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她在隔壁枕上也隱約聽到這一種冬夜的聲響,有些難過,又有難以道明的安慰。

幼貓安置在客廳內,暫時放在牛奶紙箱內,靠著暖氣片,墊著明岐的兔毛寬圍巾。夜裏紙箱內傳出響動,伴隨細弱叫聲。明岐坐起身,披衣下床,雪已然在下,沒有天明的跡象。北方特有的雙層玻璃隔絕室外的冰天雪地。

她開了客廳內一盞小燈,看清小白貓枕著圍巾,奄奄一息。簡易貓砂盆內有翻動的痕跡。

張元朗也起來:“怎麽了?”

“貓拉肚子。”

“是不是太冷?”他自小唯一養過的小動物是兔子,小時候表姐買給他,他不知兔子不能吃一切沾生水的食物,喜孜孜喂它們青菜葉,兔子很快腹瀉不止,脫水而死。他驚駭,第一次知道生命如此容易摧折。

“小貓很容易拉肚子。”她以手撫摩那團小小的溫軟的,起身道,“我去買藥。”

“等天亮吧?”

“天亮可能活不成了。”她拿起鑰匙徑自出門。

“外麵在下雪——才三點鍾。”他覺得她太過執拗,這一點和沈緹十分相似。

她卻已經出門。

這時他首先後悔輕易答應收養,又後悔應該讓她留在樓上,自己下樓買藥。她說過怕黑,不應該讓她行走夜路。

深淵般寂靜的雪夜,路燈下的一團光亮映出雪片清晰的影子。沒有打傘,雪花沾在睫毛上,很快凝成水珠。小區闃寂無人,地上已有薄薄積雪。明岐想起故家江臨少有大雪,也很難堆積。此刻世上僅存三種聲音:雪落,心跳,腳步。恐懼與寒冷侵入被雪沁濕的灰色棉衣。她開始在雪地裏奔跑,不敢回頭。雪花飄入她的眼睛,流淚一般灼痛。極短的幾個瞬間,她感到渺茫無著,心中忽然想起什麽,似乎聽見什麽響動。閉上眼,卻又無法言說。她開始奔跑,腳步微有踉蹌,仿佛快要被黑暗淹沒,直到藥房終於出現在眼前。

藥房推拉門緊閉,唯有一扇很小的窗口透出蒙蒙光亮。她按門鈴,門內有窸窸窣窣的響動。手凍得通紅,努力攥緊,張開,重複活動,酥麻的觸感。小窗活動了一下,探出半張倦怠的臉。中年女藥師問她買什麽藥。

她報了一種治療小兒腹瀉的藥名,對方詢問病兒情況。她隻答無有大礙。對方拿來藥,又叮囑如果情況嚴重,必須即刻去醫院。她感激這位陌生女藥師的關照,隔著玻璃窗道謝,把藥揣在懷裏,奔跑回去。天仿佛薄薄亮了一層,也許是她適應了黑暗。

她剪開一小包藥,把幼貓嘴巴打開。幼貓在她懷裏微弱掙紮。她將藥粉傾入,幼貓發出極痛苦的一聲,倒沒有極力掙紮。張元朗在一旁根本無法幫忙,隻是看她將剩餘的藥粉盡數喂下,又用吸管吸入少量溫水,一點一點灌入。幼貓輕輕抿咂,意在衝淡極苦的藥粉。她耐心以吸管喂去小半杯溫水,又翻出一條圍巾將貓裹緊,在臂彎裏溫柔撫慰。幼貓側過頭,緩緩安靜下來。

“睡吧。”張元朗鬆了口氣。

“嗯。”她答應。

他回屋睡下,清晨起來,發現她依然懷抱幼貓,坐在客廳沙發裏,滿麵倦容。他訝異:“沒睡?”

