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盧思語同張元朗分手是不久之後的事。回想起來錯誤似乎在張元朗。因為沒有合適的工作,他心情變得糟糕,每天盧思語回來,也難得有好心情麵對。會因為種種小事爭吵。吵架方麵盧思語似乎也不是張元朗的對手。張元朗沒想到自己居然把京罵掌握得這樣完全、嫻熟。盧思語必然要同他分手,十分決然的,搬離了他的住所。同時幾乎整個公司都知道盧思語有了新男友。張元朗也無意挽留。一切水到渠成。
盧思語還是在他麵前哭過一次,反反複複是一句話:“你愛過我嗎,你愛過我嗎。我要的並不多,我隻要你愛我。”
張元朗無法回答,“我愛你”。但聽到“我要的並不多,我隻要你愛我”時,他還是一喟:思語啊思語,你如果要的隻是愛,我們大概不會像今天這樣。我們一開始就沒有談過“愛”,你也不會這樣快,又有了新的“愛”。
但盧思語說這些話時是真心的,委屈的。
再過一段日子他聽說,盧思語換了新工作,隨男友去了上海。
張元朗父母對盧思語極為不滿。“外地女人在北京能站住腳,總是要使出渾身解數,有什麽好的就奔過去,身邊的人有一點不對就踹了。嘖嘖,現在的女人不得了。”母親憤忿,“這種女人咱們也不稀罕,以後有她前倨後恭的機會。”
張元朗覺得刺耳。自己對盧思語未嚐沒有歉疚。最初在一起就開始得太快,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包括買房,也讓她多有不安。至於愛,他們都侈談出口,那麽如今的分道揚鑣,他也沒有任何怨懟,隻是倦懶。廿七歲的男子,事業處於上升期,一切都有十足的希望。他不知道自己的倦怠疲憊從何而來。父母說:你要快點安定下來,交一個合適的女友。
很快他找到一份新工作,並未對薪酬有任何計較,隻想盡快進入狀態。
這個冬天對明岐來說異常忙亂。導師的論文、實驗室的功課、試驗站的觀測……每天一大早起來,中午飯胡亂吃了,晚上十點多回到宿舍,突然發現這樣的生活比高三還要辛苦。她高三的時候曾經以為那是最辛苦的日子,沒有雙休日,每個月才有一天半月假,作業鋪天蓋地,沒完沒了的考試,睡眠嚴重不足,每天下午第一節課總在瞌睡中度過。偏偏有些老師還十分嚴厲,譬如物理老師,如果發現有人打瞌睡,便會毫不留情地點名,或者直接叫他到黑板上解某道題。這樣昏昏然哪裏做得出題,隻能難堪地站在黑板前。
這樣的事情明岐也遇到過,教室一片死寂,物理老師很不給麵子,含笑望著解不出題的學生,這是最好的懲罰。於是班上有個男生,在物理課上怕睡著,不斷地拔眉毛來清醒自己。一堂課下來,同桌驚詫地發現,他居然少了一條眉毛!這比“頭懸梁錐刺股”都殘忍得多啊。明岐不寒而栗。高中畢業,她想自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辛苦日子了吧?沒想到現在又來了,而且除了學習,她還為來自美國的種種消息煩心——周淩雲的確懷孕,並執意暫時放棄學業,生下孩子。周淩雲父母勸說無效,隻能尊重女兒的選擇。況且從夏天到冬天,孩子已經五六個月大,早過了可以人工流產的時候。周家父母也不忍心讓女兒做引產,這個孩子看來是非生下不可。既是生下孩子,那總不能沒有名份,周淩雲和吳嘉南的婚姻已成定局。
在明岐看來,整件事從前到後都是荒誕的,一個孩子成就了一樁婚姻,毫無邏輯可講。但她知道吳嘉南是善良的,真到了這樣的時候,他也不會忍心失去這個孩子。說到底這件事竟與自己也脫不開幹係。如果自己一直跟吳嘉南在一起,如果自己不給周淩雲趁虛而入的機會,如果自己可以為他犧牲更多——也許就不會有今日。
