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退燒藥起了作用,再睡一夜,明岐覺得清減了些。次日是晴天,太陽早早升起來,氣溫一時回暖,若不是日光薄淡,確然是秋陽的光澤,倒還有幾分夏末的意思。明岐起來,燒水洗頭。她微有潔癖,最難捱的莫過不事梳洗,覺得身上有千鈞重。

她彎腰將一頭烏發浸入水盆中,拿梳子輕輕理順,陽光透過發間空隙灑入,映在她眸底,輕微的暈眩。有熱水沿著她的脖頸回流至脊背,初時溫熱,漸漸失去溫度,沾著衣裳,一脈冰涼。

她不該這時洗頭。到了夜裏又頭疼起來,服藥睡下。中夜咳嗽不止,想是白日洗頭著了風,一時也無法好了。

過去生病,哪怕是極尋常的頭疼腦熱,吳嘉南都會很嚴肅地對待,替她準備藥物,吩咐她多喝熱水,多多休息。那時候她總不以為意,往往取笑他:“我才不是病怏怏的周淩雲,感冒這麽小的事都要你領著去醫院,真是,哎呀呀。”他無奈,隻有一笑。其實她是喜歡的,或者說她早已經習慣他的關懷。

病中不宜多思慮,她的心思卻不停下。一時想起舊事,一時念及眼前。一時想導師的任務不知何時能完成,一時又想畢業後何去何從。她並不是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卻十分脆弱,想著漫天漫地之中,似乎隻有她一人茫茫無著。眼角冰涼,也許是流下一行淚水。

她到底存有幾分理智,眼看長假即將結束,心想再不能病下去,便掙紮起身,拿了醫保卡去學校的定點醫院。秋陽幹燥,外間這般擾攘,人頭攢動。她感覺自己即將被人潮淹沒,無法呼吸。

醫院裏人一向很多,明岐掛了號準備去輸液室。那邊護士又說先取藥再來。她一麵咳嗽一麵拿著藥單去劃價。忽而聽見身後有人喊她:“顧明岐。”

她愣了愣,回頭看,一時竟想不起這個人的名字。過了一會兒才點頭道:“你好。”

是張元朗。

“病了?”張元朗過來問,“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啊。”

她笑道:“沒事,感冒。你怎麽也在這裏?”

“朋友病了,我來買藥。”不知為何,張元朗沒有說“女朋友”。

明岐一笑,也不知該說什麽。張元朗望著她一張蒼白瘦削的麵龐,心隱隱一動。

“我來拿藥,你在這裏先坐著。”他拿過藥單徑自朝取藥窗口走去。

之後又陪明岐到輸液室,明岐抱歉笑道:“你去忙吧。”

“我也沒什麽事兒。”他坐下來陪她,“長假有沒有出去轉轉?”

“哪兒都沒去,你呢。”

“哦……我去了雲南。”他道,“在麗江。”

明岐撲閃著雙睫,展顏道:“那個地方據說很好,適合情侶出遊。”

張元朗笑著,急忙蕩開話題:“上次貓丟了,也沒當麵告訴你。”

“我說過,沒事的。它也大了,總能自己活下去。”冰涼的藥液輸入明岐的靜脈,明岐微有困倦,將頭靠在椅背上,手軟軟搭住扶手。窗外陽光灑入,叫窗欞隔成一方一方,投射在地麵上,像一汪一汪池水。白楊樹葉嘩嘩有聲,碩大的葉片,映著陽光,像薄薄的銀紙,相與摩挲,也發出金屬一般的聲音。

換季時候感冒的人最多,輸液室人滿為患。又來了一個孩子,細瘦的手背紮著針,一直在哭,哭得氣斷聲噎,撕心裂肺。明岐聽得很難過,她知道孩子這樣哭很難受,便起身將自己的座位讓給人家,坐到過道的長椅上去。張元朗陪著出去。明岐又笑道:“咦,你不是要給朋友拿藥嗎?怎麽還在這裏呢?”