她聲音喑啞:“今天沒課。”

他很自責昨日做主收留小貓,訥訥道:“你沒事吧。”

她微笑,他發現她其實生得很好看,隻是總穿著一件灰衣裳,整個人看上去也微顯黯淡。她應該比他小不少,盡管她已經讀研一。後來有一天他們又一次聊天,才知這一年她廿一歲,他年長四歲。她笑說自己讀書早,因為讀幼兒園小班時喜歡大班一位小姐姐。小姐姐升學,她也跟著升學。

他是正常年齡入學,又讀了兩年語言學校,因此有了這樣的年齡差距。他挺喜歡聽她講過去的事,這個時候她總是麵露微笑。明顯帶著南地語音,翹舌近於平舌,後鼻音略作前鼻音。

他上班前發現她已靠在沙發上睡去,貓也在她懷中安眠。她看上去很小,很蒼白。他考慮是不是應該叫醒她回房,或者給她蓋一床毛毯——但還是躡手躡腳離開。

05

張元朗終於知道喂養小動物很不容易。幾天後的夜裏小貓再度腹瀉,柔弱不禁。明岐即刻就要去寵物醫院。他睡意很濃,問她可不可以先喂藥。她說,不可以。他為她的固執微微生氣:“外麵那麽冷!”她隻是裹緊她永遠不變的灰色棉衣朝外走。他無奈陪同,她丟下冷冰冰一句:“您還是別跟來。”“您”咬得很重,尖銳刺耳。他無法生氣,隻覺她很辛苦。

整個過程她都默然不語。從醫院回來的路上她才開口:“謝謝你。”不再用“您”。

“沒事,沒事。”

回到住處,她又抱著貓坐在沙發上不睡,他也坐下來,隨手打開電視。淩晨的電視台多半重複放著激情洋溢的導購節目:

“原價九百九十八,現價三百九十八。對,您沒有聽錯,三百九十八!”

她噗嗤一笑,低頭溫柔撫摩懷中的貓咪。

他關掉電視。

她起了話頭,細細講一樁舊事。

大一時她在校園裏揀來一隻小貓。四月天氣,南方已然轉暖,日光溫煦,花枝初發。小貓很快活。宿舍裏有同學喂它飲牛奶——幼貓是不可以喝牛奶的,腸胃無法消化,導致的後果便是腹瀉。小貓很快虛弱下來,她隻是喂藥,暫作觀察。豈料過後幾日寒流突至,氣溫驟降七八度。小貓病勢轉沉。她決計帶它去醫院。但學校臨時有事,她想開完會再去醫院不遲。然而散會後回到宿舍,卻發現盛裝小貓的紙箱子擺在宿舍門外。她竦然一驚,強自鎮定過去打開一看——貓已經冰涼,那麽小的一團身體蜷在一起。她不敢直視,避開視線。過一會兒又走近,輕輕掀開紙箱看。貓真的死去了。她在走廊內立了很久,牆麵冰涼,她微微顫抖,自己親手殺死一條生命。那麽小的貓咪,走路跌跌撞撞,揀回來時那麽依賴地望著她,琥珀樣透明清澈的眼睛,會用粉紅柔軟的小舌頭舔舐她的手掌。

她因此發誓再不養育小動物。

“我很擔心它生病,非常擔心。”她小聲說,“幼貓很容易夭折,我很害怕。”

“會好的。”他安慰,“會長成一隻剽悍的大貓。”

她微微一笑。

“你剛才說,以前大學不在北京讀?”

“在南京。”她簡短回答,似乎很不願意多提。

寒假降至,她即將搬回學校,離京返家。從此他們大抵又是路人,很快會忘記彼此。

她聯係北京大學流浪貓救助社團,但對方說冬天需要收容的流浪貓太多,已經力不從心。她隻好在網上發出求助帖,但貓太小,又沒有完全康複,故而應者寥寥。

張元朗便說,寒假這段時間他會照顧貓。

“給它起個名字吧。”他建議。

小白,小雪,妞妞……他們想了一堆最普通的名字。最後她拍板:“叫小丸子吧。”

