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生命中的美好時刻 (1)

我生命中的美好時刻

白色荷葉裙子邊擦過小腿,通往露台的天梯上纏滿花朵,肥肥小青蟲搖頭晃腦慢慢從窗前爬過,清水注滿錯落的花莖,胭脂紅的小魚在水麵下咕嘟,風從牆頭穿過送來了種子,玫瑰紫的天色越來越明亮,綿綿細雨像詩歌一般從唇邊劃落……這些是我生命中不可重現的美好時刻。

三歲在幼兒園裏,每天中午午睡起來,一個小男孩默默來給我疊被子、穿衣服。小學時穿著潔白的層層疊疊的天鵝裙跳天鵝舞。小學二年級生病住院半年,上課第一天跑進操場,全班小朋友開心地歡呼。連續幾次考三百分,校長在晨會獎勵我一個鉛筆盒。上課的時候,一個英俊的男孩子將笨拙的情書和作業本一起傳給我,晚上,躲在走廊角落裏,趁著黑,偷偷捏了把我的手……這些,是我生命最初的美好時刻。

在喧鬧的學校裏,發現一個高大的男孩子獨自坐在食堂前的葡萄架子上麵抽煙,初二時,他竟然留級到我的班級。無數寂寞的午後,我翹課去看他打籃球,隻有遙遠的他的影子和我。得知他有喜歡的女孩,自己跑去操場哭了很久,出來在鐵路邊卻迎麵撞上他。在等火車時,他說:“我並不喜歡她。”

這是隻屬於我年少無知的美麗時刻。

下過大雨,就在家邊的泥塘青草路上揀爬得滿地的龍蝦,一隻籃子都裝不夠。我站在頂樓上,將滿手的紙蝴蝶一下子拋向天空,看著它們粉粉白白地就這麽去了。在書包裏總是藏著幾本漫畫,每天晚上,小心地等待父母全都睡著才悄悄拿出來。在課本的間隙上,開始寫我的武俠小說。舅媽送給我一條她穿小的旗袍,第一回發覺初初發育的身子竟然有了線條,又詫異又驚喜,照鏡子照個沒完……這些,是我生命中的美好時刻。

第一回演講就得了第一名,比賽前還在演播室前邊唱邊跳健康歌。作文比賽時間充裕就索性寫了兩篇。評獎的時候,老師驚訝地發現,第一名和第二名都是我!第一回生日,有人送了我巧克力,吃完了盒子也舍不得扔,就把情書都放在裏麵,以為也會沾上甜。和一個男孩子,在深夜的街道路燈下麵接吻,僅僅吻了十五秒,卻覺得像半個人生那麽好,那麽長。

下雪的時候,他騎車送我回家,我坐在他單車的後座上,將整個身軀都托付在他後背上,手伸在他溫暖的口袋裏,纏著他給我唱歌聽。他早晨來接我上學,在樹底下等我,滿麵都是陽光,然後,微笑、親愛地把我的短發揉揉亂。老師上課叫我罰站,我鑽出教室撒腿就跑,老師“喂喂喂”喊著來追我。每天我的車筐裏有一封信等著我。臨窗上課的時候,他在教室外麵的牆角下,把音樂放得低低地給我聽。走在鐵軌上,分吃一袋子櫻桃。春遊回去的路上,在擠得像沙丁魚罐頭的車上,突然出現在他的麵前,看見他仿佛遇見天使的表情,我嘿嘿地笑了。

上帝啊,收走我五十年生命吧!即使如此,也請不要奪走這些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

在五十年中月亮最大的那一天,和一個陌生男孩子走啊走啊,走了一整晚。因為冷,他擁吻了我。在運動會上,一千五百米長跑,我堅持到了最後,一邊哭一邊給自己加油。有一回興奮得大哭起來,有一個人,曾在這個時刻告訴我,將永遠愛我……這些是我生命中的美好時刻。