張元朗也不知自己為何不願離開,而是在明岐身邊坐下,笑道:“你一個人在醫院不方便,我陪一會兒。”這話在明岐聽來略顯親近,他們倆畢竟隻是普通不過的朋友。

明岐一笑,沒有再推辭。為免尷尬,張元朗不斷尋找話題。問她國慶有沒有出去。明岐皺眉笑道:“剛剛不是說了嗎,哪裏都沒去。”張元朗悻悻,又問,什麽時候畢業,畢業後是否準備留京。明岐頭腦昏沉,這些問題她也未做打算,不知如何打算。便含混答應了一句,心中酸楚,這北京於她而言是因有吳嘉南在方有了意義。他離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留下。如果不留下,她又能去往哪裏。

離開醫院,張元朗執意要送明岐回學校。他要打車,明岐卻說坐公交。說話間恰好公交車也到了,兩人就上車。車內人多,沒有座位,明岐覺得腳下虛浮,站立不穩,張元朗很自然的,將她護在身前。十月天氣,欒樹結出滿枝的黃色果實,像無數盞小燈籠。夕光漫不經心鋪灑,明岐忽然覺得這一種場麵過於熟悉。她仔細想了想,方才記起,過去如果自己生病,必然是吳嘉南陪伴。他們也曾這樣坐在公交車內,他將她護在懷裏,免她跌倒,免她驚惶。此刻她似乎受不得別人一點的好,忍不住鼻酸目痛,費了很大的精力,才穩住心思,側過頭,朝張元朗無聲笑了笑。

這一笑在她是感激的意思,在張元朗看來卻很淒涼,他不知她怎麽會露出這樣的笑容,生生將他的心扯得作痛。他很想關照她一句,拂去她這種淒涼,卻是隔岸觀火,再也近不得她一步,隻能默默看著。這個時候他無端想起沈緹,覺得時光飛逝,當真與沈緹斷絕音信,再無往來。沈緹膚白,清瘦,長發。讀書時學校不許女生披發。中午在教室休息,沈緹便會解散一頭烏黑柔軟的頭發,拿一把木梳仔細梳理,他有時候看見,心頭一怔,男生於感情總是懵懂遲鈍,彼時張元朗還想不到“琉璃易碎,彩雲易散”之類的言辭,隻是覺得很美。沈緹瞧見他,咬著梳子笑起來,將頭發重又束好,突然拿木梳擲他,打中他的額角,他覺得疼,覺得她淘氣,卻沉不下臉生她氣。是那般好年紀,一點心思都會盤桓許久,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口。

醫院離學校不算遠,幾站地過去就到了。到站時猛地刹車,明岐恍惚中將頭撞到了扶欄上,輕輕叫了一聲。張元朗也在恍惚——如同過去的日子裏,他和沈緹一起坐公交上學、放學,沈緹也會不小心磕碰。他也是極自然的,伸出手,撫了撫明岐撞痛的額。這個動作在他們之間顯然太過親密。細想卻又無甚不妥,並不令他們尷尬。明岐一愣,二人已經下了公交車,立在站台上。張元朗也回過神,訕訕放下手,有些不好意思。卻不料抬頭時看見明岐一臉淚水。秋季天暗得早,這個時間街燈已經亮了,一盞一盞蜿蜒成燈火的河流。夜風比白天的更涼,衣物難抵寒意,明岐就這樣默默流淚,連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淚水的來處。她隨手拂拭,眼淚卻源源不斷無有止歇。張元朗覺得驚訝,又無法勸說,索性也橫了心,走近了攬住她的肩,輕輕拍一拍:“不哭了。”很快放開她笑道:“這天氣一哭準把臉弄皴了。”

明岐知道自己再不是可以任意哭泣的年齡。一時收幹淚水,朝張元朗輕輕一笑,感激他的撫慰,縱然十分短暫,始終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去學校不過幾步路遠,明岐希望這段路更長一些。天已全黑。他送她到宿舍樓前,她抬頭望見烏瓷般光淨的天上有一枚精致的月亮。

“看。”她展顏,月光映在眸心,灑落滿身。

“上弦月。”他答。

“謝謝你。”她雙手相合,微微欠身,十分孩子氣的動作。

當晚張元朗很想給她短信,或者電話。他覺得她是難得的姑娘。她的笑容,她的眼淚。但他還是沒有任何言語。也許是他擔心有所驚擾,也許是他覺得眼下的自己並沒有理由去找她。他身邊尚有盧思語。他對感情算不上十分用心,但保持著絕對的清潔、自持。

13

這年冬天,張元朗搬出原先的屋子,在盧思語的安排下和她新租了一間公寓。二人雖是同居,也在同一公司,共處的時間卻並不多。他們時常出差,卻又不是去往同一個地方,而且時間安排上也往往錯開。

難得有一個周末他們聚在一起,盧思語便要打疊起全部心思拿紅酒、玫瑰、佳肴創造出一個浪漫的良宵。這種浪漫在張元朗看來有些陌生,因此並沒有盧思語想象中那樣熱切的回應。盧思語便含笑嗔道:“你真是在法國讀了六年書?怎麽一點浪漫也沒有呢?”

