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9)

“你現在隻嫌我煩。”明岐道,“上次你媽媽還問我,怎麽就讓你辭了職,好像是我鼓勵你辭職。我隻是覺得你朋友推薦的那家公司待遇都不差,你過去也不委屈。你怎麽就這麽難滿足呢?……”

沒待明岐說完,他突然“霍”地起來,隨手抄起茶幾上的杯子朝遠處一擲,那杯子不知怎麽撞上壁角一盞立燈,那細瓷底座的燈盞是前番明岐特意買回,因為當初覺得玻璃燈罩上一束菖蒲花很美。此刻杯子、燈座、燈罩齊齊碎裂,窸窸窣窣撒了滿地。明岐驚住,此前哪裏料到他也會摔東西。強忍著目眶中的眼淚切齒道:“你怎麽這樣?”

他大抵隻是想發泄,並非有意砸碎東西,如今做出來,愣了一愣,見明岐麵上由紅轉白,想她已是氣極,卻又放不下麵子解釋、勸慰,僵持了片刻,居然撂下一句:“你要是覺得我這樣不好,大可不必跟我在一起。”

這句話在他們之間是第一次,明岐一怔,窗外隱有秋蟲唧唧,那高爾夫球場的一片綠地已然轉枯,秋夜靜謐。她雙唇動了動,一言不發,取了掃帚將一地碎瓷碎玻璃收拾幹淨,嘩啦一聲,倒進垃圾桶。她覺得臉上冰涼,抬手一拭,滿是淚水。他一時愣怔,想要開口道歉,卻說不出來。她回房看書。他先上床睡下。他想也許她會慪氣睡到書房,那個時候他可以將她抱回,也是一種和解。但她卻靜靜躺在他身邊,一如往常。室內掛著的婚紗照那樣清晰,她覺得透不過氣來。

過一會兒,隻聽他終於說了一句:“冷不冷?”被子暄軟溫暖,自然不冷。她輕輕搖頭,發絲摩挲著枕頭。他伸手將她攬在懷裏,這便是他的道歉。她很懂得,縱然有翻江倒海的委屈,還是狠命忍了下去。還好床燈已關掉,他隻聽見她平靜的聲音,看不見她緩緩流淌的淚水。

她知道他們的婚期將延後,沒有定期。世上本沒有承諾一說,人事素來經不得變遷。這樣的場麵有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終歸無法避免。她無意說“今天總算認清了你”。她也不期望得到他的道歉。她心緒紛亂,這一晚她所能想的,就是明晨起來眼睛不要太腫,叫所裏的老師同事看見了取笑。

可她的眼淚還沒有完。就這樣無聲無息淌著眼淚,不知幾時睡了過去。次日醒來,他已經起床。聽見他在廚房忙碌。那盛了碎片的垃圾袋已經送走,前一夜悄悄過去。她決不會再追究。這在她以前的脾氣則是完全不可想象。她不願承認這是忍氣吞聲。她把這定義作“保全”。隻是鏡中人眼睛明顯是腫的,秋季空氣幹燥,目眶四周微微刺痛,十分難耐。

他也全不提昨夜的事,含笑端了粥碗過來。室中映了半壁晨光,晴明的好天氣,窗前有喜鵲飛過,極目處有綿延的黛色山脈。他們坐下來吃粥。她說,今天要去觀測站,回來得晚。他嗯了一聲。她吃完出門,門闔上前聽見他在後麵囑咐道:“今天降溫,別著涼。”

她知道自己不會離開他。不僅僅是簡單的眷戀。相識四年,共處兩年,彼此許多交付,她不舍得輕易放棄。她想他應該也是。

他暫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她便負責每月的房貸,以及日常開銷。就是每月交給張家父母的定額也是從她工資卡裏取出。這一點她並不在意。隻是後來浣君得知,連連搖頭:“你怎麽會這樣做?”

明岐問:“那我該怎麽做?”

浣君歎道:“房貸和日常用度你負擔也就罷了,給他父母的錢居然也是你來,這就不像話了。”

明岐道:“他存款有一大部分做了投資,用起來很不方便。先用我的也沒什麽。”

浣君望著明岐:“兩邊父母知道麽?”

“也沒有必要說罷。”

浣君輕輕歎了一口氣,不再多說。經濟問題素來最為棘手,明岐能這樣看穿,也就無甚可說。隻是浣君很難相信現在的明岐願意為一個男人隱忍至此。有一天自己也會如此麽?程秋至過後,浣君對感情的鑒賞力使她很難再找到一個新人。父母催了多次,極盡可能安排相親。浣君知道當初無所顧忌的小姑娘早已長大,一時沉默,隻是微微笑著望向明岐,聊作安慰。

研究所選派年輕研究員赴美參加學術研討會,明岐也在其中。隻是研討會在普林斯頓大學召開,明岐覺得別扭,找個理由讓另外一位同事去了,算是做了一樁不小的人情。誰又知道她對普林斯頓複雜的抗拒之情。她覺得自己很可笑。

家裏有消息來,說祖母情況不好,也許無法度過冬天。明岐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極其驚痛。於是第三次向張元朗提出結婚:“我奶奶想看我出嫁——你還從來沒有去過江臨,沒有去過顧橋,我想帶你回去。”

張元朗皺眉道:“你想得實在天真。”

明岐被“天真”二字觸動,原來這婚姻在他看來已經是“天真”麽?不待細究,她又道:“結婚大概太匆忙,隻是你跟我回去一趟好麽?”

