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春叛逃事件簿 (2)

沒等到下課,我就離開了。樓下是設計學院的展廳,我在那些鬼影憧憧的油畫前站了許久。角落裏有許多裝飾,也是作品。玻璃方柱中,鐵架枝丫破碎,尖銳地戳出來,電線雜亂糾纏,光盤排列如遙遠的群星,一種不規則的破壞力,全然不妥協,吸引了我。

順著山道往回走,學生們正趕著進學校來上課,我逆人流而下。新鮮如清晨葡萄的孩子們,談笑隨意。梧桐樹葉依然青翠欲滴,毒毒的日頭,我走在路上,汗水滾滾流出。我立在體育場的外圍,磚紅的塑膠跑道上,有人一圈一圈跑動,籃球架寂寥。我仿佛看見,鬱悶的我,在午後獨自帶著籃球,一次一次投籃的情景。我手指緊緊抓住黑鐵絲網,將身體都靠上去,鐵鏽的粉末沾上了我的袖口,大滴大滴的汗和大滴大滴的淚,通通湧了出來。

在我離開校園的時候,我不曾知道,我再也無法回來。我覺得同學們如此冷漠,可知在他們看來,我是背叛了他們——我鬧得最凶,結果,獨自奔去了更好的地方,棄而不顧。棄而不顧嗎?隻怕是欲顧無術吧,我倉皇逃離,不再是他們的戰友。原本以為,棄,才能顧,棄而後顧。在我遺棄這生活和校園的時刻,他們也遺棄了我。

我是沒有歸途和後路的啊。

米蘭·昆德拉多年流亡後,故鄉不再有歸屬感。張承誌說得對,人,永遠無法回到故鄉。昆德拉移民時,官員問他去哪裏,他說隨便,官員便給他一個地球儀,叫他自己挑。他轉了轉,說:“你還有沒有別的地球儀?”

小小的螞蟻在斑駁如油畫的梧桐樹皮上爬行,莽莽撞撞卻固執無比。熱熱的淚水流進我的衣領,流過我的心口。

我在放逐和流亡之後回來,卻決心,再度投奔出去。

我要去找另一個地球。

可是,我不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傷心,我哭得不能停。

我的校園生活和青春早就結束了,我卻此刻才知道。

同學少年都不賤

在校園裏,極易辨認老大的身影:他無論何時,都身背著相機。真的,我親眼所見,哪怕長途旅行,他也把相機放在膝蓋上,一步不離身。像古代的劍客一樣,劍在人在,劍亡人亡。我也老看見老大拍照,上躥下跳確定機位之後,下手很快,“啪啪啪”非常利索,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從背影看,老大和校園裏的男生們一樣,並無不同:平頭,穿牛仔褲,一件T恤,外麵一件格紋襯衫,扣子從來不係,走起來虎虎生風,甩開手腳,背挺得很直,步子邁得很大。隻有正麵看他,仔細看他,尤其是他笑的時候,端詳,才能窺出破綻:他的鼻梁眼角,已有細紋,一笑起來,堆積在一起,但是,老大笑起來,還是很青春的,尤其是他開懷大笑的時候。

老大不年輕了。所有知道他年齡的人都會被嚇一跳——他考上大學,已經二十七歲,和張藝謀當年上電影學院同齡。以前,我老聽老大這麽自勉,他詳細考證過,說起來頭頭是道。近來,漸已不提老謀子,開始提起李安四十歲拍電影的事情,“厚積薄發”,他說。我暗暗點頭,還有布努艾爾這樣二十多年遠在墨西哥,沒拍上電影的呢!

我親見他的筆記本上寫著這樣的話:“青春,不是數量,而是質量。”看完悄然合上,我怕驚動了什麽,小心翼翼的。

我想,老大和我這樣的小姑娘混在一起,想必有點鬱悶。我上學早,六歲上的學。初入校門,更是懵懂無知,天天追在果子哥後麵哭訴失戀的悲痛。果子哥總是酷酷地問我:“你今年多大?”我含著眼淚說“十九歲”。“十九歲你急什麽?老大都不著急,你急什麽?好好學電影,學好了專業,什麽都有了!”這經典的三句半,總是輕易就把我打發了。然後,果子哥低下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實話,我倒是擔心老大,他連個女朋友都不交,實在是……”後來,很後來,我把這樣的話轉述給老大,他跳起來叫:“靠!當年我跟他訴苦,說起沒有女朋友的事,他倒是說,‘好好學電影,學好了專業,什麽都有了……’”我們一起大笑不能止。

老大不是著急,不是著急女人和戀愛,他是焦慮,焦慮著青春短暫。有的時候,世間就是如此無稽,有人大把揮霍著青春,和爛男生死去活來一回兩回折騰,有人,極力想抓住青春,卻已經渺茫。青春是冰做的風鈴,聽見冰涼透亮的聲響,卻不知,正在迅速消融。

有一回,老大跟我說:“有時候,早上四點驚醒,坐在屋子裏怔懵,一想到前途茫茫,年紀不小了,真是睡不著,怎麽也睡不著。”

那時,隻因為節食才可能餓得睡不著的我,點頭聽著,卻在以後,每一回想起這話,都多一層體悟,多一點心酸,而變得在記憶裏深刻異常。

我老覺得老大,大而不老,因為他還有激情。他看《牯嶺街殺人事件》看到哭,將整個青春交付出去,那樣地大哭。有的老師說《牯嶺街》不好,說故事裏的衝突沒有理由,部分做作,老大憤慨,傲然地跟我說:“我算明白了,他們那些人,隻能在電影裏看到技法,我看到的是生命。”

