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南方氣候潮濕,夏季多雷暴,雨後又是極炎熱的酷暑天氣。每一日工作完畢,明岐都會緩緩走到觀測點的走廊裏,黃昏濕熱的陽光隔斷一道道光影。學習和工作予她安寧,她可以長時間思考一個係統方程式,在腦海中畫出各種曲線圖——有同學喊她吃飯,她含笑答應,靜靜走著。廊外雲霞騰湧,蟬聲嘶鳴。她闔目,竟連一絲悲喜也無。

七月末回到北京,在學校忙完實習報告,又要開始寫論文。母親來了幾次電話,問她什麽時候回家。她隻道近來實在很忙,還不知道買哪一天的票回來。

“別人讀研究生,怎麽沒你這麽忙碌?”母親微微嗔怪,“倒像你爸爸,年輕的時候也是很久不回家。”

“寫完論文就回來。”明岐道。雖然她知道論文不可能近日完成,但也隻能這樣安慰母親,又問,“家裏還好?爺爺奶奶,外婆都好?”

“都好。你奶奶身體不如以前健朗,但也沒有大病,你放心。”母親欲言又止。明岐催問了一句還有什麽事,母親說了句“算了”,但又遲疑著不掛電話。明岐不安,又問了一句。母親這才道:“聽說吳嘉南從美國回來看你,你又跟他鬧翻了?”

明岐的心刹那一緊,又不可遏止地作痛。她疑心自己的別處疼痛,她以為自己早已平複,早已如當初對林鷗剖白的那般清晰明朗,可以一笑置之。到頭來,這疼痛的來處,竟還是左胸腔子裏一顆撲撲不止的心,她居然經不得母親這一問。明岐隻有低低答:“嗯。”也無力追問母親從何處得知。

“唉。”母親歎了一聲,開始責怪,“你太年輕,太不懂事。其他地方都是聰明的,卻獨獨這點不開竅。你現在不是小孩子了,二十二周歲,按照家裏的說法,是二十三歲了。別人家沒讀書的孩子這個年紀已經結婚生子,你卻還是這副任性脾氣。你就是讀到博士,博士後,也還是要結婚的。我希望你回南邊,北京生活壓力太大,你要不嫁給本地人,連房子都買不起。你若要嫁給本地人,卻因為母家離得遠,遇到什麽事情都沒法商量,受婆家欺負隻能自己忍耐。吳嘉南有什麽不好?多少人喜歡他,他家父母也很好,跟我們都有來往。我們將來年紀大了生病,有個做醫生的親家,看起病來也方便……”

“媽媽。”明岐無言以對,隻覺四肢倦懶,連眼皮都沉沉墜下,雙目澀滯。

“你氣性太大,現在不是小姑娘了,做什麽事情別人都覺得可愛,都會原諒,當你一片天真。”這些話母親從來沒有說過,明岐一壁聽,一壁訝異,一壁茫然。母親又道:“算了,說多了你也聽不進去。以後身邊有什麽合適的人,就不要隨便放走了。女孩子一過了二十歲,時間過得特別快。滑過二十五歲,別人就當你是老姑娘了。”

明岐訥訥。

“你還不知道吧,周淩雲大概要跟吳嘉南結婚了。”母親向來藏不住事,費了很大的精神,到底還是說了出來,“周淩雲在那邊懷孕,說是吳嘉南的孩子,說什麽也不肯墮胎。你也知道周淩雲家的門第,她爸爸是錦繡地產的什麽老總,自家女兒倒貼給別人做媳婦,別人家哪裏還好意思提什麽墮胎?簡直是不作興的。”

“為什麽不墮胎?他們什麽時候有了孩子?他們現在結婚,不讀書了麽?”明岐耳中隆隆作響,隻覺血流上湧,滿麵灼燙,終究免不了迭聲詢問。她聽不清自己說了什麽,卻是母親那邊傳來的字字句句清晰無比:“現在說這些,也遲了。這些話你也不應該問我,早應該問吳嘉南。”也許母親覺得這句話太傷人,沉默少時,便又安慰了一句:“你一開始口口聲聲要跟他斷了關係,現在別人得手,你也不該難過。你不要他,也不能強求他為你孤守。各人過各人的日子。”