當然平時盧思語絕少時間做飯,他們每天掐著時間起床,悶頭洗漱,踩上鞋就往外奔,隨手撈個麵包就殺往地鐵。盧思語也隻有在地鐵內才有時間打開小妝鏡整妝,補一些口紅,抿一抿唇。

張元朗想他們盡快需要房子與車。他盤算著目前也隻有在五環邊上買房子的可能,且,隻是交首付。

這些問題他沒有跟盧思語商量。直到有一天他告訴盧思語,我們年後能住到新房子裏去了。盧思語一訝:“什麽時候買的?”他答:“剛交的首付。”盧思語問:“看房的時候怎麽不叫我一起呢?”他說:“房子的事情還是我來安排。”這是他的實話,盡管他們日常用度一直AA,但買房在他想來卻是男人的事。盧思語家中不富裕,早日在京有了房子,也讓她安心一些,至少不會有流離失所之感。張元朗想她應該是喜歡的。然而盧思語卻臉一沉,笑道:“那我住,要不要交房租?”在盧思語看來,如果張元朗是真心要與自己做成婚姻,那麽買房這樣重大的支出必然要同自己商量。選房、看房、最終拍板,都不能少了她的參與。她將是新房的女主人。張元朗未嚐沒有想過這一層。他也一怔,原來自己對盧思語並無篤定的心思。

雖然兩人心裏都有些疙瘩。但畢竟即將有新房,還是值得高興。春節放假,盧思語邀請張元朗去西安家裏作客。張元朗請示父母,父母的意見是,去看一看也好,看看人家是什麽意思。

於是張元朗和盧思語一起去了西安。張元朗在那邊一天幾個電話告訴父母,這裏挺好,不要擔心。冰箱裏的東西別忘了吃,自己假期結束前一定回來。一旁盧思語笑道:“你真是溫順極了。”“孝順”和“溫順”在語意上大有差別,盧思語選擇了“溫順”。張元朗一笑,意思是以後你做了咱們家的媳婦也少不了“溫順”。盧思語似是看透他的意思,隻是一哂。

盧家父母都是公務員,對張元朗的到來表現得周到、熱情。他們給張元朗安排了離家很近的賓館,每天盧思語都過來陪他。這和張元朗想的沒有太大出入。盧家保持的距離感讓他很自在。西安他之前沒有來過,他也安心隨著盧思語在古城中溜達,嚐遍街衢巷陌的各種小吃。盧思語作家常裝束,他覺得十分親切,恍惚又想起麗江的夜晚。

入夜,盧思語伏在他懷裏,賓館內暖氣燒得很足,兩人都覺得有些熱。張元朗懷抱著這個溫香的女子,輕輕撫著她的頭發。燈下的盧思語眉目如畫,雙眼清亮,自雙頰到頸下,一例緋紅。盧思語側過頭,仰臉望他,唇邊噙著笑,麵目較之往日竟大有不同,似乎她年歲變小,渾不似日常的機警成熟滴水不漏。她伸出手指,輕輕撫摩他的手背,胸膛,下頜,臉頰,眉目。她亦覺得他麵目不同於往日,她期待他能夠說出一句軟款言語,一句來日承諾,然而都沒有。他們都不能說出。激情與愛欲淹沒了他們共同的脆弱、茫然,他們隻是互相索取對方身上的暖意、溫存。他將頭深深埋在她懷裏,同樣也像個孩子。

盧思語的電話突然響了,是一條短信。她的母親吩咐:早點回家。

他也冷靜下來,起身收拾停當,二人也不牽手,默默朝外走。他送她到樓下,她輕輕吻了吻他的唇,轉身回家。

轉年添一歲,張元朗在事業上又前進一步。上班後他和盧思語共處的時間仍然不多。況且兩個人在同一公司工作,日常多有不便。盧思語和張元朗商量,兩個人裏總該有一個人換工作。張元朗認為不錯,但他們兩人都不算公司老人,正當事業上升期,貿然辭職似乎很不明智。而且這一年市場各方已初露頹勢,也許金融危機就在眼前。張元朗思考一番,還是尊重盧思語的意見,自己先辭職,讓盧思語繼續留在公司。

可惜找工作比想象中更難。並非沒有去處,而是既然換一個工作,總是期許年薪、待遇要好過從前那一份工作。父母得知他辭職一事十分生氣。沒有找到新工作的時期,張元朗在家上網、做飯,倒也過了一段輕鬆日子。他想也許自己可以考慮做自由職業,賺多少錢就過怎樣的日子。這個念頭很快打消:新買的房子還需供房貸,父母需要自己贍養,未來還有婚姻、妻兒……人總不為自己而生活。他突然想起過去沈緹說的一句話:我是一個連死都不自由的生命。

當時是怎樣的語境,何至說出這樣悲傷的話。他竟然想不起來。然而這話卻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