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張元朗想,小丸子大概是真的走丟了。途中遇見去年冬天和明岐一起吃飯的小店,正是在這裏他們抱回了小丸子。起初幾天張元朗還把小丸子的飯碗水碗置於門前,心想萬一它聞見熟悉的氣味,興許還能回來。不過兩隻碗後來不見了,大概已被保潔人員清理掉。

那對情侶表示,他們可以賠一隻貓。張元朗說沒關係,走了就走了吧,反正也長大了。

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告訴明岐。他想起那個雪夜出門買藥、抱著貓挨過整整一晚的姑娘,又無端想起那姑娘一雙清亮的眸子,心裏覺得歉疚。

高中同學裏已有人相繼結婚,張元朗陸續收到請柬。老同學借此重聚。其實也不過幾年時間,大家已與過去大大不同。胖子王磊沒有念正經大學,職業學校畢業了滿大街尋找賺錢的生意。後來去了南方,做翡翠生意。不知怎麽就發達起來,人更加圓胖,剃了拉風的發型,腦門溜光,頂心一簇短發,身邊跟著個秀氣的小姑娘。一問,還在讀大學。當著小姑娘的麵大家也不好嘲笑王磊,隻是可個勁兒擠眉弄眼。班長曹毓方剛讀完碩士,男朋友還在讀博,曹毓方決定自己先工作,表示自己無心做學問。目前最關心的是什麽時候能買得起五環內的房子。在法院工作的呂婕已順利轉正成為正式法官,留在民庭。席上談論的話題離不開婚姻財產糾紛。大家說以她的形象、氣質、口才,十分適合到中央台某頻道的法製欄目講解婚姻家庭案例。呂婕樂不可支,表示自己也這樣認為。來得最晚的是鄭文紓,他是醫生,時間從來沒有定準,他能趕到婚禮現場已經是個奇跡。飯吃到中途他接到電話,大家很體貼:你先忙去吧。鄭文紓便抱歉離席,出門打車迅速離開。倒是有一個人沒有改變,那是高三時從初中部直接升級上來的劉瀚宇。他在科大讀書,即將去往美國,依舊是高中時清瘦白皙的模樣,無框眼鏡,話極少。

酒飯畢,各自散去。張元朗回公司,這一天又漫無目的到了黃昏。出京方向擁堵如常。每一個滯留不前的人都保持了相當的寬容與耐心,見怪不怪地做著自己的事。發呆,小寐,聽音樂,看書,電話,看移動電視的節目。隨便什麽節目都好,導購,交通谘詢,相聲,房屋裝修,隻要畫麵閃動,就可讓人感覺這個世界就沒有停止運轉,一切依舊有條不紊。

張元朗後悔選擇公交車。地鐵雖然需要轉換若幹次,卻也好過這一路直達公交的龜速移動。手裏一份財經刊物,做完封底的填詞遊戲便沒有其他消遣。公交車擠滿人,有很小的孩子放聲哭泣,大人懶得理會,那哭聲聽著很難受,漸漸嘶啞下去。穿校服背書包的中學生三三兩兩結伴站在一起,書包上掛著叮叮當當的小玩意。

周日例行回家,向父母匯報一周工作狀況,說月底又將加薪,原先每月給父母一千元進賬,如今增至一千五。

母親嘴上一味責怪兒子給得太多,其實心裏是高興的。家裏定規,兒子有了收入須得貼補父母。盡管父母退休工資都不低,但他們要的就是這種規矩,這種老有所依的踏實。

吃飯的時候母親說:“有合適的女朋友了嗎?早點領回家瞧瞧。”母親小時候在胡同長大,嗓門很大。

父親咳了一聲:“工作成家兩不誤。”

張元朗答,目前還沒有的。母親道:“咱們家的媳婦學問相貌都不能差,比你可以遜色些,但不能差太遠,不然將來沒有共同語言。家境也不能太離譜,門當戶對很重要。原則上我和你爸不反對你找外地人,但我們還是希望你找個本地的。一來兩家都在北京,來往方便,雙方家庭觀念也沒有太大距離。你唐叔叔家的兒子找了個外地女朋友,本來都快結婚了。但女方家裏一味要求買房買車,還要求地段品牌。唐叔叔說這樣的媳婦倒貼一百個都不能要。我說,你一外地姑娘能在北京落腳,找個咱們土著婆家就已經萬幸。居然還有開口要這要那的,這也是意識形態的差異。所以這點你千萬要注意。二來不必考慮戶口問題。我單位的小張,夫妻倆在北京工作有十幾年了吧,戶口卻一直沒辦成。一會兒說工齡不夠一會兒說這個那個。各種優惠政策都享受不到。今年女兒考大學,還是給送回老家去。你想,在北京念書,又回老家考試——這能考好嗎?那裏的競爭多激烈?唉。”

吃完飯原本想陪父母聊天。但他們各自都有活動。母親要到社區廣場打太極球,父親要去合唱隊練曲子。母親說:“一起打球吧,有什麽好唱的!”父親氣哼哼:“那球有什麽可玩兒的,猴兒才耍球呢。唱歌好,高雅藝術,陶冶情操。”“算了吧,還高雅,還情操。”父母你一言我一語拌嘴出門。

他給明岐電話。

“有件事兒想跟你說。”

“嗯?”