他覺得很好。隻是小丸子同學不大領情,每次他們喚,小丸子,小丸子。它絲毫不理會。但一旦撕開妙鮮包,肉團團的小身子就連滾帶跳地過來——很好,它已經康複,不出一周,似乎長大了一圈。

這日黃昏,明岐搭乘班機回家。近兩個小時的行程,飛機在江臨上空盤旋,她看到身下的江水、農田、星羅棋布的鎮街。熟稔又陌生的故家,她靜靜望著,半年之前,她曾與一個人從這裏離開,去往北京。那時候他們也這樣低頭看江水、農田、星羅棋布的鎮街。他握著她的手,溫柔注視她。她覆一條毛毯睡去,心無旁騖枕著他的肩。

此刻她很想忘記他的名字。

江臨機場很小,父母來接她。明岐走過去擁抱母親,母親笑道:“怎麽帶這麽多東西。”

“年貨呀。”她像過去一樣,一副女孩兒嬌態,纏著母親撒嬌,挽住母親胳膊。一家三口談笑著回到家中,也不忙做飯,隻是說話。明岐說,北京的暖氣很好,回家還有些不習慣。她蹲在地上,打開行李箱,把帶回的甘栗、羊羹、驢打滾、豌豆黃一包一包分好,這個給爺爺奶奶,這個給外婆。這個給大伯家,這個給二伯家,這個給舅舅家。母親這才想到去廚房:“先別忙啦,吃飯吃飯。”明岐也笑著去廚房,挽袖幫忙。母親趕她出去:“地方小,別湊熱鬧。”她依言出來,坐在客廳陪父親看報。父親首先關心頭版的國家大事,看完了才往後頁翻去。她微覺難過,知道父母正在衰老之中。父親含笑問:“明天有空嗎?回顧橋家裏看看,爺爺奶奶一直數著日子盼你放假。”

“好。”

“你大姐的女兒會說話了。”大伯的長女明岫不能生育,去年終於從外省抱養了一個女嬰。明岐欣慰,大姐明岫沉默辛苦,這個孩子雖然來得太晚,也畢竟是來了。

明岫比明岐大了整整一輪。明岐讀小學時,聽說大姐戀愛——和班上一位李姓男生。彼時學校明令禁止早戀。大伯一家震怒。沒有人會想到溫馴的大姐會選擇在初夏的一個晚上私奔。後半夜下起雨,小鎮籠著蒙蒙霧氣,有如孤舟。家人在鄰鎮旅館找到大姐和李同學。他們暴露在昏黃燈光下。大姐跪地,束手就擒。我們聽說大姐被大伯禁閉室中,於是祖父出麵召開家庭會議,命令大伯讓大姐回校讀書,參加畢業考試。大伯怒極,至此我們才知道大姐已經懷孕六個月。隱秘的恥辱令大伯無法抬頭直麵家人。明岐躲在母親身後,也知道這是極嚴重可怕的事。當時母親歎息,六個月——孩子已經大了。大伯切齒,十個月也不能生下來!於是強令大姐引產。大姐掙紮抗拒,抵死不從,因此失足跌在床邊,失去了那個孩子,並失去了此後妊娠的可能。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那位李同學堅持和大姐在一起,後來成了明岐的大姊夫。

吃飯的時候她默默聽父母講述故家瑣事。暗覺心驚,卻無法開口言說,隻有一種疏離與恍惚。

入夜,明岐獨在房中。窗外燈火零星,霧蒙蒙發著青光。不遠處是一片大湖,幽深無有邊際。她這才確定的確是在江臨的家中,不是在南京,也不是在北京。枕邊有幾冊書,有一本《東京夢華錄》,書脊微微劈開,露出泛黃的內頁。書紙薄脆,那一年和他一起自南京大學舊書展買回,到如今也沒有過去太久的辰光。但她幾乎不忍再翻動那紙頁。江臨沒有雪,淅淅瀝瀝有冬雨飄零。寒氣漫入室內,母親吩咐她開空調,她答應了,卻懶得向床頭尋找遙控器。身體蜷在衾被間,唯有一隻柔軟的熱水袋取暖。

想來還是風平浪靜的初秋,在北京,她笑吟吟在人群裏喊他:“吳嘉南。”他們一起走了這麽久,還是在這一個秋天不能繼續。

過去她很喜歡問他:“我們在一起多久了?”

