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青春叛逃事件簿 (4)

我可以不勝利,但不允許被打敗。

我可以活得庸碌,但我必須死得光榮而有尊嚴。

課上老師提到**這個單詞,順嘴問:“誰知道哪部電影裏有這句台詞?”

半晌安靜。

隻有我的聲音從最後一排傳來:“BraveHeart!”

我是傳送帶上的一隻漢堡,發出絕望的呐喊。

和十七歲相比

長高了約五公分。

重了約十斤。得不償失。

近視添了一百度。

頭發長長,約到肩膀。

手指上添了一塊扣子形狀的傷疤。

有許多人說我幾乎沒變化,很多人說我長得更好看了。我很想相信後一種說法,但是看見我十七歲照的大頭照,笑得那麽光明,我覺得那時候更美麗。

額頭上有痘痘的疤痕。

多長了一顆牙齒。

多讀了一些書,更高深,更無趣,讓我讀了不是大笑,但是要沉思許久的書。

我愛上了電影,真正的。

很難說衣著更講究了——但毫無疑問是更貴了。

依然沒改掉咬指甲的毛病。

我總覺得我現在比以往沉默,話不再那麽多,但大家都說沒覺得。

知道了人際的複雜,做人的艱辛,盡管隻知道了一小部分。

我不再天真。當我為了求人得到方便,去討好別人的時刻,我不再天真。

和十七歲相比,我不再堅信我愛的人必定愛我。我不再覺得,愛情是生活的全部,是生命燃燒的能量,是支持我們活下去的信念。

我不再相信自己能為一個人,半夜提了包袱就走。

和十七歲時相比,我仍然愛著同一個人。但方式並非號啕。

我不再像十七歲那麽愛笑,盡管現在時常能和陌生人吃飯,他們笑得前仰後合,堅持說,任何時候和我吃飯都是危險的,對於呼吸道,但是很值得。

我現在知道,掙錢不那麽難。難的是,如何掙著了,花掉了,卻不改變內心,隻提高物質生活。

我想我變嚴肅了,我不再以好萊塢電影為娛樂,因為已經無法娛樂我。

和十七歲時相比,我成了熟練打字員,我知道了複製、粘貼和開機、關機。我還知道了一種叫網絡的東西,說穿了很沒意思,看起來很神奇。

我開始喜歡旅行。

我的脖子、腰、背開始出現毛病,醫生說開始傾斜。我在想象我變成歪脖子的模樣。

我覺得,我更冷漠了。和十七歲時相比,我不會為了煽情的故事淚流滿麵,卻老覺得故事後麵有個意識形態的大陰謀。我想,我是沒有以前可愛了。

我依然能為巧克力、冰淇淋歡呼雀躍。

我能為一個高中男生動心,一直在公車上注視著他,但我已經沒有搭訕問“現在幾點”的勇氣。

和十七歲時相比,我能夠坦然麵對自己的,和世界上各種畸形陰暗的,但是我不能像原來一樣,熱烈奔放地追隨這的指引,投身其中。我有了許多不得已和忍耐。想一想,真他娘的沒意思。

我不那麽畏懼父母。在我發覺,他們逐漸不能適應這個屬於我們的世界的時候,我變得無比之乖,是因為,我窺見了他們的弱小。在弱小麵前,我們可以寬容、慷慨、順從。之前,他們是強大的,他們要設置我的生活,我必須反抗。我從不後悔我的反抗,但我從來也沒有停止愛他們。

音樂對於我,不再那麽重要。音像製品,極大豐富。我不再為了聽一盤盒帶翻來覆去,借人家的借到不還。

我對繪畫和前衛藝術,有了新的了解。

但我絕對沒有想到,電影會對我變得這麽重要。

和十七歲相比,我字寫得更快,但已經不是完全出自我的心靈需求。我能一日萬字,但我寫情書時擠不出幾句。我不能再說永遠,我恥於言說愛,因為我知道,永遠無法企及。而愛,無法言說。

