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轉年到了春天,明岐考過了托福,手裏的項目也漸進尾聲,結束了去年秋冬忙亂的狀態。新房裝修完畢,書房果然做了滿牆書架,當中一張很大的書桌。有時在路上看到賣花的攤兒,便買一盆杜鵑,或一盆山茶。二人陸續置辦了家具,住到了一起。明岐知道這便是他們的家,每一處都用著心思。床帳如何搭配,書房如何布置,陽台上該擺怎樣的花卉。她覺得很快樂。
三月裏一天,明岐從所裏回來。張元朗還沒有回到家,她做了飯菜,一麵看書一麵等他下班。一起吃飯八點多鍾他回來,卻見他提了一客蛋糕,又提了一包稻香村的點心,笑道:“生日快樂。”
她愣了愣,原來這天是她的生日。父母原來都為她過農曆生日,公曆生日她也不大留意。她向來不把生日當成隆重的節日,也沒有很多期待。往年生日張元朗至多祝福一句,或是出去一起吃頓飯。“生日快樂”這樣的話他也不會如此鄭重地說出來。
蛋糕做得很精致,張元朗說:“去得晚,店裏沒蠟燭了。”明岐笑:“又不是小孩子,沒蠟燭也不要緊。”張元朗笑望著她,囑咐她快嚐嚐味道可好。明岐蹙眉道:“你不也吃些?”他在桌畔坐下:“我在單位吃過飯,這會兒不想吃。”明岐惦記著方才做的飯菜,要拿來熱一熱:“你再吃點吧,後半夜會餓。”他按住她道:“我餓了再去吃,你先吃蛋糕罷。”說著切出一小塊盛在盤內遞給她。她接過來輕輕抿了一口,甜軟的香氣令她眉眼舒開,一副小女兒姿態。她挖了一勺蛋糕送到他嘴邊,他張口吃了:“喜歡麽?”
他很少這樣問她,他不擅言辭,她也不講究。這一問倒叫她低下頭,說不清是喜悅還是別種交錯的情緒,隻是點點頭。
那邊一袋點心有明岐素來喜歡的杏仁餅和千層酥。明岐怪他買得太多,一次吃不完,擱久了又不好吃。他笑道:“知道你喜歡吃,平常也沒空去買,索性多買些。”
明岐抬頭望見他漫漫笑意,反是說不出話來。又吃了一枚杏仁餅,覺得十分飽了,才放下杯盤。
“雖沒有蠟燭,卻還有別的東西。”張元朗笑了笑,從衣袋中取出一隻小盒,明岐渾無提防,“啪”一聲小盒打開,一枚亮閃閃的物事耀了她的雙眸。她微微眯起眼,目光轉向他,半是疑惑,半是歡喜。
他見明岐兀自發怔,便笑著牽起她的左手,愛惜地撫著,將小盒內那枚鉑金素圈戒指朝中指輕輕滑去。明岐一直沒有佩戴首飾的習慣,戒指更是從來沒有戴過。隻覺溫潤的涼意自指尖蔓及指根,新鮮的觸感。低頭看去,那枚戒指熠熠光華,無處不妥貼,無處不完滿。
他也覺得歡喜,攜起她的手說:“你的手真好看。”
明岐記得小時候跟著爺爺練習書法,奶奶在一旁笑道:“三三的手很好看,十指筆尖,長大了是要做先生的。”
“做先生”即是做老師,在顧橋鎮,教師在人們眼中的地位至今仍然很高。
稍稍大一些,明岐學簫,學琴,老師也讚過:“明岐的手很好看。”她有時也微微自矜,十指相握,心想:無論如何,這雙手總是能給自己帶來快樂的。
大學畢業晚會上,係裏有男生登台獻歌,中途將自己的女友叫上台,忽而四周燈光暗下,隻一束追光,那男生不知從哪裏得來一抱玫瑰,單膝跪地,朝著女友求婚。那玫瑰花束當中赫然一枚戒指。全場雷動,女友喜極而泣,這般好年紀,這樣的恣肆正當相配。
明岐抬起手,過了半晌方低低笑道:“我真喜歡。”
這便是他的求婚,如世上所有飲食男女一般,他們走到了這一步。
開春後他工作比先前更忙。說好要與她挑一天拍婚紗照,卻一直抽不出時間。她對這些不講究,笑說拍照的錢不如拿來大吃一頓。當然家長的意思是婚紗照必不可少,兩邊都催著他們快去拍。後來終於有一天得空,他們去了預約的影樓拍照。張元元和錢浣君前去幫忙。
化妝的時候明岐頗有不耐,覺得脂粉太厚,眉也化得太長。她小心翼翼問浣君:“是不是很難看?”浣君笑道:“你真是胡說。”張元元更是感慨不已:“姐,等回頭婚禮上你也一定得這麽打扮,十分漂亮。”明岐忍不住噗嗤一笑。化妝師頓足道:“哎哎,您可別笑,這一笑妝可化壞了啊。”明岐斂容屏息,終於又伏在妝台邊笑起來。
春日遲遲,南風薰暖,國槐碧綠的樹冠上堆著玉白如雪的花團,芍藥將要開放。完妝的明岐一襲曳地白紗,手裏捧著花球,鬢邊簪著同色玫瑰,走到張元朗身邊。雖然隻是拍照,他們卻都有莊重的心思。他被禮服束縛著有些難受,她頂著盛裝也頗不輕鬆。但他們並立一處,宛如璧人。有薔薇花瓣落在她鬢上,她也不拂去,隻是帶著笑意,做著這一日的盛裝新娘。
婚紗照出來以後先給兩邊老人看。張元朗的媽媽建議:“多洗一些,放大了擺滿屋子!就要這喜慶,這熱鬧。你看,多好看哪,嗨,真讓人喜歡。”
某日到他們家,張母又指著臥室壁上道:“你們倆怎麽不把照片掛牆上?多掛幾張啊。”
張元朗照辦,特地將最好的幾張放大後用鏡框裝好,掛到臥室內。明岐有些不好意思:“掛這麽多——是不是看起來特別自戀?”