“嗯,我知道的。”明岐微笑。

掛斷電話,明岐回到桌前寫論文。然而思緒卻在方才那一處中斷,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接下去該從哪裏著手,該對比哪一組數據。她把先前整理的資料又翻了一遍。潔白齊嶄的A4紙,密密挨挨的字樣數據,此刻都不再聽她使喚,在她眼前忽遠忽近,總沒有定準。再仔細一看,還是這篇數據,白紙黑字,十分清晰,卻看得她目痛。太陽穴處似有兩把小錘,一邊一下,有節奏地敲打。不知哪裏來了一股風——是窗戶不曾關嚴,是窗外將要下雨?打印的資料就紛紛揚揚掀起,落下,散了滿滿一地。宿舍用舊的、已經磨去光澤的冰涼地磚映著窗外白亮的日光。她蹲身去揀,紙張攏了一懷,卻難以攏起她一懷落索心思。

她四肢酸軟,目中脹痛,什麽都不想做,什麽也不願想。她把資料收好,抱在懷裏,緩緩挨到床邊,輕輕歪在枕上。這數年來的歡喜、惱恨,及至眼前的跌宕、變故,諸事紛紜,接踵而至。她想事情也許不似母親說的這般,她想自己可以問一問吳嘉南,但她知道,事實應該便是如此。周淩雲大略真的有娠——明岐渾身霎兒滾燙霎兒冰涼,短短數月,周淩雲竟然有了他的孩子。他不是曾說,那是“不相幹的人”麽。縱然再“不相幹”,還是抵不過異國他鄉重逢的情意。明岐終於相信,世上的感情原本沒有“可能”和“不可能”一說,任何結局都是她料想不到的。母親說得對,你不要他,也不能強求他為你孤守。可是……她哪裏是,“不要他”呢。一隻貓丟失尚且讓她如此傷心,如今的境況,她已說不出“傷心”二字。

明岐闔目,竹席緊貼著肌膚,生出沁涼。窗外蟬鳴永無止歇,太陽穴上兩把小錘依舊沒有停下。

不知過去多久,林鷗開門進來——她暑假也留在學校為論文忙碌。她是天津人,有個姨媽在北京,日常倒不必住在宿舍。近日明岐從南方實習回來,她想著住回宿舍和明岐作個伴。卻不想一眼望見明岐滿麵淚水,雙目緊閉,手裏抱著一疊散亂的紙張,肩頭隱隱發顫。林鷗嚇了一跳,輕輕走過去,取下她手裏的資料,替她整理了,放在桌上。明岐微微睜開一隙眼,麵上緩緩露出微笑,喊了一聲林鷗。

“怎麽了?”林鷗小心問道。

“哎呀。”明岐抬手拭去麵上淚水,靠著床頭坐起來,笑道,“剛剛被導師罵了一通,說我論文寫得太慢,選題不佳。”

這個謊言編得也拙劣,林鷗卻沒有繼續追問,為的是保全明岐勉力維持的堅強。林鷗如常笑道:“我的論文還沒影子呢。咱們出去轉轉吧,紫竹院的荷花開了,我們可以去劃船。”

“好的。”明岐去水池接水梳洗,回來時又是一副笑吟吟的麵容。隻是目眶微紅,臉色稍顯蒼白。

12

與張元朗重逢,是這一年秋天。

八月底明岐終於跟論文鬥爭結束,回了一趟江臨家中。探望老人、中學時的老師、父母的朋友,便花去了三天時間。還有四天便要返京回校,又抽出一天時間去植物園小坐。照例見了孟琨。孟琨又瘦了一些,麵容清臒,明岐看了很親切。植物園的荷花業已半凋,紫薇仍然團團簇簇開著。孟琨給明岐看他養的植物。辦公室走廊內一溜花盆,每一種植物都不相同。明岐蹲身,認出鴨拓草、蔦蘿、決明、綠蘿、垂盆草、波斯菊、牽牛。仔細一看,花盆都是大大小小的酸奶盒,看起來十分有趣。明岐驚歎:“孟琨哥哥,你做什麽都做得十分好。”

他笑得略略靦腆,溫和注視明岐:“顧老師還好?”

