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偽造的好萊塢 (5)

但是,就是那部電影——《從未吻過》,我深深喜歡上了她。她的笑容無憂無慮,如同她八歲將道具E.T.當作真實的朋友,還為它蓋被子時一般清新。過往的陰霾沒給她挫敗和灰暗,卻賜予她信心和無可替代的閱曆。她在電影中飾演的胖女孩,因為肥胖被奚落留下心靈陰影的時候,流下的淚水如此透明。她的笨拙、平凡、自卑,都恰如其分。她最終得到了愛,憑著才華和善良,那笑容那麽好,怎麽能說那不是美。在電影裏我原諒了她,我懂得了她,那一個胖小孩,就這麽曲折艱難地長大了。

我確信德魯·巴裏摩爾是美的。她橫臥在火爐前,舒展著身體,宛如古典油畫,雍容淡定,肌膚如玉。幹瘦或許更符合現下的審美取向,但是並不能取悅所有眼睛。我喜歡德魯,她的臉上看不出一切掙紮和奮鬥的痕跡,隻有雲淡風輕。我相信並非全是作態,畢竟,一個女人,對自己的身體都能如此看開,那麽她還有什麽放不開。去年一場火災以及婚變,都僅僅能使她苦笑,隨後她依然說:“我很好,這不是最糟。”最糟的最糟,都已經過去。憑著厚實的身體和堅韌的心,一切都可以挨過去。風生水起的時候,她仍然春風吹又生,依然豐滿,依然自信,依然可以胖得山川大河。但是喜眉笑眼,活得忠於自我;但是拿捏分寸,懂得吸引媒體;但不再以糟踐自己為代價。依然可以傲然出現在一切星光閃爍的場合,盡管身上的晚禮服買不到成衣,但是憑她的財力,足可以請頂尖設計師專門設計。

霹靂嬌娃使全世界男人明白花拳繡腿的猛烈威力,不信你可以看看票房證據。她站在模特出身的卡梅隆·迪亞茨以及妖嬈不似純種黃人的劉玉玲身側,竟然獨有風情萬種處。卡梅隆似乎太過傻氣,笑得燦爛但不曖昧;劉玉玲似乎滿麵殺氣,乏味如火雞;唯獨德魯·巴裏摩爾,挑逗、挑悻、挑情,還調皮。性感不僅僅是三圍尺寸,性感是一種溫暖潮濕的神情,眼角眉梢足矣。她裹著被單從高樓上跳下去,連小男孩都要睜大眼睛,不僅驚嚇,還要驚豔。

尤其大快人心的是,在片場,另外兩位查理的天使不敢跟她起急,畢竟她才是製片,她有生殺大權。

胖怎麽了,胖是資產,也是不停增值的資產。畢竟,不是所有女星都敢像德魯,別人群起隆胸的時候,她嫌自己太過挺拔,勇而縮胸。

十三歲的時候,德魯曾經說,我不會祈禱,不信上帝,我也沒有願望。

三十歲的時候,德魯應該會說,無須祈禱,沒有我憑自己這雙手實現不了的願望。

當高跟鞋變成戰靴

終於不必再扮演怨婦,終於不必萎縮自己的高,終於不必在各類頒獎晚會上做那個台下鼓掌滿麵幸福的人。看起來尼可·基德曼為全天下失婚女樹立了一個輝煌的榜樣:原來我也可以走這麽遠,飛這麽高。

終於能穿高跟鞋。終於能穿別人的丈夫送的昂貴高跟鞋。

我始終覺得尼可·基德曼僅僅是“差不多”女郎。她眉目清楚,但五官太過緊湊;她身材高挑,卻幾乎沒什麽看頭;她也有胸部,卻僅僅是個擺設;她穿著從不出錯,但不讓人回味;她無比賢惠,卻不肯生一子半女;她哭盡不甘示弱女子淚,但當然不會為了無謂尊嚴損失巨大數目的美元。

好萊塢情節劇重要濫俗片段:弱勢人群站起來了,戰勝黑暗勢力,最終揚眉吐氣。前有《永不妥協》拖了三個孩子穿低胸洋裝打官司的大嘴鳳凰女,中有皮膚巧克力色婚姻不幸耳朵被丈夫打聾身殘誌堅的藝術女青年哈裏·貝利,後有走出離婚陰影不僅事業成功並且愛情得意的尼可從此笑傲江湖。