“好幾年吧。”

“已經到第五年了。我們姑且算作五年。”她認認真真掰指頭,“這還不算我們認識的時間。我們認識已經有六七年。”

她一直以為他們會在一起到十年,幾十年,“如果不能白頭偕老,那就禿頭偕老”。

次日還是雨天,父親教研室有事,母親和明岐一起回顧橋。去時公交車空蕩蕩,明岐頭枕著窗,昨夜沒睡好,眼皮微澀,怔怔看著車窗外的竹園、河流、田野。顧橋鎮很冷清,北街的集市不複存在,鎮上居民習慣去新開的大賣場購物。明岐說想去中學校門口吃一碗雞湯餛飩。那家小店還在,店主先是滿麵笑容地招呼了母親:“孫老師,回家啊?”又看明岐,一臉認不出來的疑惑:“這是……你女兒?”母親含笑點頭:“昨天剛放假回來,今天來看爺爺奶奶。”店主道:“第一眼真的認不出來,長大了——讀初中的時候才那麽小,梳兩根辮子。”一壁說,一壁端了瓷碗,碗底是薑末蔥花蝦米並諸種調料,揭開鐵皮鍋蓋,舀起餛飩連同湯水傾入碗中,送到明岐身前,絮絮道:“不過仔細看還是從前的模樣眉眼。”明岐笑說:“還是你家餛飩好,和過去一樣好吃。”店主“嘩”地一聲笑了。

知道明岐回來,姑姑帶著女兒陸雯珊也來了。雯珊年後高考,學校剛剛結束補課。姑姑說:“珊珊有什麽不懂的題目可以問岐姐姐。”

雯珊翻出作業,指了一道解析幾何題問明岐。

很久不碰數學題,明岐也生疏。回憶了幾種解題套路,還是做了出來。母親在一邊笑:“你高中時問我數學題,我做得慢了點兒,你就說我當初沒好好學習。你現在比我做得還慢啊!”

女眷在廚房忙碌,祖父有病人,在正廳問診。明岐在院內折了一束臘梅去換瓶花,瞥見病家是個年輕姑娘,蒼白的鵝蛋臉,額發微鬈,兩眼溫和地注視明岐,算是打過招呼。

祖父擬了方子,讓她先吃七付。照進門來的薄淡天光映在方磚地上,長櫃上的座鍾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搖動鍾擺。

明岐把花瓶抱到桌上,花枝散開,雯珊也過來揀起花枝插到瓶中。

那位來看病的姑娘含笑望著她們,想了想指著院中南天竹道:“剪一束紅果子搭配臘梅,也很好看。”

明岐不由報以微笑。

當天下午明岐和母親返回江臨。在路上,母親似是無意問:“吳嘉南去了哪個學校?”

“普林斯頓大學。”明岐默然了一會,細聲說。

母親收回話題:“錢浣君也在北京,以後可以找她玩。”

“我們已經吃過飯啦。”明岐枕在母親肩頭,像小姑娘那樣。錢浣君是明岐的高中同學,她的父親和明岐的父親一樣,都是江臨大學的老師。

那時候江臨中學許多人都知道明岐和吳嘉南是美好的一對,金童玉女般。連老師都忍不住開玩笑:“你們以後別忘了送喜糖!”

吳嘉南的本科畢業論文有一篇答謝詞。其中赫然一句:鄭重感謝我的愛人顧明岐。是她始終陪伴在我身邊,幫助,扶持,鼓勵,恩愛。沒有她,就沒有這篇論文。

明岐比吳嘉南低一年級,答辯的時候她也去了,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突然聽到這這一段,隻是恍惚。有老師笑問:“你這麽年輕,就有了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