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平安夜前夕,浣君約她去長安劇院看京戲《鎖麟囊》。這本是她十分喜歡的戲,然而她卻鬱鬱寡歡,話也懶得說。浣君疑惑,悄聲附耳問:“怎麽了?”台上青衣唱到:春秋亭外風雨暴,何人悲聲破寂寥。明岐突然湧出眼淚,浣君一驚。明岐在黑暗中抬手拭淚,不知何處來的委屈,經不得這一句唱詞的催化。戲散後明岐也不解釋,隻和浣君並肩走著,在路邊拉麵店吃宵夜。食物成功安撫了明岐。她將近來與張元朗發生的不快大略講了幾句。浣君搖頭道:“他的壞脾氣是你慣出來,你應該強硬些,別讓他覺得自己吃定了你。”

明岐苦笑:“我和他也談不上誰吃定誰。他工作定不下來,難免心情不好。我也理解。”

浣君仍是搖頭:“你和他在感情上是平等的,你沒有必要承擔他的一切。”

明岐反問:“那你覺得我應該為了這些口角和他分開?我跟他走到今天——”明岐沒有說下去。她安心順命。並非她愛這個人愛到了骨子裏,而是放不下,不甘心。所有的妥協都是自願,冷暖自知。四年前她因任性、試探失去吳嘉南。四年後她為另一個人付出所有的耐心、信任。

“你真是溫良恭儉讓。”浣君總算找了個“軟弱”的替代詞。

20

公曆新年放假三天,母親讓明岐回家。

“回來看看爺爺。張元朗有空的話也讓他來吧。”

明岐征詢他意見,是否願意去江臨。他說,不是馬上過春節麽,春節再去。明岐道,這三天反正沒什麽事,我媽媽想見見你。

他笑道,去一趟江臨又不是去一趟天津,你才三天假,回去很匆忙。

明岐怔怔笑道:當初是你在我媽媽跟前說,江臨不算遠,有空就過去探望——這會兒又覺得遠?你現在又不上班,哪天不都是放假麽?

兩人又吵了一回。京裏很熱鬧,到處是過節的氣氛。明岐一時生氣,但丟戒指這樣的事隻能做一回,如果再丟一次就成了鬧劇。胸中鬱鬱無法排解,索性撂開不管,獨自一人回到江臨。

母親少不了問,他怎麽不一起回來?又道,你和他雖然拍了婚紗照,買了戒指,卻還沒有正式訂婚。什麽時候去民政局把結婚證領了?

明岐哪裏有心應對,胡亂推托了幾句,便說出去轉轉。母親隻道明岐近來工作太忙,想散散心,便拿了幾張購物卡放到明岐包裏:“去買幾件新衣服,也要學會打扮打扮。”

這是新年到來前的黃昏。她走到植物園,想找孟琨說會兒話,別人卻說孟老師已經下班了。於是踽踽獨行於園中青石鋪就的甬道。天色很快沉下來,風吹在臉上濕冷難耐。園中玉蘭花苞一般的路燈亮了起來。深冬草木盡凋,隻有一片一片黯淡的常綠植物。臘梅香氣極為清冽。明岐在花樹下立了一陣。又沿著小路緩緩走下去。

夜中植物園寂寂森森,孤燈落索,多留也無趣。明岐正要走出去,卻又停住腳步,偏偏揀了另一條青石小道走下去。

這幾年她一直不曾走近那片梧桐樹林。此刻正當百無聊賴,不妨走過去看一看。

遠遠看見那片林子。

明岐想這世上百無聊賴的人原來不止她一個。新年夜,居然有人和她一樣不去城中看煙火,不去安享闔家團聚,而是待在冷清清的植物園裏發呆——那林子裏竟有遊客駐足。

她轉身想要離開,然而刹那電光石火,再也無法挪動半步。

那林中的身影如何有幾分眼熟?那人立定的地方——

“疼不疼?對不起啊……”她曾對著那株梧桐輕聲道歉。

那梧桐樹身上不是刻著兩個名字麽?

為什麽也有人在那株梧桐樹前站著?

明岐隻覺渾身輕顫,雙手冰涼。那樹下的人尚未發覺她就在身後。不知過去多久,那人才轉過身來。兩下俱是一驚。

“你,怎麽在這裏?”

那個人說了話。果然是他,竟然是他。

夜風吹得明岐肌膚刺痛,明岐怔怔,雙唇動了動,低低問:“你怎麽在這裏?”