“很好的。”明岐笑道,“你可以常回學校看看。”

孟琨又領著明岐去園子裏看葫蘆。有幾枚小葫蘆已經出落得秀氣靈巧。孟琨小心地摘下這幾枚,說留著刻字刻畫用。

對於江臨,明岐忽然覺得陌生。植物園,圖書館,舊家,似乎都不是她能久留的地方。她前所未有地思念起實驗室,急切地想回到那座巨大的城市裏去。她驚覺那樣陌生的地方竟然能予她安全感。

回到學校,一切又散淡如舊,沒有她期待中的安全感。她默默一哂,原來安全感從來不是外界的任何一件物事可以給予,沒有安全感的,隻是一身孤清的自身。

秋初一場寒潮洶洶襲來。僅是一夜冷雨,氣溫便降了下來。林鷗還沒有回校,宿舍裏隻她一人。中夜無法入眠,也不想起身開燈讀書,隻是默默裹著被子,一聲一聲,聽窗外雨落。“立秋日,滿街賣楸葉,婦女兒童輩,皆剪成花樣戴之。是月,瓜果梨棗方盛,京師棗有數品:靈棗、牙棗、青州棗,亳州棗。雞頭上市,則梁門裏李和家最盛”。沒來由,《東京夢華錄》裏一段又清晰浮現於腦際。

明岐並不嗜好讀書,小時候借得幾分聰明,多背了幾句詩詞,被大人表揚,小人兒覺得很得意。稍大一些卻不愛讀童話、小說,而是喜歡父親書櫥裏大量植物圖譜。她伏在那裏細究枝葉藤蔓的走向,仔仔細細描在紙上。這讓母親歡喜了好大一陣,以為女兒在繪畫方麵有天賦,領她到一位老師那裏學畫。不料明岐卻不喜歡,學了一個暑假就把顏料畫板藏到找不到的地方去。母親恨恨:這家孩子學鋼琴,那家孩子學舞蹈,自家女兒卻無有一項特長,將來長大該怎麽辦呢?但母親很快發現女兒對許多事情都懷著興趣,填詞,吹簫,白描,習字,甚至刺繡也能上手。隻是興趣太廣,沒有哪一件能做長。錢浣君的父親曾笑說:“明岐不妨揀其中一樣做下去,憑你的聰明,三五年後便有所得,堅持十年,必有成就。”彼時明岐還仔細想了想:“那我挑兩樣好不好?我喜歡古琴,還有詩詞。”錢浣君的父親搖頭笑道:“依我看,詩詞須得苦心孤詣反複吟哦才有佳作,費心費神,堅持做下去對你未必有什麽好處。至於古琴,明岐還小,也許隻能當一時興趣吧。”當時明岐好大的不服氣。然而錢伯伯預言不假,不過半年,明岐就不再提作詩填詞。再說古琴,她最喜歡的是《漁樵問答》,而古琴老師說,想彈《漁樵問答》,前麵須得練成好幾支曲子。明岐苦著臉問,直接學不可以麽?我更喜歡《漁樵問答》呀。結果是,明岐隻學會了半支《陽關》。小半年不碰琴便生疏,隻能抱著琴,將臉頰貼在涼潤的琴身上,嘟噥一句:我實在更喜歡《漁樵問答》。這個時候明岐已經讀高中,母親決不許她再碰琴簫書畫,嚴令她刻苦用功。幸好,明岐沒有像打發興趣那樣打發學習。

此刻明岐想,楸葉是什麽樣子的呢?將楸葉剪成花樣簪戴是怎樣的風致?小時候端午,奶奶摘了艾葉,簪在明岐發間,她覺得真美,像簪了碧玉一般歡喜,清香滿頭。後來去江臨讀高中,到了端午她還忘不了在發間佩戴艾葉,少不了被同學嘲笑:哎呀呀,顧明岐頭發上是什麽?