我要說,我的朋友沒有增加。當然,我周圍有很多善意的,愛護我,了解也關心我的人們,但是我們之間是如此飄忽。我很難在痛哭時找到可以倚靠的朋友,毫不介意地說了再說。和十七歲時相比,我更加孤單。

和十七歲時相比,我更成熟了。我的小學數學老師說,之前遇見我,頭幾句話就問他的心境感觸,現在我問的是日常景況。我學會了寒暄。

我想說,我的激情消退,我不再能追著一個人長年累月地跑。但是,我壓抑下去的希望如此之多,我懷疑我的中年來臨時,危機會很可怕。

和十七歲時相比,我什麽都沒變。

和十七歲時相比,我麵目全非。

顛沛流離一如既往

昨晚發現我在自己版麵不能發留言,今天險些不能進來,因為該死的,說我密碼出錯。

新年開始,西祠就給了我接連的驚嚇,不是驚喜。

有一個多禮拜沒有寫字了,我敲擊完以上兩行,微微的怔忪,又看了一遍,熟悉又陌生。

昨天的這個時候,我正在泰山腳下,清晨八點,在人跡罕至的孔林。陰風,冷冷的陽光。千百年的老鬆樹,長出橫劈的虯枝來,好似八大山人的構圖。樹皮都開裂了,深刻的縱紋,根基不穩了,培上了水泥。走在厚厚的鬆針上,到處都是土包,都是孔家的後代。子貢守墓的草廬,被翻修一新。我沒有景仰之心,因為從小時候看蔡誌忠的漫畫起,我就心仰道家。太多的教條和規矩,我是不喜歡的,不過也就是一個大一點的土包。我走出祠堂的時候,突然自己笑起來,這就是李宗吾說的,千秋萬代被後人供起來吃冷豬肉了。

人們都說,出行能使人心境寬闊。也許是的,反正我出來一個多禮拜,心情是好了很多。我還記得,在家的一個晚上,心裏灰暗絕望到極點,失望不是對世界,而是對我自己。淩晨在線的朋友徒然安慰,卻一點也沒勸解。自從三個月以來,我時不時這樣,連話都快不會說了。經常對著電話,支支吾吾,就像我小說裏寫的,嘴巴裏的流水線壞掉了。詞匯、順序、結構、意義,全都像水泥一樣哽住我的喉嚨。我不會說話了。

自己看自己,和別人看自己,有時候,是全然相反的。上一回,一個麵熟的人,我們初次寒暄,他對我說:“你的活動能力很強啊。”那是個清秀的男生,但這一句話,已經使我接近的興致都敗了。我不知道為何他如此看我,或許在別人眼中,我確乎是這樣,但是我知道尷尬、羞怯、疲倦、恥辱和厭煩。

出來這麽多天,四個字:顛沛流離。

我不記得我睡過多少張不是我的床,也不記得我吃過多少不認識的人的飯。我手裏隻有兩本書,都是捆紮之後剩下的,一本是《電影的元素》,一本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都是舊書了,翻檢得軟軟的,摸在手裏很舒服。看得困了,我就把書翻過來,把《處女泉》裏那個不在乎地平線平分畫麵的老頭搖樹蓋在臉上睡了。

車在搖搖晃晃行駛,那些光禿禿灰蒙蒙的土地和村莊,那些封凍的河流和池塘,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我沒見過其他國家的農村,但是我覺得這些農村很醜。雜亂的樹和草,黴綠的水溝,沒有規劃的呆板的房子,以及那些鮮豔的招牌。有人說,中國的農村,割斷了傳統的脈絡,又承接不上新的美感。我是喜歡伊朗電影裏的那些村莊的。白白的牆,藍色的門框,窗台上小盆小盆的鮮花。我也喜歡那些麵孔,有點肅穆、平和和莊嚴。