他無奈道:“這一周恐怕不行。下周可以麽,這周已經約了兩個公司的麵試。”

明岐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也不好強求,隻能祈禱祖母諸事無虞。又想祖父一生懸壺濟世,總能令祖母帶病延年。想到這裏略略寬心。他又道:“生老病死無非人之常情。我們已經這麽大年紀,長輩總是要離開的。我很羨慕你。我的爺爺奶奶很早就過世了。”這件事並不值得比較,但明岐沒有辯駁。

然而祖母病勢突然轉沉的消息再度傳來。父母讓明岐盡快回家。明岐立時向所裏請假,張元朗終於陪她回去。

待明岐與張元朗抵達顧橋,卻遠遠望見舊家門庭燈火通明,人進人出,一道觸目的白幡赫然張在院前。明岐渾身一震。表妹雯珊已迎出來,喊了聲“姐姐”,又輕輕喊一聲“姐夫”,雙淚滾滾而下。明岐看見雯珊腰上新纏的白色布幅,冬夜清寒,冷風肅肅。

大人們倒都很平靜,畢竟老人年事已高,算是喜喪。重孫輩的孩子都不纏白紗,隻在襟前別一朵紅色絹花。母親說祖母剛剛過去,臨去前問三三什麽時候回來。後來一定要讓人把箱底兩塊軟綢被麵翻出來。姑姑說一定會留給三三。祖母便闔了目。

明岐訥訥。她知道祖母再也看不到她穿紅衫紅裙,披蓋紅衫。

明岐見到了大姐明岫,二姐明嶼,大哥明嵐,二哥明峰。明岫收養的女孩兒已經能走路,會跌跌撞撞到明岐身前,仰臉道:“姨姨,抱。”

明嶼的兒子已經讀小學。明嶼吩咐:“喊小姨。”小男孩很聽話:“小姨。”明嶼又指著張元朗道:“喊小姨夫。”小男孩依言喊了,張元朗處之泰然,倒是明岐有些羞澀。

院內擾攘,所有人都在忙碌。母親把他們領到藥房,那裏有一張小床,室中藥氣彌漫,軒敞清淨。

“你們急忙趕回來,肯定很累,休息會兒吧。”

明岐靜靜坐在床頭,靠著張元朗的肩。

“這就是顧橋的家。”她輕聲說,“本來還可以見到奶奶。”後來她枕在他懷裏睡過去。外間有和尚超度誦經,亦有道士叮叮咚咚做著道場,鍾磬鐃鈸相擊有聲。他抬頭望見帷帳上纏枝紋樣的刺繡,又看見床闌上雕刻的郭子儀上壽圖。人麵皆塗了金粉,衣褶紋路細膩,床闌刷的棗紅漆已然斑駁。

這一切在他看來是陌生的,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樣的場合來到顧橋。再看懷裏的姑娘已經睡熟,一切如在夢中,幢幢暗影,種種不真切。

外間有人探頭探腦,說是看看明岐帶回來的人。張元朗並不認識他們,因此很局促,隻有微笑。雯珊也過來了一次,在床頭放了一壺熱茶,兩隻茶杯,又像貓一般輕手輕腳離開。

顧橋鎮的冬夜潮濕、寒冷,天上暈著薄薄的月影,仿佛剪出的紙樣,深青色霧蒙蒙的夜空。明岐緩緩醒來,跟張元朗講了幾樁舊事,譬如過去祖母在後院種了一排杉樹,岫、嶼兩位姐姐出嫁時,均用那杉木做了家具。又譬如過去每次回顧橋,祖母總要在箱櫃角落摸出幾張錢塞給明岐,讓她買文具用。他隻是聽著,不知如何回應。她也忽然沉默下來,覺得跟他說這些似乎沒有意義。他們幼年生活的環境完全不同。他未必理解她幽曲宛轉的心思。有一次明岐在他麵前提及大姐明岫,說岫姐姐經曆坎坷。他冷靜道,命運跟性格分不開關係。你大姐如果對父親不那麽順從,大概就不會失去自己的孩子,不致有那麽多跌宕。明岐道,那時大姐被大伯關在屋子裏,還能怎麽樣?他覺得十分難以理解,二十世紀的中國,竟然還有父親將女兒囚禁室中。“你大姐就不能報警?”他們可以共度以後的光陰,卻很難走入彼此曾經的世界。