她如此無辜純潔,可是可記得她是著名的“五毒俱全”,她常年吸毒早已不是秘密,她的“紅酥手”完全不配合她的白紗裙。

她如此可憐:曾一度完全崩潰,隻知道蹲在地板上哭。

她卻沒有停下一部一部片約。

都說她演技大有長進,我卻覺得是從以前柔弱的神經分裂變成強悍的神經兮兮。

她如是說,我還愛湯姆,我們曾真心相愛,我愛他到永遠。

她的澳洲角鬥士同鄉要為她的美腿寫一首歌,她染指好萊塢新晉的蜘蛛俠小生,她的玉手搭在曾經是著名五好丈夫的裘迪·勞大腿上。

黑寡婦一夜變作花蝴蝶。

“尼可成功記”簡直是一劑十全大補丸。家庭婦女看見解氣,丈夫們有機會表忠心,肥皂劇看見知音,名利場嗅到香氣,女權主義者注入強心劑,道德家看見正義,小說家看見西班牙狐狸精,感情泛濫者找到渠道憐憫,媒體在一起一落之間找到多少話題,多少報紙被賣出去,八卦節目收視率豈用多提。

結婚造就了尼可,她出名;離婚成就了尼可,她著名。

我記起著名的《傾城之戀》,白流蘇成就非凡的離婚,煽動家中的婦女革命。起碼現在預料,大有希望可接過尼可的槍,以尼可做她的好榜樣的是有個全世界最英俊丈夫的安尼斯頓。

當然,十年,對誰來說都不是個短暫的年限。韶華易逝,紅顏彈指老。尼可的皮膚上的小斑點禁不住近看。她的皮肉鬆弛了,笑容疲憊了,穿緊身內衣的鏡頭最好還是要打柔光了。不知道私下花多少時間砸多少銀子在保養、維持和護理上。誰也無法輕易將自己生命中的十年隨意抹去。心尤其不能。

至少阿湯哥再也不要這一套——牙套和戒指。而在這方麵,尼可似乎與他可喜地保持了相同的默契。

銀幕夫妻的可悲在於哪怕自己想不複記憶,但旁人要不斷給你提醒。有人心心念念告訴你,某年某月某日,在拍片現場擦出火花,又驚喜求婚,說她是上天的禮物,每天早上我都感謝上帝,並且還有深情款款的擁吻照片作證。最後,在好萊塢銀色夫妻婚姻曆史博物館裏的數不盡的殘骸上又添一具白骨。標本在源源不斷補充中。

我不想仇視成功的女同胞。隻是我不慣看私隱被利用,同情被哄抬,美麗被誇張,悲慘被偉大。尼可從《緊閉雙眼》到《紅磨坊》,從《小島驚魂》到《時時刻刻》裏的表現,離一個偉大的女演員的標準還相距甚遠。不能否認她的盡力和用功,但求好心切不等於遊刃有餘。演戲不是抬泥,一句刻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一個假鼻子不是了不起的犧牲,起碼不能與學習波蘭語,練八個月小提琴,以及先胖再減四十磅相提並論。這樣說,《人猿星球》裏的母猩猩比她還委屈。

或許原因簡單。好萊塢需要一個新的麵孔,自由女神尋求新的美國美人做她的凡間肉身。美國色拉不介意她血統純不純,隻要不太愚蠢。她需要冰淇淋的舌頭,雪茄煙的骨頭;她需要不幸的身世、堅強的意誌、昂貴的身價;她需要神情凜凜,妖嬈身軀;她讓玫瑰花開在肚臍,但滑不留手,你無法拾取;她就像巨大的史前之王,有力量,但需要翅膀。好萊塢賜給這些美麗女郎一雙紅菱豔,穿上去不那麽舒服,脫下來也沒那麽容易。

奧黛麗和第凡尼

有誰會忘記奧黛麗·赫本叼著一杆長長煙槍,一身黑色曳地晚禮服,笑得明朗又陽光?

時光,停駐在她身上,隻餘兩個字:優雅。而真正的優雅,就如同第凡尼,如同鑽石,是歲月摧毀不了的強大力量。

於是,第一眼看見《第凡尼的早餐》,毫不猶豫就買來看。不為別的,就為那個經典成神話的扮相。

電影第一幕,老而憔悴的奧黛麗,我們在《羅馬假日》裏眷寵的碎碎短發的公主,踟躕在玻璃櫥窗外,一邊啃著枯燥的麵包,一邊望著櫥窗裏的第凡尼。然後,依依不舍地回去,回到她沒有指望和乏味的生活。

電影裏,那個煙花女說,她沮喪的時候就去第凡尼,再大的不如意也會遺忘。

然後,那個依靠別的女人來寄養的貧窮男人,和她一起去了第凡尼,用十美元為她的戒指鑲嵌名字。

第凡尼,正是那個時代的曼哈頓的象征,這麽些年來,簡單、高貴、難以企及,這就是第凡尼所代表的珠寶的一極,雖然,逐漸地被新鮮的風格取代。那些粗糙、自由、強烈而個性的首飾,吸引了激進的女孩子的心,就像優雅已經越來越不重要了一樣。

在《城市》中,凱瑞滿懷感慨:“無人享用第凡尼的早餐,也無人擁有刻骨銘心的愛情,我們隻有清晨七點的普通早餐和隻想盡快遺忘的戀情。”