和曉微在清涼的夏夜聊天,聲音越來越模糊,就睡著了。每一回,她出現在我家門前的時候,都是我的美好時刻。她在廚房裏給我弄熏魚吃,卻忘記了澆汁。她牽著我的手,對我說:“把不快樂丟進去!”然後吹一口氣,幫我把悲傷吹走。我發燒的時候,她在床頭給我讀《水滸》。我的好朋友啊,我感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裏,給予我這麽多美好的時刻。

軍訓跟安菲一起在操場上拔草,她說的黃色笑話笑得我倒在草地上。在玄武湖,一個我喜歡的男孩子,曾經給我編了一個滿是野花的花環。我們牽著手,一起看湖南路的水幕電影。我的鞋帶鬆脫了,他會在馬路上,跪下來給我係鞋帶……在無數個夜裏,我忍不住要把我心裏滿滿的幸福和愛情都寫下來。這些,是時光也不能帶走的美麗時刻。

人的心是自由的。哪怕再多的禁錮也不能把我們的回憶抹去,將我們的愛毀滅,使我們心裏隨著回憶和時光重現湧動的溫柔消失。爸爸給我做了第一隻竹皮和牛皮紙的風箏。媽媽在我練習大合唱的時候,送來一個全合唱團小朋友都垂涎的豐盛飯盒。高考第一名,爸爸喝醉了對我說,我是他的驕傲。媽媽給我剝蝦、剝鬆子、剝花生和菱角,自己卻不吃,隻是笑眯眯看著我吃。炒菜總是跟在爸爸後頭看,第一次做紅燒肉,居然十分美味。每一回給家裏寄了上萬的錢,就把匯款單收在錢包裏,覺得很欣慰。小時候看露天電影《茜茜公主》,我困得在媽媽懷裏睡著了,回家的路上,爸爸一路背著我,覺得好安穩。我老是感謝上天,給了我多麽好多麽好的一個家,多麽好多麽好的爸爸媽媽,他們從來也沒懷疑過我的才華,永遠都相信我是最好的姑娘(雖然有點胖)。

書店老板說,能背出《滕王閣序》就送我一本書,結果我得到了這本書。我親愛的老師,上課不讀我的文章做範文,卻在下課時單獨對我說,你寫得太好,做範文給同學們也沒有啟發。上課遲到了,她脫下她手上的表,隨手就送給了我。生病了,她來看我,我光著腳跑出去給她開門。她送給我一塊玉,是兩顆飽滿異常的桃子,我貼心而藏。在溫柔的燈光下,她對我說:“珊珊,你有多麽美麗的一張臉啊,還有這麽剔透溫柔的神情!”

我想,我是不能數完我全部的美好時刻了,因為時光流轉得太快,我總要將一些新的快樂刻印下來,舊的不免留空,而我知道,我的生命還長,路還在走,快樂並沒有到頭。幸福,和藝術一樣珍貴。但願我能記住每一回被電影打動真心流下淚水的時刻,能記住和知己談論電影或者文學心心相通的時刻,能記得那些圍在火鍋邊上高聲談笑的時刻,記得那些在雪地裏唱著《七武士》的歌,感到天下風雲出我輩的時刻。

在急景流年的生命中,我要高舉盛至杯緣的春醪暢飲。

然後走得了無掛礙。我知道,死亡,也不過是另一杯美酒。

我生命中的美好時刻

媽媽是個妙語如珠的人。張愛玲說她的姑媽言談中充滿小市民的清平智慧,那麽我媽媽的話裏往往有底層勞動人民的幽默。這種幽默像千萬家庭婦女一樣,皮實、堅韌、抗折騰、耐打磨,簡直是“苦惱人的笑”、“生活的顫音”。前幾天她為我清洗冬天的厚毛衣時,我走過去說了句:“媽,你幹活還真利索,一下子洗了七件。”媽說:“多謝領導表揚,我現在渾身有幹勁。”從此她喊我叫“領導”。

其實媽媽真正的領導姓朱,又是她的頭兒,所以她一直喊他叫“朱頭”。

她非常看不慣別人拍領導馬屁,她說:“那些人看見領導,就像地主看見保長一樣。”

前些日子家邊一學生想叫我幫忙補習作文,我媽媽替我回絕了。那孩子家長說:“補補就行。”媽媽回頭跟我說:“簡直是抹布,全是窟窿,沒法補!”