“貓——我是說小丸子,丟了。”

“丟了?”

“門開著,沒在意,它就跑出去,追也追不上,我也找過了。”

那邊有一段沉默。

“你別難過啊,別生氣。”他突然有些擔心,也覺得抱歉,“如果你想要養貓,我再去找一隻。”

“不用的。”她忽而輕聲說,“我一開始,就沒有說要養貓。”

“現在在哪呢?”他有些尷尬,努力另起話頭。

“實驗室。”

“今天周末啊,也不休息?”

“嗯。”

他們已無再多話題。誰說兩個陌生人之間至多通過七道關係網便可有聯係。他們之間隻有一個小丸子,小丸子失蹤,他們就沒有任何理由繼續聯係。

有時候他會想起過去的那個冬天,那個懼怕黑暗的姑娘,一雙清澄眸子,照亮整副容顏。他想再找她吃一次飯,聽她講一些事——他喜歡聽她說話,很尋常的細節,草木風煙,她都能講出來。她懷抱幼貓的姿態婉順溫柔,她有許多細膩溫潤的心思。他一度想去了解,但後來的幾次,都找不到由頭聯係她。又擔心貿然聯係會惹她戒備,令她拒絕,如此隻能作罷。

光陰一宕,轉眼已經入夏。張元朗在公司小獲升遷,擔當部門主管之責。與他同期進公司的一位姑娘,叫做盧思語的,對他頗有好感。盧思語是西安人,在京讀書,畢業後便留在北京工作,和許多外省進京的大學生一樣。

七月裏公司到北戴河做拓展活動。盧思語與張元朗儼然同進同出,已經有了交往的意思。拓展歸來,傳聞他們開始正式交往。張元朗也有些恍惚:原來結束一段感情那麽容易,隻需沈緹一個電話講清。而開始一段感情也如此容易,不過是多說了幾句話,多走了幾段路——盧思語高挑瘦白,是個好看的姑娘。他們在一起的費用一律AA。這是最初盧思語便提出的。張元朗也沒有覺得不好。他們在不同部門,辦公室不在同一樓層,中午盧思語過來,兩人一起吃飯。公司不少大齡單身女,個個是女強人做派。找男朋友需得在學曆、收入上勝過自己,才貌也不能遜色。這樣一來周圍能入眼的男人便少之又少。而看得上的男人往往是成功人士,不是已婚便是身邊不乏新鮮得能滴水的年輕姑娘。眾女悲歎:可見戀愛方麵果然下手要趁早,一不留神便高不成低不就。如今盧思語能內部發展成功,找的又是一名大有前途的土著男,難免令人羨慕:又一支潛力股成為別人的私有財產。

跟盧思語相處,張元朗總是要想起沈緹。似乎世上再無一人如沈緹這般,予他喜樂、予他傷悲。周末如果有空,他會去東四的胡同探望沈緹的祖母。老太太倒還健朗,重新翻修的四合院租出兩間屋子給一對外鄉夫婦。老太太不大認得張元朗,隻知他是沈緹的同學。

“緹緹有段時間沒回家了。”老太太坐在門前的小凳上,身邊有兩隻大貓。

張元朗也不知說什麽,通常隻是買些水果來,陪老人家坐著說會兒話。離開的時候覺得惘惘。自家祖父母早已過世,外祖父母是他沒有見過的——在他出生前已經逝去。

十月初國慶長假,盧思語一直說想去旅行。張元朗父母聽說兒子有了女友,極力勸他多花時間陪伴,又說發展順利明年結婚也可以。婚姻在張元朗想來是極遙遠的事,他不敢應承,隻有答應盧思語,商定旅行路線。

平日裏在公司盧思語一向綰發、套裝,襯衫潔白的衣領直直削著臉頰,露出一截細膩的頸子。這幾日她作家常裝束,長發垂肩,寬鬆衣衫,張元朗看了,憑空多出一種親切。

“我們去雲南吧。”盧思語仔細研究了各大旅行社退出的方案,告訴張元朗,“我想去麗江。”

張元朗對旅行的興趣原本就不大,因此她說去哪裏都可以。

盧思語仔細打點行裝,從衣物到常備藥品一應俱全。張元朗冷眼瞧著,覺得她或許真的適合做妻子——盧思語側首對他微笑:“發什麽呆?你就帶兩套衣服夠不夠啊?”

“夠的。”

“再帶一件外套吧。”

“好的。”

張元朗忽然覺得身邊有一個每天為他思考該怎麽搭配衣服的女人是件挺不錯的事。

入夜的麗江,他們住在客棧,庭院裏隻有他們二人,牆外街燈璀璨,半空中一輪秋月。不知何處流水淙淙,入耳蟲聲唧唧,他恍惚覺得這不像旅行,而是一種常態的安寧。他耽於這種安寧,因此對麵前的女人生出相濡以沫的眷戀。隻是他不知該如何表達。

“你又在發什麽呆?”盧思語拿手指敲敲他的額,“不出去轉轉?”