這些道理明岐明白得已經太晚,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她隻有接受這一切。她一直希望等到吳嘉南的一封郵件、一個電話,哪怕是對整件事的一句解釋。可惜都沒有。轉念想,如果他真的來了郵件、電話,她哪裏會去看,哪裏會去聽。或者說,她根本不敢看,不敢聽。吳嘉南原來如此了解自己。
這個寒假,江臨成了她最不願回去的地方。然而躲不過,春節總是要回去。回去之後便聽到了吳嘉南與周淩雲的婚訊。對於江臨這樣的小城,這樁婚姻可謂新聞。錦繡地產總裁的女兒奉子成婚,放棄在美國的學業回到家中安胎——簡直可以登上江臨晚報百姓版做專訪。
明岐把那冊《東京夢華錄》放入書櫃,試圖淹沒在茫茫書籍之中。然而吳嘉南留給她的記憶何止這一冊書。即便當初她盛怒之下將那些紙條交還給吳嘉南,但記憶難以輕鬆拋卻。去江臨大學圖書館還書,她想起二樓靠窗的座位是她和吳嘉南喜歡的地方。那時候他們都拿著各自父親的借閱證進大學圖書館,倚靠著高大的書架,從這一冊書翻到那一冊書。窗外陽光灑入,被書架隔斷,明明滅滅。她去江臨中學看望以前的老師,想起這校園之中,哪裏沒有他們的秘密?天文台,花園,金魚池,鴿子籠。他第一次親吻她是在哪裏呢?就是在學校外麵的一灣流水之畔。那是她高三時的五月,他從南京回來看她。黃昏,她下課,他在教室外的陽台上等待她。回首間眉目含笑,滿眼滿心隻是一個她。他們說散步,又說校外郊野的油菜花全部開放,十分香甜。他們就走在那片花海裏,一路上無有他人,仿佛天地之間隻餘下他們兩人,手輕輕牽在一起,緩緩走著,一任黃昏沉沉。
這條路他們過去走了許多回,那流水潺湲,花田無際。若到暮春,人家庭院裏種植的梔子就開了,濃鬱的香氣一經雨水浣洗,便洇出漫漫的清香。他摘來一束給她,看她一如孩童般歡愉的笑容。一路上她總是快活地教他辨認植物:這是車前子,這是瞿麥,這是月見草,這是蘆荻,這是海棠,這是旋覆花,這是一年蓬。他們坐在碧草如茵的水邊看遠處的學校,夕暉灑滿水麵,落日熔金。不知為何,他就在這一刻湊近,輕輕觸了觸她的唇,她一時極驚惶,漸而懊惱,轉身不再理他,似乎自己失去了極重要的東西,又似乎這是他極大的唐突,她知道以她所知的一切,這些是被禁止的。她那一刻的震動、傷心幾乎莫可名狀。然而晚風徐來,河波細細,她又生出淺淡的歡喜,隻是專注看那水邊扶搖的蒲草、覓食的翠鳥。她想,那花田還在麽,那庭院還在麽,那茵茵的水畔還在麽。如今她很難回憶起那些完整的快樂,但她確信,跟他在一起的時光,她確實是幸福的,無論悲喜、離合。
想到這裏,她倒也安心,少年時期的感情總是難以抵擋成長後的種種跌宕、變故。事已至此,她即便沒有當麵祝福的氣量、勇敢,也應當做到無悲無喜、淡漠從容。
她是這樣告誡自己,卻不料接到這樣一份請柬。打開一看,赫然是:
顧明岐小姐送呈
謹定於XXXX年2月12日(星期二農曆正月初六)
為吳嘉南 周淩雲舉辦婚典喜筵
恭請顧明岐小姐光臨
吳嘉南 周淩雲敬邀
明岐捏著這張赤紅燙金的請柬,一時氣極,反倒笑了起來,走出房門給母親看:“真是想不到我能收到這個。”
母親見女兒的神情,又掃一眼請柬,便知道了原委,勸道:“按理說我們家和吳家交情不淺,人家結婚,我們是該送禮金的。”
明岐搖頭笑道:“媽媽你看,這裏寫的是‘顧明岐小姐’,如果是請我們家,決不會就這麽一個名字。到底是吳嘉南還是周淩雲,送給我這麽一件好東西!”