媽媽和爸爸相識是因為我爸在河裏救了遊泳時腳抽筋的媽媽,因此她稱之為“大河戀”。我老問她怎麽看上我爸,她歎氣說:“這就叫王八瞅綠豆,瞅順眼了。”

我冬天賴在家裏不起床,媽媽就威脅我,要給我來個“革命專政”。爸爸喜歡釣魚,從小我吃魚無數,媽媽說我是“漁家姑娘”。偶爾吃魚被刺卡住,媽媽就說我是“老革命遇見新問題”。

我看減肥書上說,上身胖的人是蘋果型肥胖,下身胖的人是梨型肥胖,可是我胖得很均勻,媽媽說:“你是冬瓜型肥胖!”

我喜吃肉,不愛吃菜。媽媽跟別人說:“我家女兒不挑食,是肉她都吃!”

媽媽很開明,從不幹涉我的私人交往。寒假媽媽在家裏看見我的前男友,熱情地招呼:“哎呀!是你呀!可有些日子不見了,怎麽不來玩了呢?”後來她也承認口氣像是老鴇說“大爺,好些日子不見了!”

她經常看見我寫字時就歎氣,從我十幾歲想當個作家的時候起,她就準備去當個作家的媽。有時候我看見她在看世界名著,就問她幹嗎呢,她就一本正經跟我說:“以後好跟記者說,是我在你小時候熏陶了你。”

因我讀書,家裏沒錢買大房子了。媽媽說,我就是我們家一百八十平米會走路的大房子。

中午吃飯時我說以後不知買什麽孝敬爸爸,因為他煙酒不沾。媽媽說:“我好孝敬,買三克拉的鑽戒就行。”我正好被一口湯嗆著。她說:“好吧,兩克拉行嗎?”

其實她也隻是說說而已,她最大願望不過是我平安快樂。最近她逛商場,會喜歡看嬰兒床,並說幾年內應該用得上。

因為媽媽沒被自己母親養大,她一直認為自己是沒娘的孩子。坦白說,媽媽是太寵著我了。她總是自豪地跟別人說:“我女兒可是親媽帶的,實斤實兩。”所以上次毛毛來吃飯時,看見毛毛瘦弱的樣子,她就說:“毛毛,多吃點——”我趕忙阻止她,踢了她一下。我知道她要說什麽。誰知可愛的媽媽還是說:“別踢我——毛毛,吃胖點,別像是後媽帶大的!”其實毛毛真的是後媽帶大的。

盡管媽媽老說怎麽和爸爸正正得負生了這麽個笨手笨腳的我,我還是確信她非常愛我。

媽媽的新經典語錄

最近我發現我媽媽越發風趣了,可能是我越來越無趣的關係。可以肯定,有這種感覺的人不隻我一個——電視台的人采訪完我媽媽之後,毅然將我說話的部分剪掉好大一塊,看完的人不知道到底采訪的是誰。而我媽媽單位的同事哭著喊著不準她退休,因為沒有她,上班實在沒什麽意思。

這兩天待業孵在家裏,順手將她的語錄記錄如下:

我老娘給我洗衣服時覺得應該消毒,於是說:“我用八四消毒液給你八(發“拔”音)一八!”她居然把一個數詞當動詞用!

我跟她說出門帶著手提實在不方便,她說:“你要方便啊?坐在馬桶上方便!”

吃晚飯的時候她跟我和老爸說:“要是有一天我突然不見了,你們都不要去找我,我是找幸福去了!”