“聖誕節,我回來一段時間。”吳嘉南倒也平靜,言笑晏晏。明岐哪裏能夠抬頭,隻是聽著他的聲音,望著他的衣角。他革履光潔,袖口一段潔白襯衫。他幾時這樣身長玉立,他幾時這樣衣冠齊楚,他幾時這樣整肅沉穩?明岐避目不視,徑自朝前走了幾步,那梧桐樹已然亭亭臨風,大抵能斫成一張好琴。少年時在樹身上刻下的字跡曆曆畢現,筆劃隨著樹木的成長愈發縱深、擴大。彼時那個在考試間隙為他寫信的少女,流水之畔晚風澹澹、他在她唇上的驚鴻一掠,書市上相攜而行,圖書館中消磨整日辰光——少年事,不堪提,如果此後的變故可以忽略,這種種記憶何其完滿、美好,曾是任何錯誤皆可饒恕的年紀,她為何不能原諒?

又聽他溫溫笑道:“不早了,回去麽?”

明岐驀然轉醒,緩緩抬目,終於觸及他的雙眼,他唇邊輕銜的笑意,光陰如許,恍兮惚兮。她不願讓他覷出自己的落魄,含笑點頭。

兩人走出一段路,明岐始終同他保持著距離,不與他並肩。他們聽著彼此的腳步聲,明岐問:“你最近還好?”

“嗯。”他似乎比以前沉默。

“美國的生活節奏一定很快罷。”她微笑。

“我剛剛辭職。”

“嗯?”

“我和周淩雲準備離婚。”他仿佛說著極平常的事。明岐愣怔:“為什麽?”隨後垂下眼簾,不再作聲。過了一會兒,她還是忍不住問:“為什麽你會在這裏?”

他也同作此問:“我也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你也在這裏?”明岐答不出來。二人相視一笑。

世上總有種種巧合,隻是明岐沒有想到她也會遇見。

母親來電話,讓明岐早些回家。明岐說遇到老同學,要說會兒話。明岐早不是小姑娘,母親當然不會追問是哪一位同學,隻說外麵冷,不要回來得太晚。

雖是新年,但在江臨也不算十分隆重的節日。街上熱鬧的人群到點便散去。明岐和吳嘉南踏著一地煙花碎屑,看著天幕上綻開的花火漸漸熄滅。她仿佛在等待他說些什麽,步子放得很輕。

兩人找了一間咖啡館坐下說話。他說起這幾年的事。周淩雲生下女兒之後又回到美國讀書。周家想讓他們回國發展。吳嘉南修得碩士學位之後到上海一家建築設計公司上班,半年後又派往美國工作。周淩雲一直在他身邊。女兒隻是交給周家父母養育。

明岐聽到這裏,低頭不語,隻覺滄海桑田。

“我知道你一直介意什麽。”他緩緩道,“當然現在說出來也很沒有意義。那年——”他頓了頓,明岐想起來他應該說的是那年春天,他從美國回來看她,她卻與他再不相見。

“周淩雲當時去了美國,也在普林斯頓念書。她來找我,大家都以為我們是情侶。”

“孩子確實是有了。”他回憶得極艱難,“她不願意……墮胎。我同意和她結婚。那個時候我覺得這是對我的懲罰……事情已經發展到那個地步。”

今時此刻,明岐依然覺得刺耳,低低問了一句:“知道我介意,你還要說?”

“對不起。”

明岐怔怔笑起來。過往種種恣肆輕狂令人難以收拾。她雙手交握,愈想抓住什麽,愈是十指冰涼。何以要這一句道歉,何以要這遲來數年的解釋,何以要知道他的現狀,何以要與他重逢。

“……後來的事……一切都很快……她臨產前我們依然還在爭吵。她在我跟前故意摔跤,帶著笑看我……我很著急。她被送到醫院不久,孩子已經生下來……很小的一團,睡在恒溫箱裏,頭很小,非常細的手腕,箱子外麵掛著名牌,寫著我和她的名字,我到那個時候都不能相信……”

“她一心想同我留在美國。她父母又想讓她回去。他們在上海買了一棟別墅,房產證上隻寫她的名字。房貸是我的責任……給孩子起名,他們一定要姓周。我爸媽不同意,說可以拿吳周作複姓……他們說女孩子將來嫁給別人,生下來的孩子難道在吳周後麵再添上夫家的姓麽……爭得很厲害。她父母想讓我們再生個孩子。這不可能……”

人事全非。明岐不想再聽下去,起身離開。他也不留,兩個人就一前一後走著,一直走到江臨大學附近,這一條路他們曾經走過許多回。這是怎樣的世界,有人饑寒,有人落魄,有人要逃離既有的軌跡。明岐看城中萬家燈火,夜歸人總有一個方向。她十分疲乏,聽見吳嘉南說:“我就要跟周淩雲離婚。”仿佛是自語,又像是告知明岐。明岐哪裏能夠回首顧他,迷離倘恍,隻低聲說著再見,匆匆拐入自家樓道。他在樓下看見樓梯間的聲控燈一格一格亮了,她的身影,聽見她打開家門的聲音,門輕輕一撞,樓道裏安靜下來,很快,燈火滅去。

