在薄薄天色上。

07

春節假期一過,張元朗就上班了。隔壁新房客是一對過年沒有回家的外地情侶。貓咪小丸子情況很好,能吃能睡,愛好是踩張元朗的筆記本鍵盤。張元朗怒:“嘿,別亂動!”小丸子脖子一縮,琥珀的眸子探詢般望著他,“嗖”地躥到屋子另一處角落。不知什麽時候又輕輕躍回桌麵,伸出肉肉的小爪子試探性地拍拍鍵盤邊角。張元朗一時不理會,它又快活地跳回鍵盤上。

隔壁房客有一天委婉地向張元朗提出,貓似乎太吵了。

張元朗道歉,想來沒有事先征求他們的意見也很不妥。

加班依舊頻繁,他也無有太多時間照顧一天天長大的小丸子。

於是給顧明岐電話:“貓……能不能送你那兒去?”二月末的陽光清冷稀薄,天空灰蒙蒙如有飛絮。

“我還沒開學。小丸子怎麽了?”那邊有些著急。

“哦,沒事。”張元朗說,“這邊來的新房客不太喜歡貓,我看要是你回學校了,就送你那兒一段日子。”

“那我盡量早回來。”

掛斷電話,看見小丸子又在踩鍵盤。他笑了:馬上讓你折騰別人的鍵盤去。

夜行的火車,明岐在開學前提前返京。一片蒼蒼黑暗裏,偶爾有一星燈火低低擦過。她想也許到了安徽,也許到了山東,也許進入河北——列車咬合鐵軌發出的聲音會有一截一截變得空闊,想是途經某處橋梁。她把窗簾掀開一道縫隙,依舊是黑暗,仿佛航行在無邊深海。鄰床女孩一直靠在床頭低聲通電話,向那邊的人細細說著還有多少時刻即將抵京,即將消卻整個寒假兩地分離的想念。明岐就像聽故事一樣在旁人的低訴中睡去,床頭小小一束燈光,十分安寧。一夜無夢,次日清晨醒來洗漱,天緩緩透出光亮。窗外是華北平原的典型地貌,曠野,枯樹,沉睡的農田,薄薄的曙色,不知是否破冰的湖麵,遠遠起伏綿延的淡青色山脈。市鎮漸漸多起來,北京到了。一片擁擠擾攘中,她拖著行李隨人流出站。廣場上有旅客打地鋪露宿。她有些難過,但也是枉然。又聞到地鐵站熟悉的氣味,過道內大風凜冽,她把身體往衣服中縮了縮。人們行色匆匆,有人在角落乞討,有人端著早點顫巍巍走過廣場。

到學校的時候,太陽剛剛升起來。

她換了一件外衣,在宿舍做完清潔。起身望見窗外白玉蘭枝梢萌出銀色的毛茸茸的花苞。江臨的白玉蘭已陸續開放了一小片。北地花信稍晚,一夜之間兩番光景。

她去圖書館還書,中午時分聯係張元朗:“我回來了,什麽時候接貓?”

“今天晚上有空嗎?”

“好的。”

“對不起,又加班。”張元朗趕到事先約定的一家飯館,連連抱歉。

她一直低頭看書,如夢初醒般“哦”了一聲,也不看時間。

他手裏一隻寵物包,裏麵不斷傳來“咪唔”聲。

“小丸子長大了吧?我看看。”她接過包,又警惕環顧四周,“這裏不許帶寵物,低調。”

“先吃飯吧。”張元朗笑道。

“你看菜單。”

“你先看。”

她不推讓,做主點了三個菜,梅菜扣肉,蒜蓉西蘭花,紫菜湯。餐館生意十分好,附近有大學,光顧的多是學生。菜不要特別精細,味道一定要足。

菜上得比較慢。她催了幾次,他笑:“咱們都點的最普通的菜,人家肯定不著急伺候。”她瞪道:“餓了。”菜上來,各自埋頭大吃。後來又添了一碟小點心。

“送你回學校吧。”他說。

“嗯。”

他們在路邊等公交車。等了很久都不來。不覺間天色很晚,小丸子在包裏安靜了一段時間又開始抗議。他們決定打車。有一輛車過來,她伸手招呼,但被另外兩人搶先奔過去。又來一輛,還是被別人占先。她一怒之下決定步行回去:“小丸子,咱們走路!”她低頭對貓說。

他送她去宿舍,宿舍還是隻有她一人在。把小丸子從包裏放出來,它一下子鑽到宿舍角落的桌子底下,任憑明岐如何召喚也不出來。她布置好貓砂盆和食器,又去逗貓:“它長大了一圈。”

“它胃口好,給多少東西都能吃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