說起臉,我想起我住的學生公寓後麵的街上,一家賣羊肉串的小夥計。因為那段時間在讀《心靈史》,因此就問起他信教的事。他是信的。這個年紀輕輕,一臉油汗和煤灰的小夥計,說出多麽好的話啊,他說:“不信教的人,哪怕抹得紅的綠的,到了老,都那麽難看,像蒙了灰一樣,可是我們信教的人,到了老,越老越好看,因為臉和心都是亮的。”

我拿著羊肉串,一邊吃嚼一邊回想,覺得心裏很喜悅。

我想能相信什麽,比如宗教,應該是幸福的,因為能把自己托付出去,能篤信獲得救贖。能全心全意地相信,是好的啊。

但是我難以相信神靈。我曾經買了好幾本《聖經》,我知道《舊約》的文字之美,我也喜歡讀《佛經》,佛也是美的,但是,我沒法子真正地去相信,把自己托付出去。

我想,還是王小波說得對吧。他說我們雖然沒有宗教去信仰,在現實生活中,卻有牢不可破的原則,這也是信仰吧。

是的,我信仰我自己。我能夠托付的,不過是這顆心,能相信的,也隻有這心了。

小夥計的話,是樸素的想法。我喜歡來自民間的話,不似殿堂那麽嚴整,卻也是動人的。前些日子為了寫劇本,我找了許多明清的笑話來。在那些民間的笑話裏,無行的文人、昏官、庸醫、教書先生、潑婦、畫師、不學無術的人,被反複嘲笑。這些笑話的本意,大概也就是和現下老百姓喜歡看反腐的電視劇一樣。如果沒有變數,我的下一個劇本,就是反腐的戲,還是警察戲。

我不喜歡這些戲,平時我一個也沒看過。如果要我選擇,我當然喜歡日劇多些。還有寫古裝,那也是一個可以逃避和幻想的地方。我想,寫現實的戲,就是逼迫我把目光放到現實中來吧。

最近對周傑倫有惺惺相惜之心,因為他的新唱片,賣得不好,他說:“不是我的音樂不好,是你們要求太高了。”確實如此,人們在認同一種風格的同時,又希望看見突破和變化。在歌迷是一張唱片十塊錢的事,最好不要叫我等太久,但是在歌手,進境不是分鍾可及的。畢竟誰也不能看我七十二變。當然,我說的是音樂,哪怕是流行音樂。

寫字也是一樣的。最近我突然發覺,數量也是很重要的。我願意用一個月來尋找一個形容詞,要麽不語。這能使我的文字更珍貴嗎?這已經不是一個珍貴的年代,寫作、藝術都因為能大量生產和複製而廉價。我是個笨人,我能想到的法子,隻能是努力,再努力地提升自己,我的心不是廉價的,那麽我的文字也不能。

破掉一個圓滿,是痛苦的。但我沒辦法躲在裏麵,沾沾自喜。

早上起來,隨手看了兩個劇本,一個是《真人秀》,一個是《死亡詩社》。我依然像我第一次讀的時候一樣感覺到懼怕和感動。生活不能像showman一樣,不能服從那些設置。還有在林中的兩條路,我還是要選崎嶇荒蕪的那一條。

在北京,那天的版聚,我很開心。是真的很開心。初識的人,就像我想象的那樣。老朋友們,又給我驚喜。收了一堆禮物,我最喜歡故事送給我的。還有CD,我都好好在聽了。那些蠟燭,我也千辛萬苦地背回家來。這是我想要的聚會。飯局之後,去唱歌,我特別高興地發掘了一個歌神和一個歌後。在爭執誰是誰的偶像的時候,十二點,聚會結束了,我聽了故事的電話,她正在海底隧道,在路上。

謝謝你們,那個晚上,謝謝你們,一直一直。

考試我沒有去,那時候,我正在泰山。放棄得平靜,我一點也沒被驚擾。

因此,那個留言給我,說在考試時我穿白色棉襖坐在你後頭的朋友,那肯定不是我。

而且,我也沒有白色棉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