我和爸爸笑倒在桌子底下。

現在我們一找不著她,就會說“找幸福去了!”

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坐在家說這樣的話,還懷著到外麵世界找幸福這樣浪漫的想法,我覺得我媽媽要是會寫字,一準是一個三毛。

她今天看我一一試衣服,歎息說:“我當初懷你的時候,吃得不好,光吃土豆地瓜了,可是,你怎麽長得像西葫蘆呢?”

她是諷刺我身材不好。

她老拿我開涮,比如什麽“確實叫你係上腰帶是難為了你,上下一般粗,係哪兒好呢?”諸如此類。

可是誰也甭想諷刺她,她會彈一彈煙灰,慢悠悠說:“鑼鼓聽音,說話聽聲,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在我老娘麵前,我當然什麽意思都沒有。

今天我們一家去吃酒席,就是我給十歲孩子寫生日發言的那一家。我跟我媽媽說禮就別送多了,以後沒機會收回來。我媽媽扳著指頭說:“怎麽收不回來?以後咱家請客機會多著呢!你想想,等你生了孩子我做了姥姥,十二朝(本地孩子生下十二天是要請客的)、滿月、一歲、十歲、二十歲……”我抱著頭倒在沙發上,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媽媽最愛說的話就是:“等我當了姥姥……”

比如“我要戒煙啦!要不怎麽給孩子當姥姥?孩子可不能抽二手煙!”這樣的話,她每天說一回,當然每一回也沒戒掉她的煙。

當然,我媽媽的嘴能非常非常甜。用我爸爸的話是:“能把死人說活!”比如吃完飯,她想來一根賽過活神仙的煙,她就會很撒嬌地跟我爸爸說:“大哥最好了!給我來一杯水,外帶一支煙!”我爸爸苦笑著說:“用得上我,我就最好了!”我媽媽說:“我可是發自內心的!發自心髒外的那層薄膜!”

她一邊說一邊跟我擠眼睛,小聲說:“要想喊動老男人,就得戴足高帽子!”

平時我媽媽愛欺負我爸爸和我。比如,上樓梯的時候,她一個人把整個樓梯擋住,對我們說:“誰也不讓過去!讓列寧同誌先走!”她要是沒事,能把《列寧在一九一八》的台詞全背下來。

她還能背很多詩詞。小時候記性好。晚上一起散步到一小河邊,實在沒什麽可看的尋常小河。我看她不走,一副抒情狀,就說:“看什麽呀?這是哪兒呀?”她說:“橘子洲頭。”

我媽媽在東北老家長到十三歲,在四川呆到三十歲,會說兩地方言。她和我說起她對我爸爸的愛情,就說四川語:“但願我們兩個像裹心白菜越裹越緊,願我倆的愛情像雞蛋清一樣潔白無瑕!”我總是笑倒。她說生養的風俗,則說東北話:“我們那管生孩子叫趴下。來個人問:趴下沒?趴了兩天啦!生了個什麽?大小子!五斤四兩!要是生個閨女,就是生了個小丫頭!八斤二兩!你看,閨女就是不值錢。生你的時候,你爸爸到處跟人說,生了個‘也好’!”

我就問了:“怎麽叫‘也好’呢?”

她說:“那時候不是宣傳嗎,生兒子好,生女兒也好!”

媽媽真是實在。晚上我噴了點野菊花的麵部噴霧在她臉上,給她聞。她說聞不出什麽味。我說:“野菊花味,你聞不出?”我媽媽不屑地說:“什麽野菊花?一股蒿草味兒!”

不過偶爾我也能在我媽麵前占上風。比如她挖苦我:“你看你,什麽也不會幹,這可怎麽辦呢?連個書皮都不會包!就會喊‘媽媽媽媽’!等你有了孩子,你孩子也‘媽媽媽媽’地喊你幫忙,你怎麽辦?”

我眉毛也不抬地說:“我就說,‘找你姥姥!’”

給我的女兒繽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