“老人看了高興嘛。”
明岐笑了笑,也不多說。
五月初的長假,明岐原定和張元朗一起回江臨。而公司派張元朗公休三天結束後就去德國出差。明岐便一人回了江臨。婚事提上日程,親朋詢問最多的便是幾時訂婚,幾時結婚,幾時設宴。明岐不好回答。因為她和張元朗均不想大作操辦。
母親不同意:“你們在北京辦不辦酒席是你們的意思。在江臨一定是少不了的。你前麵兩個堂姐姐結婚都那樣隆重,你要是一聲不響就結婚,像什麽話?”
父親很寬容:“這種事情還是讓他們自己拿主意。他們工作都忙,一切從簡也很好。”
母親瞪道:“你知道什麽?明岐結婚,親戚朋友都會送份子,你能不收麽?收了能不回請麽?”
明岐連忙道:“現在還沒結婚呢,別著急,別著急。”
母親又道:“他怎麽老是出差?現在的工作未免太累了。以後你們成了家,你一定很辛苦。”
明岐覺得母親很多慮:“他現在的工作比原先的那份還輕鬆一些。原先加班特別頻繁。以後誰有空誰多做一些家務,實在沒空就請小時工——也不費什麽。”
回顧橋看望祖父母,陸雯珊和姑姑也來了。這麽多年,雯珊在明岐跟前一直是婉順謙恭的姿態。因為姑姑常這樣教育雯珊:“你要向岐姐姐學習。”或者是:“你要有岐姐姐的一半聰明就好。”明岐一向拒絕這樣的讚語,她總是說:“雯珊很好,姑姑你不要這樣說。”姑姑聽了這話,麵上的笑意帶著一絲淒愴:“我隻要雯珊好一點。”
姑姑這些年在夫家一味辛苦忍讓,姑夫工作不穩定,也不願上進。家中進項還是姑姑日常操勞所得。
雯珊性情很好,一如姑姑的溫柔謙抑,隻是無有主見。明岐有時會傷心,她真心希望雯珊可以有很好的將來,找個好工作,嫁得良人,讓半生辛苦的姑姑老有所依。
雯珊將要大學畢業,姑姑麵有愁容:“現在大學生畢業出來也難得找個工作。雯珊也不出色。”雯珊默默。她的專業是會計,學校很一般,工作的確不容易找。明岐想父親似乎認識一些朋友,應該讓父親打聽一下江臨市有沒有合適的工作。姑姑聽明岐這樣說,再次露出笑容。姑姑的皺紋很多,頂心的頭發也白了不少。明岐心驚——姑姑比母親小幾歲,她記得舊照片上那個梳齊眉劉海的女孩兒,正是姑姑年輕時。母親常說姑姑是極溫厚的人,隻是嫁的人家不好,命運多舛。
舊家院落草木豐饒,這個季節橘樹開了花,滿庭清芬。祖母身體大不如前,而今多半時間是在房中休息。她記性變得很不好,但卻記得明岐愛吃的食物,記得明岐到了該出閣的年紀。她說樟木箱子底下有兩塊很好的軟綢被麵,留給明岐出嫁用。母親在一旁笑:“明岐哪裏用得著?”祖母道:“怎麽用不著?我留了很多年,就是給明岐的。還有後院兩棵杉樹,也是給明岐打嫁妝的。”後院兩棵杉樹早被伯父們挪走,因為長得太高大,擋住了屋子的後窗。明岐心裏很難過。祖母房中終日彌漫著草藥氣息,帷帳半掩,光線很暗。她也沒有具體的病症,隻是衰老。祖父給她開了藥方,她也不大樂意吃,有一頓沒一頓,說是太苦。祖父也不強求,隻是天氣好時勸她坐到院子裏曬曬太陽。
“夏天要來了。”祖父告訴祖母。
有一次明岐在外婆家聽見外婆對母親說,真是羨慕你婆婆,老來病了有個人關照著。性情剛強的外婆輕輕擦著眼睛。明岐知道外婆在想念故去的外公。
“你岫姐姐和嶼姐姐都有了孩子。你峰哥哥的孩子也大了——不知道奶奶有沒有福氣,能不能看到三三的孩子?”奶奶靠著躺椅上,握著明岐的手,輕輕說。
明岫、明嶼是她的堂房姐姐。明峰是她的堂房哥哥。明岐柔聲在祖母跟前道:“能的。”