父母還沒有休息,父親在書房,母親坐在床頭看電視。明岐看見水果盤中切好的橙子與蘋果,母親一壁織著手裏的東西一壁笑:“玩得開心嗎?有沒有去廣場看焰火?”明岐點頭:“開心的。”

她挨著母親坐下,電視劇正演到一個女人在大雨中奔跑,雨水和著淚水流了滿臉。母親看得很著急:“這個女人真是笨。”劇中的女人漸漸立定,臉部特寫,閉目,揚頸。明岐笑道:“一會兒她肯定會有男人從後麵給她打傘。”果然。明岐又笑:“她肯定會靠在這個男人懷裏哭。”又是果然。

母親道:“你看過?”明岐笑嘻嘻:“電視劇嘛,都是這樣的。”母親笑:“你可以去寫劇本啦。”

明岐愛嬌地依住母親,心裏很靜。生活永遠比戲劇跌宕殘酷,她沒有一個人奔跑哭泣的精力,因為她知道自己身後並沒有那把隨時撐起遮蔽風雨的傘。她不要顛覆,隻要守成。她這俗世裏卑微的、不足道的期望。

她睡前給張元朗電話,她想念他,近乎委曲求全。他那邊人聲熙攘,說是一家人都在外麵吃飯。他心情不壞,他一切如常,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她的心思,他也不說一句,要是你在就好了。或者是,我應該跟你一起回去。明岐無力辯駁,無邊無際說了一會兒,便也睡下。新一年畢竟開始了。

新年公休第二天明岐回顧橋。祖母過世後,祖父一直閉門謝客。不過這天家裏有客人在,明岐隻覺麵熟,卻不記得是誰。那女子很年輕,坐在祖父下首的桌邊抄寫藥方。祖父靠著藤椅,手裏是一卷邊角熟爛的醫書。古老座鍾的鍾擺有節奏地搖晃。櫃上花瓶內是一束荻花。母親介紹那姑娘說,這是你爺爺新收的徒弟。

祖父年輕時在江臨醫學專門學校學習西醫,學製四年。他學習優異,原本準備負笈東瀛繼續深造,卻因突遭母喪、家中生意驟變而終止學業。是年祖父未滿二十歲,隨同家人遷回原籍顧橋鎮。在親眷的推介下,他重新跟隨顧橋鎮一位嚴姓老先生學中醫。用家人的話說,小地方有幾個人信西醫?學西醫代價太高,收效也慢,不如學中醫,功名雖不就,也有一技之長,可以安身立命。時人多謂西醫比中醫更有出息,祖父中途輟學改為中醫,也教人惋惜。不過祖父勤懇鑽研,深受嚴先生喜愛。嚴先生原要將獨女貞玉許給顧延齡,孰料貞玉薄命,婚事還沒定,便得急症去了。嚴先生隻說小女福淺,都是命定。後來祖父在顧橋鎮南街賃一間房,掛牌行醫,那便是顧氏醫館的發端。

隻是祖父一直沒有收到合適的徒弟,大伯雖也學醫,卻在求學之年下放到蘇北農村,做了當地的赤腳醫生。後來終於回到顧橋鎮,所學醫術隻夠在衛生所做個普通醫生。二伯對醫術毫無興趣,年輕時在外闖蕩,後來做了建築工地的承包人,一步一步發展到今日,成了江臨市建築行業知名企業家,事業可算成功,祖父卻不滿意。父親的興趣和專修領域盡在植物學,這也曾令祖父失望。

祖父曾在中醫院掛牌坐診,退休後在家中接診。明岐的大哥明嵐曾經沒有合適的工作,大伯便說讓祖父帶他學醫。祖父卻搖頭不允,說明嵐“沒有這種心思”,“強求不得”。大伯十分不悅。如今明岐聽說祖父有了徒弟,也很訝異。倒是祖父淡淡道:“這個孩子跟別人不同。”再看那女子已微微勾著頸子,似是謙謝。

明岐這時候想起,幾年前的冬天,她曾在堂屋和雯珊插花,有個來看病的姑娘,一張蒼白的鵝蛋臉,對她們微笑,建議“剪一束紅果子搭配臘梅,也很好看。”何以祖父對她青眼有加?耳聽祖父正對她講解醫理,明岐也不打擾,到廚房和母親準備中飯。

這日有親戚家的女兒出閣,父親代表全家前去赴宴。故家廚房的紗窗已蒙滿塵灰,母親一壁摘揀水芹一壁道:“什麽時候把窗子洗一洗。”

灶台上描繪的鯉魚蓮花亦褪去顏色,母親又道:“下次讓你二伯請人來粉刷一下。”

明岐幼年記憶中,依稀記得外婆來顧橋作客,總會在母親跟前抱怨:你真是沒誌向,就這樣的房子,你樂意住一輩子?住在顧橋的時候,父親還在外麵教書,或是重慶,或是南京,又或是北京,與母親聚少離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