老大就是這個樣子。他不像我,對看不下去的事情,多是轉身走開。不願同流合汙也就罷了,他非要鬧一鬧、罵一罵,甚至拔出拳頭,打上一打。用他的話說:“搞一搞!”昨天,我和學校裏一個清正不阿的老師聊天,她非常惋惜地說:“像你這樣有個性,像老大這樣有血性的學生,現在是少嘍!”當然,也隻有她這麽感歎,別的老師,隻怕覺得,我們都是不知好歹的大麻煩呢!我們惺惺相惜,不涉男女之情,說起來,更像是兄弟或者同誌,拍案而呼,擊腕而酒,肝膽相照。

老大要是喝起酒來,就會擺龍門陣。我們兩個人總是從講電影開始,到講電影結束。要是有別人,我們就開始擺當年的英勇事跡。大多事情,我們倆是一起經曆的,禍也是一起闖的。比如大二一起鬧學,把一個教授給攆走了。現在想來,那個教授也算是無辜,他是撞上槍口了:那時候班上對係裏的教學不滿已經到了頂點,火山一噴即發。我和老大充當的是農民起義領袖的角色。我們真是胡來,但是我一點也不後悔。我並不是說,胡鬧就是青春,就是激情,就可貴,但是,有些東西,畢竟比爭著趕著拍著吹著捧著,抹殺自己,混同渾濁,要有正氣,要大氣。我可以說是沒有社會閱曆,不懂人情世故,老大可不是,所以我覺得他比我更可貴。青春不是年輕,我親見我的同齡人,有的,從來沒有青春過,他們一早就腐朽了。

除了一起經曆的,老大有兩樁事跡,我沒趕上,是事後聽說的。一樁是上課跟老師動了手。那是學校裏著名的一個色狼老師。道貌岸然,還是教研組長。老大去旁聽英語課(他英語不好,沒念過高中),被此人嗬斥,叫老大滾出去。老大一把卡住他的脖子,從後排一直逼到講台,口稱“老色狼”,將他一推,揚長而去。後來這人去上告,也並沒怎麽處理。

老大身上沒什麽學生氣,我也沒有。反過來說,我們的書生氣多麽固執,竟然在這樣的社會,學不會睜眼閉眼,討好賣乖,竟然要去爭是非曲直。老大老說,他是無產階級,工人出身。他沒讀過高中,十年工人,硬是壓不下,去考了大學。

這是我佩服老大的地方。十年的消磨,有多少人還能記得自己當初的夢想?有多少人能克服生活的慣性,熟悉的力量,一走了之?老大寫工廠,寫小人物,筆法細膩寫實,寫得很好,是有體會的。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是有一點理想和浪漫的,說起來,他們那種浪漫更能使我感動,雖然已然老土(八十年代的浪漫,多是造作,青春也多麻木)。這種東西,老大身上有。他跟我說當年去鄉下教過一年書,說起在江邊遊泳,說起當年看《圍城》時的感動,在上戲聽餘秋雨講戲劇的激動,餘秋雨說:“執意品嚐人生的況味。”老大說:“這是他作文的理想。”

在電影學院,我聽過賈樟柯的座談。他說道,在地下的人們,如何對抗漫長歲月的消磨,保存住心裏美好的東西,飽滿的,不使之破碎。如今,或許他需要麵對的已不再是消磨,可是我們需要麵對——也許,一生都需要麵對。這是一場戰爭,肉眼看不見,但不可避免。

我在南京的時候,和老大合作過一回。說起來有意思,我們這麽鐵,卻很難合作,是因為走的路子,實在不一樣。那一回是老大要拍一個DV短片,我幫忙寫過台詞,做過幫手,在裏麵串過小角色(演一個媒婆)。故事的靈感來自一個空間:我們係的二樓(如今樓已不在)上去,三樓是個平台,隻有一段垂直的鐵梯可以攀緣。故事裏,女生最後爬上梯子,赫然看見男人為她養的花,全在平台上,許多盆,於是明白了他的心意。

這一幕,在老大眼中,一人在梯上,一人在台上,要卡一個大全景。我們隻有一台借來的DV,怎麽卡住?夕陽西下,光線正在漸漸消失。老大呼喝著搬來三張桌子,他高高地站在上麵,極力伸長手臂,要去卡住一個兩人在一個畫麵的全景,就像要去夠什麽——那些即將消失的、珍貴的,不能重現的東西。

我站在他背後,被炎夏溽暑所蒸烤。老大汗如雨下,臉上卻灼灼閃光,夕陽,反射的亮光。我心裏,那種感動,鮮明一如昨日。

青春和清純

一不留神,轉台的時候看了一陣子《藝術人生》。我不太喜歡這類號稱要把每個上節目的人都煽下眼淚來的訪談節目,也不太喜歡基本上所有的電視節目。我家電視大概就是一顯示器,放碟專用。收聽天氣預報,我爸用收音機。我不太喜歡全能的東西,就像不喜歡也不相信完美的人。

越喜歡電影,就越討厭電視。用小屏幕看大屏幕,我不得不,真是憋屈。電視和電影在我看來,該是死仇。最無聊的東西,就是電視電影。好比散文詩,有散文的拖遝,有詩的濫情,結合的全是不良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