室內除去藥香,另有一種清冷的香氣。後來張元朗才知道是院裏的臘梅,很大一株,綴了滿枝流蜜一般的花苞。

“我小學的時候種的,如今長得這樣大。”明岐隔窗望著臘梅,告訴他。

她盛來熱水濯足。他在一旁看著,光線昏暗的藥房,他長發披垂的未婚妻,雙足浸在高腳木盆的熱水中,水很燙,雙足相疊,以此適應水溫。她剛剛在祖母靈前流過眼淚,雙眼微微腫著。她有兄弟姊妹,還是幾個孩子的長輩。鍾磬之聲不絕於耳。他覺得她和周圍的環境一樣,充滿陌生。

他們很快回到北京。

他的工作依舊沒有著落。

有一天兩人在超市買東西。他往購物籃內放了一盒包裝好的番茄。她建議買按斤論的番茄,價格要低些。他說:“幾個番茄也這麽計較?”她微微皺眉:“能節約時還是節約的好。”他一言不發。明岐絮絮:“淨菜和散裝蔬菜沒什麽大的區別。按說蔬菜還是在菜市場買的好,超市的畢竟要貴。”又道:“你怎麽不說話?”他說:“以前沒覺得你這麽囉嗦。”明岐麵上一白,冷笑道:“我不過是想跟你好好過日子。”

“你要是覺得不樂意,我也不留你。”

這是明岐最恨的話,她恨他的無賴無理,怒道:“你老是說這樣的話有什麽意思?”

他情緒煩躁,沉下臉:“幾個番茄也值得你鬧一場。”

明岐的確生氣:“我是為這幾個番茄?你真是越來越不講理。”

“你找個講理的人去。”

吵架方麵明岐從來都是吃虧,這時也隻有氣極:“你真是不可理喻。”或者是:“我沒什麽可跟你說的。”她翻來覆去罵的都是幾句書麵語,很無殺傷力,罵了一陣自己倒先泄了氣。

有幾次明岐真的覺得這樣的生活難以為繼。她開始花更多的時間留在研究所。但研究所總要下班,捱得再晚都必須回家。人跡稀少的冬夜,城中萬家燈火,路上總能見到相依相偎的愛侶——驀然想到去歲此時,她在外國語大學上托福班,他常常來接她,牽著她的手。那時候生活裏隻有研究、讀書,無憂無慮。她還記得托福班溫和的趙老師,十多努力的韓進。那樣的時光再也不會有,她知道不會有。她滿心傷悲。那時候她雖然期盼著婚姻,但也隻是一個混沌的願景,並未逼至眼前。如今不知情的親朋依然笑著打聽她幾時結婚,幾時置酒。兩相對照,令她傷悲。還有滿室放大的婚紗照入目,纏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頭痛欲裂。

最厲害的一次爭吵,起因已記不真切,隻記得她急怒之下將手上戒指用力褪下,朝他一擲,轉身而去。走出門的瞬間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愚蠢。她深知張元朗最不擅長轉圜道歉,鬧成這樣,即便最初錯在他,也休想要他回頭說一句軟話。她一個人在北京的冬夜裏走著,強忍著眼淚,用力說服自己:一段感情可以走這麽遠,不可以輕易放棄。他隻是心情不佳,她必須體諒。她還有很許事要做,她必須控製自己的情緒。她走在路上,這些道路他們一起走過許多次。途中遇見的餐館、超市、商場,都是他們熟悉不過的場所。她逃不開,拋不下。左手中指早已習慣一枚戒指的束縛。

她坐在天橋下的馬路邊,車燈閃爍,挾裹著寒風呼嘯而過。她想起遙遠的從前,和吳嘉南吵了架,總是她姿態強硬,最終是吳嘉南回頭安慰。如今人事皆非,回想這些也是無益。她以手支頤,麵前有人在風裏蹬著三輪車,車上堆著散亂的家什。下班的人疾疾行走,從補習班回來的中學生懷裏抱著書。無邊無垠的冬夜,自天邊堆壓而來。一絲星輝也無,隻有城中樓宇的蒙蒙燈火,將夜空映亮了些微。無論是否有希望,是否有樂趣,世上的人都在努力生活。她看著他們,仿佛看到自己。她無力掙紮,她甘願束手就擒。她從路邊站起來,默默返回。他在客廳看球賽,見她回來,絲毫沒有理會,看也不看她一眼。她掩門,收束所有心緒回書房整理資料。

當晚她還是睡在他身邊,她覺得自己幾乎沒有原則。然而她除了和解又能如何。次日起來,在梳妝台上看到那枚戒指。她想了想,默默把戒指戴了回去。一切如常。她安慰自己,他是在用這種方法道歉,他就是這樣的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