她覺得冷,秋風秋雨侵夜不去,不知何時才有天明。混沌睡去,醒來時天亮了,側耳聽來,雨聲依舊。她覺得頭疼,喉間澀痛,因而不想起床。迷迷糊糊又睡去一陣。第二次醒來,看見時間已近中午,並不覺得餓。扶額起來,隻覺渾身疼痛,鼻澀咽痛,是感冒的症狀。天的確很涼,她從衣箱內翻出一件外衣,又抱了一床厚被堆在床上,飲了熱水,重又躺下去,秋霖脈脈,無論將身體如何蜷起,也尋不出半分暖意。

恍惚又到了夜間,她有些心急,知道還有功課沒有做完,強打了精神下樓吃飯。長發未及細細梳理,樓道迎麵一襲涼風拂起她的頭發,紛紛揚揚散開。

回到宿舍,發現隔壁兩位女生都在。一個看在線電影,一個抱著靠枕看書。她們與明岐不在同一專業,日常來往不算多。此刻看見明岐滿麵病容,忙問:“怎麽了?”

明岐鼻音濃重,啞著聲音回答:“昨天夜裏涼,沒來得及添被子。”

“林鷗不在?”

“嗯。”

“吃藥了嗎?”

“吃啦。”明岐感激她們的關心。在這世上別人並沒有必要關心你,因此你所得的每一分關心都須珍重。這個道理也是明岐後來慢慢想通。

其中一位女生熱心,放下手裏的書起來衝了一包薑茶,塞給明岐命她喝掉。明岐小口小口飲著,溫熱的水氣濡濕她的眉眼。

每每換季,明岐總少不了病一場。眼看這場感冒並不會輕鬆收稍,吃了幾頓藥,鼻子通了,咽喉也消了腫,卻沉沉發起燒來。幸好近日導師無事,不曾召見。她一人躺在枕上,總也好不起來,難免沮喪。便給林鷗發短信,問她幾時回來。林鷗隔了很久才回複,問她什麽事,又絮絮說了一通,近日在家如何與父母鬧矛盾,如何爭吵,如何令她煩心,卻又因為矛盾沒有解決,還要在家裏待幾日。各家有各家的難處,明岐細細安慰了一陣,隻說等你回來我們去中山公園的唐花塢看桂花。

她想到錢浣君,短信發到一半又停住,想起浣君前番才說去上海圖書館抄書,此刻想必還沒有返京。

一時間無有依靠,無有著落,索性也安了心,靜靜躺著。但凡養了一點精神也不著急起來,隻是閉目淺寐。外間的雨早已停了,天陰了一陣,又透出薄薄的秋光。明岐知道秋天真的來了,北京的秋天是她最喜歡的季節。看日期似乎到了國慶長假,學校愈發安靜。

她想起各種色彩的牽牛花,野生攀緣的,胡同內人家栽種的,開了滿牆。想起昆玉河粼粼的波光,映著夕陽,像一塊翠玉。水未必多清潔,卻是她喜歡的碧綠。秋陽漫漫,隔著衣物灑在身上,隻有一層涼涼的觸感。這些風景,吳嘉南曾陪她看過一小段——可惜她已經辜負過一個秋天。

日間母親來電話,問她近況。她坐起身,極力做出精力充沛的樣子,但沒有瞞過母親。

“這幾天北京降溫,感冒了吧?”

“嗯。”

“你啊,吃藥沒有?”

“吃了的。”

“感冒幾天了?”

“沒幾天的,快好了。”

“實在不行要去醫院,光睡覺也好不了。”母親有時候實在很了解她,她悻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