當然,第凡尼就像好萊塢迷人的黃金時代一樣,我們總是忍不住對著老電影裏那些真正的女明星們驚歎,讚歎地注視著那些停頓的悲傷轉身。那潔白的長手套和珍珠,那些沒有說出來的台詞,和那些電影裏沒能實現的偉大愛情,會使我們完全忘懷,平庸蒙塵的新世紀,隔著洪大的時光河流。

從這一點來說,第凡尼,從奧黛麗的時代起,就沒有改變:它將我們從現實引到夢想。

至於如何從夢想回到現實,太容易了,隻要我們看一看自己的荷包,離開第凡尼的櫥窗。

朱麗葉塔的精靈

誰是你心目中的不朽女神?是赫本,終極一生堅持的公主形象,歲月摧毀不了的優雅,引領紀梵希的品位高貴;是夢露,來和去時一樣的身軀,天真如孩童的笑容,在床上隻穿香奈兒5號的嬌縱;是伊麗莎白·泰勒,有粗眉大眼的凜然,母係氏族的威嚴,纏身的腰身;是梅麗爾·斯特裏普,有最多出神入化的天分,平靜渾然的微笑,鑽石一樣從心靈揮發的巨大能量。

肯定不會是朱麗葉塔吧?她沒有顯赫的盛名,沒有喧鬧的緋聞,也沒有那麽多在銀幕上被定位的形象。她是費裏尼的妻子,在早期成就了他的事業,在盡頭見證了他的一生。她矮小、平凡、不美,但隻要你看過費裏尼的《道路》或《卡比裏亞之夜》,你就會同意我,在她孩童一樣的身軀裏有女神的神奇力量。不管這個女神是我的,還是費裏尼的。

初看朱麗葉塔,讓我驚奇。因為印象中費裏尼喜歡《甜蜜的生活》裏在瀑布下麵甩動秀發的性感女人,高大豐碩,豔光四射。朱麗葉塔並不年輕,一頭如小男生的短發,皺紋清晰可見,眼珠大而靈動,嘴巴扁起來笑的時候,像個滑稽的小醜。在《道路》裏,她就演一個鄉下的白癡小醜。她窮得連大衣都沒有,跟著一個粗暴凶悍的男人沿路賣藝。她有孩子一樣的天真,動物一樣的表情和善良。她挨打、挨餓,卻愛著這個粗人。愛,就意味著在對抗世界的戰鬥中,交給世界一個人質。小醜死於此,我也心碎於此。此後,隻要看到朱麗葉塔,我就悲傷,因為愛讓人軟弱。我難忘三個鏡頭,一是粗人教她打鼓,一邊用樹枝抽她,小醜一邊跳起來躲避,一邊敲著鼓。她畫著小醜臉譜的臉上,有淒慘的、淚水要抖動下來的微笑。一是在教堂的地下室裏,小醜一直問粗人,是不是喜歡她,是不是愛她。最後,是粗人狠心拋棄了瘋掉的小醜。小醜躺在地上的毛氈上,邊上有點雪。她的睡臉像天使一樣安詳。

如果說《道路》裏麵朱麗葉塔是個孩子和女人以及動物的奇妙生物,那麽《卡比裏亞之夜》裏她則是個有著風塵女子的皮實和少女般清純心靈的獨特女人。卡比裏亞是個被男友推下水的妓女,她被魔術師催眠之後,回到有著漆黑長發去教堂的十八歲。她溫柔地在破爛舞台上采花,接受一個叫卡夫卡的男人的殷勤。催眠結束,一個叫卡夫卡的銀行職員愛上她。她覺得他是天使,不斷問他想得到什麽。他說,什麽也不要。她賣掉自己的房子,要嫁給他。他把她帶到樹林邊的河岸,搶了她的錢跑掉。卡比裏亞在路中遊蕩,一群年輕人唱歌跳舞。卡比裏亞在歡樂的人群中微笑。

什麽是女神呢?是高貴不可企及,不沾人間煙火的蠟像嗎?我喜歡拉斐爾的有人間,將目光投注在懷中孩童,有凡婦知足安樂神情的聖母。朱麗葉塔身上有母性、童性、人性和神性,由白癡臉上散發出來的神性,由一個妓女身上散發出來的悲憫、莊嚴、虔誠和素淨。隻有她無法忍受宗教儀式後麵的娛樂,她不能忍受夢想不能實現的這殘酷的生活。她活得卑微、隱忍,她不會學會提防和世故,她最後才明白男人為了錢會一再把女人推下水。輸的是她的天真,她的心不輸。

據說1993年費裏尼得到奧斯卡大獎的時候,在台上發表演說“我感激這一切……尤其感激我的妻子,她是我最親密的朋友。所以,請不要哭了,朱麗葉塔,我們大家在看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