“坐著挺好。”他微笑,“讓我看看你。”

她一默,把藤椅挪到他身旁,一手擱在他的藤椅椅背上,側首枕於其上,另一隻手,輕輕伸出去,順著他的眉角,輕輕撫過臉頰,又停在唇角,緩緩觸了觸,仿佛眼前的人並不真切,她要重新再認識一道。

“過去以為你是隻悶葫蘆。”她笑,“沒想到但凡是男人,都會說情話。”

“你倒是懂得很多。”張元朗隻是隨口一句玩笑,說出來才知道不妥,轉過臉望著盧思語,擔心她生氣——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和沈緹的過去一樣,他也不知道她的過去。過往一切已成幻境。他們在一起,是為日後的種種籌謀。他絲毫沒有興趣過問她的從前,卻難免無心說出傷人之語。

還好月色溶溶,涼風沉墮,不知哪處花香彌散,盧思語隻用輕緩俏皮的聲音回道:“以前不知道你這麽討厭。”

“我爸媽說想見見你。”

“這樣……合適麽?”她微有訝異,笑道,“我不知道他們喜不喜歡我。”

“他們人都挺好。”他安慰。他從來沒有過這樣一刻,隻想牽著一個人的手,被這一隻手緩緩撫慰,涼月拂落滿身清光,他覺得珍惜,不想失去。

11

這一日聽說小丸子丟失,明岐默默一怔。她很想再多問張元朗幾句,什麽時候丟的,找了多久,有沒有貼告示尋找——隻是都沒有問出來。掛斷電話後她坐在那裏有幾秒鍾停止了手裏的事。直到同學推她:“怎麽了?”

“哦?沒什麽。”她繼續記錄試驗觀測數據。

下午從實驗室出來,她想了想去往以前租住的小區。熟悉的院牆,去時漠漠冬景,此時入目的是大片薔薇。她細細找了每一個花圃,每一條小路,又鑽到花牆下輕聲喚取:“咪咪,咪咪。”她沒有抱任何希望,所做的一切隻是安慰自己。她想起落雪的冬夜,那團溫軟的身體,緊緊靠在她懷中,就這樣一日一日長大,將她認作親人。她發現自己並沒有理科思維的冷靜、理智,她實在很容易難過,為了過去的這個冬天,為了很多紛至遝來的記憶。她在花牆下立定,看到一隻三花母貓,身後跟著若幹小貓,齊齊望著她。她不由笑了,朝它們咪唔了一聲。為首的三花貓很警惕,躡足朝前一步,又停下來,小貓們也緊跟步伐,停下來,依舊齊齊回顧望她。薔薇落花簌簌,叫暖風攜卷,紛紛拂拂。她終於覓得一刻心安,想象不久之後的一天,小丸子也會領著自己的孩子在花樹之下朝路人回顧。她輕輕一哂,似是自嘲,心裏的難過也漸漸平複。

七月,明岐他們去往南方一處氣象站實習。氣象站的研究條件很是不錯,資料室保存著自八十年代起所有的觀測資料,還有許多國外學術期刊。目前跟導師一起做的項目是研究負熵流與風暴組織關係。導師說:

“所謂熵,是一個狀態概念。對於一個孤立係統,即一個跟環境既無質量交換又無能量交換的係統,其總熵隨時間不斷增大,這便是熵增原理。另一方麵,熵是一個係統的無序度的度量,即一個係統的熵愈大,該係統愈無序。換而言之,孤立係統的熵將自發趨於極大,最後達到熱力學平衡態,對生命個體而言,最無序的熱力學平衡態以為著死亡。但對於開放係統而言,熵隨時間的改變除了取決於係統內部自發進行的不可逆增熵之外,該係統尚與其環境進行熵交換。如果流入係統的是負熵,即有可能造成係統內部的減熵運動,從而使得係統序度提高。因此,負熵流有助於大氣係統的發展,而大氣圈作為一個整體將朝著愈發背離平衡態的高度組織化的方向演變。

大氣圈無時無刻不在從環境中獲得負熵,從而不斷將自身趨離平衡態,不斷創生新組織或新結構,這便是大氣頻繁出現極端天起事件的最重要的物理原因之一。

假設一堆物質在原始狀態時是有序的,但是過一段時間後就會變混亂。比如一滴墨水,是一滴的時候是集中有序的,但是滴到水杯裏後,會擴散,變得無序混亂,在自然狀態下,這種過程是不可能逆轉的,隻能從有序向無序轉變。可以這麽說,物質的分布狀態是個概率,有序是所有可能狀態中的一種,但是物質大部分可能的狀態是無序的,也就是說無序狀態的概率非常高,有序的概率非常低,可能隻有幾十億分之一,所以無序向有序的轉變是幾乎不可能的。

大氣已經形成,隨著時間的推移就離無序的平衡態越來越遠。這不僅不可逆,而且不再重複曆史。天氣反複抑或氣候反常是曆史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