母親把明岐的婚紗照拿給祖母看。祖母看著笑起來:“這個男孩子一表人才。”又微微皺眉:“三三穿白的不如穿紅的。我出閣的時候,就穿紅,紅衫,紅裙,披蓋的紅紗。延齡——是不是?”祖母喚的是祖父的名字。小輩們背身笑,奶奶竟然說這樣孩子氣的話。明岐心中酸楚,依在祖母身前笑道:“回頭我也穿紅,紅衫,紅裙,披蓋的紅紗。”祖母很滿意,撫著明岐的手,又輕撫明岐柔軟的額發。明岐記得小時候的光景,祖母也是這樣撫著她的手,她的額發。說她這雙手很秀氣,筍尖一般,將來是要做先生的。又說她額頭飽滿,是聰明孩子。小學裏有一次她裝病逃課回家,被媽媽懲罰麵壁思過,奶奶不依,拉著明岐到自己房中,還同媽媽吵了一回。媽媽極生氣,明岐心裏也愧疚不安,但知道奶奶對自己是偏心的,寵溺的。讀大學後,她不常回顧橋。暑假回去,祖母每天都惦記著園中有番茄,葡萄,水蜜桃,這些都要留給三三。寒假回去,園中枝梢上總有幾枚飽滿碩大的橘子。祖母說誰也不許摘,還特地套了紙袋子,那是留給三三的。經了霜露的橘子外表金黃,如同塗了一層蠟,其實內裏已經風幹,橘瓣成了絮狀。明岐覺得十分珍貴,不忍剝開。
“我們早些結婚吧。”這是明岐第二次向張元朗提起婚事,若是教母親知道了一定會責怪:哪有女孩子主動提結婚的?
明岐輕聲道:“我想讓奶奶看到我出嫁,看到我的孩子。”
“嗯。不過我們得把時間安排開。”張元朗永遠是務實派,並不考慮明岐諸種細膩敏感的情緒。
“我想在江臨辦一場婚禮。”明岐改變了先前的主意,“我想把你帶給我的親人們看。”
張元朗笑道:“這會兒想這個太早了,回頭好好計劃。”
明岐有些沮喪。
19
張元朗在這年八月向公司提出辭職。他早不是四年前剛回國時,月薪三千即可滿足。辭職前他有過深思熟慮。公司規模不大,競爭激烈,很難獲得升遷的機會。此外出差也很頻繁,年終獎和年假均十分吝嗇。他認為在這裏待下去並沒有很好的前途。明岐主張守成:眼下不知何時能度過金融危機,失業率那麽高,很少有人貿然辭職。現在的工作的確不很理想,但年薪實在不低,總之還算穩定。張元朗也是覺得年薪可觀,本來還想再捱一陣,偏偏公司新一輪人事任免中,他原本大有希望競爭的部門經理之職居然派給一位新進的關係戶。他愈發覺得這個公司極無前途,工作環境也很不寬鬆。當下遞交辭呈。經理很誠懇地挽留他,他覺得自己是真心想走,並非有意試探,便鐵了心表明去意。
明岐讓他好好休息一段時間。有時明岐從所裏回來得晚,他也會下廚準備飯菜。清閑時光沒有享用幾時,他開始另覓工作。憑他的資曆找工作也不難,隻是他的要求比以前高了很多,年薪期許總要超過先前的兩份工作。這幾年工作攢下的積蓄大半花在了房子上,剩下的存款並不多。每月少了進項,心裏難免焦躁。父母知道他再度辭職很是不解,他無從解釋,於是火氣都發到明岐身上。當初和盧思語在一起時的情節重演,他和明岐頻繁爭吵。
每天下班回家,明岐是極累的。張元朗心情不佳,她也盡力安慰。但她實在低估了張元朗的壞脾氣——男人失意時竟如此暴躁、脆弱?明岐覺得不可理喻,也很傷心。
有一次,明岐勸他,換工作不要太挑剔。有合適的就好。張元朗懶懶道,現在也沒找到合適的。明岐道,上次你朋友介紹的一家投資公司,不是挺好?他哼笑道,我的工作和你的不同,你的專業知識用在哪裏都可以,換一個研究所照樣是做研究。我的不同,做這一行競爭激烈,沒一個好環境,好起點,很難有發展。
明岐知道他說得不假:“可是現在經濟形勢不好,考慮這些也是無益。”
張元朗不想跟她多提當初和盧思語在一起時辭職、其後又隨便找了家公司的事,而是皺眉道:“你別催我,很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