母親道:“當初你和吳嘉南在一起,這個周淩雲就死心塌地盯著吳嘉南。現在她終於成功了,向你表達一下翻身農奴得解放的喜悅,也不過分。你就別多想了。該去準備禮物就準備,不想去就算了,沒這麽多閑心生氣。”
明岐泄氣,知道在母親這裏很難找到安慰,便轉而告訴錢浣君這可恨的請柬事件。浣君和母親一樣平靜:“你看請柬上的字,應該不是吳嘉南寫的。我覺得他完全沒有必要給你發這封請柬。他也未必因為這結婚有多麽高興。你別冤枉他了,婚禮還是不去的好,當這封請柬沒送吧。”
明岐知道母親和浣君說得都很對,卻還是無法釋懷。說到底,終究是一種意氣難以平複。因此正月初五這天,她就以學校事多為由,早早買票回京,徹底不想聽到任何有關初六婚禮的信息。
年節氣氛尚未過去,明岐一個人在宿舍,聽著窗外忽遠忽近的爆竹聲,淒惶地開始了新一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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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實驗室,讓明岐又找回了正常的狀態。麵對儀器、數據,她輕舒一口氣,知道自己並非無有意義,無所事事。她尚有智慧、邏輯、學業,這一刻她認為自己擁有的實在很多。
浣君畢竟是多年閨友,這些日子但凡有空閑,總是過來看明岐,陪她逛書店,吃飯,看電影。她拿自己的經曆安慰明岐:“你看,當年我和程秋至分手後不也一直沒談戀愛麽,挺好的。”明岐瞪她:“那是因為,除了程秋至,你遇不到更合適的了。”
程秋至是浣君大學裏的老師,教古代史,年輕時的愛人早已別嫁,於是一直未婚。初見浣君,便覺得這女學生聰明剔透,十分珍惜。可到後來,並非想象中轟轟烈烈的師生戀,而是尚未公開,便中途夭折。浣君父親和程秋至也算彼此知道名字,或許還在某些學術會議上打過照麵,哪裏容許女兒和自己的同行兼同輩戀愛。程秋至為人朗落,及時中斷,兩人雖然有遺憾,卻始終保持了高山流水般的清明。那些時日浣君是快樂的,程秋至帶她去書市,去聽戲,去地壇,去潭柘寺,去植物園,去京郊看鎮崗塔,去看日落時的西山,聽不知何方傳來的聲聲雁啼。漫天漫野之中唯獨他們二人,光陰靜止,如若凝固的琥珀,將山水、夕光、情意、傷悲一例包裹。浣君說,我有什麽心思,程秋至都懂得。程秋至有什麽心思,我也都懂得。她說這話時眼裏總是隱有淚光,今生今世無法成就姻緣,隻能用這樣的話安慰己身。她自製花箋贈予程秋至,程秋至就用這花箋給她寫信,一筆娃娃體,非常可愛。程秋至心如赤子,也懂得疼愛浣君,視之為難得的知己,帶領她讀書,教她如何做學問,將小半生所學盡數教誨浣君。程秋至過去,浣君再沒有戀愛。程秋至也一直獨身。
浣君一怔,繼而笑道:“你這一年也折騰得差不多,現在也好,吳嘉南結婚了,你可以徹底死心。”
明岐道:“我隻是恨他。”
浣君道:“恨也是感情,不恨的時候就什麽都沒有了。其實也沒什麽可恨,我倒覺得他很無辜,幾乎是被逼婚。”
明岐嗤道:“逼婚?周淩雲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能單性繁殖出一個孩子。這是吳嘉南最可恨的地方。”
浣君無奈笑道:“你也真是毒舌。這些事誰能說得清,也沒什麽可計較。木已成舟,冷暖自知。不過吳嘉南也不是非結婚不可,他如果決斷些,也不致被周淩雲用肚子裏的孩子相脅——真是很齷齪的。”
明岐笑起來,浣君總算說了一句她愛聽的話。她挽著浣君,二人在街邊買了兩杯熱可可,朝圖書館走去,那也是她們快樂無憂的時光。
浣君說父親想要她回江臨,可以留在江臨大學教書。自己卻想留在北京,無論如何能和程秋至近一些,能夠時常聽聞他的消息。哪怕不能見麵,至少知道和對方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她會覺得這個城市是親切的,可愛的。
明岐有時竟會羨慕浣君,雖然那一樁愛戀永不完滿,永無結果,卻餘音渺渺,永不磨滅。
京裏的春天又姍姍而至。明岐的一篇論文入選了一個氣象、環境與健康的學術研討會,隨同導師一起前往內蒙古參加會議。研討會上又見到去年在阿拉善試驗站見到的年輕女研究員蔣小平,她介紹了西北幹旱內陸河流域生態安全保障體係建設的初步研究。女人專注的時候果然很美,明岐心想。明岐很敬佩她,私下裏同她多聊了幾句,開始還以學術探討為名,不一會兒就成了八卦,八卦這個老師的婚史,又八卦那位老師新接的項目究竟得到多少資金。兩人笑得很歡樂,女人天八卦。
研討會的另一項活動是代表研究所向內蒙古當地幾位貧困學生進行資助,導師讓明岐捐兩百元,明岐照辦。孰料捐款結束,竟有人過來感激明岐,寫下她的名字——她是參加研討會的唯一一名學生,又捐了不小數目。明岐張皇擺手,完全受不起麵前一張張笑容滿溢的臉。事後導師笑道,讓你多捐點總是不錯的。明岐一默,問,總共隻捐了幾萬元,夠幾個孩子念書呢?導師道,我們的力量也十分綿薄,所以隻重點資助了三名學生。明岐道,可憐整個學校的孩子都在感激我們。導師一笑,便不再多說。
從內蒙古回來,林鷗上下打量明岐:“多久沒去理發店了?”明岐撩撩頭發,狐疑道:“我都不記得上次是什麽時候去的。”林鷗露出痛心的眼神:“你啊!頭發太長了,毫無造型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