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偽造的好萊塢 (1)

我偽造的好萊塢

大約兩年以前,我閑來無事,因為高熱的氣溫和勃發的荷爾蒙,心血**寫出了我喜歡的十七個男明星。裏麵全是如今使我臉紅的一廂情願的抒情,和風花雪月的陶醉。這篇長達幾萬字的文章,後來引起了很多人的興趣,包括十七歲的小女生和三十七歲的雜誌編輯。後來,你們可以想象,當我開始寫影評的時候,編輯自然對我說:“你還是寫明星合適些!”

當時我的心情,就像福山雅治以歌手出道,卻實在長得漂亮,唱片沒賣出去,海報倒全被小女生撕掉了。

賣文為生的苦處就在這裏。決定我寫什麽的,自然是我自己,但是決定發表什麽的,是雜誌編輯。我記得我第一回寫的明星是尼可·基德曼。我尤記得我對她印象很不錯,我對一切能站在男人肩膀上站起來的女人印象都不錯。可是編輯說,她站得太高了,踩踩她(我羞愧地跟你們承認,我就是這麽被磨損的)。可恨的是,文章還寫得很是出色,就是那篇《如果高跟鞋變成戰靴》。之後一發不可收。

寫過幾篇之後,竟然有點小名氣,引來一名雜誌約稿,指名寫麥當娜。這是個強大的女人,我對一切強大的女人都無條件地讚同,於是寫了《風情不墜二十年》。這篇文章和麥當娜一樣囂張,暗合了雜誌高漲的女性氣焰,據說主編叫每個編輯讀一遍。從此寫明星正式成了我寫字的一大部分。

屈指一數,迄今為止,好萊塢當紅的明星我已經寫遍了,隻差過氣的和死掉的了,就像《領導,冒號》那個相聲裏說的:就該吃活人了,死的都吃兩遍了!我是:就該寫死人了,活人都寫兩遍了!我的原則是沒有原則,除了這個明星我真的一點也不認識(這樣的情況是很多的)。

為了寫明星,我必須做很多功課。比如寫電影明星,我就要看這個明星演的主要作品(通常是沒營養的娛樂片)。如果是時尚明星,就必須巨細靡遺八卦到底,比如凱瑟琳·澤塔瓊斯穿什麽牌子的丁字褲,莎拉·傑西卡·派克在誰手裏剪的新發型,蕾妮·澤爾維格竟然這麽好命,難道真的英國王子瞎掉眼睛?

接到稿子之後的第一件事,永遠是查資料查資料查資料。

我試圖在每一件事情中尋找我微小的樂趣。就像弗洛伊德說,人在無法抗拒的痛苦中,就會把痛苦當做幸福。而我堅信,隻要是寫字,就有發揮的餘地。重要的不是寫什麽,是怎麽寫。(這純粹是安慰自己,選材的高下之分難道不是卡夫卡的《變形記》和亦舒的《變形記》之比?)就算一則女中學生之死的新聞,也能讓陳丹燕寫成青春殘酷物語。同樣,自恃是宏大題材,也能寫成雞毛蒜皮!(繼續安慰我自己)。我還對自己說,為什麽寫不重要,重要的是寫出來的作品。海明威為了還賭債寫作,照樣純粹又偉大,某些人自詡為了藝術,寫出來還是一團糨糊(我對一切為了生計寫字的人都感到親切)。

心理建設完畢,我認命坐下來寫好萊塢的大明星。其實,如果可以選擇,即使是名人,我也希望寫葛倫·克羅絲、劉別謙、金世傑、尾崎豐、賈利古柏,或者瀧澤秀明。寫得我最頭痛的是裘德洛,他一次訪談也沒有,又因為人在歐洲,說話滴水不漏,在那些新聞中,根本讀不出這個人來。

是的,我在找到許多資料的時候,就像一個偵探,在龐雜的線索裏,試圖找一個真相。我的工作比偵探浪漫,就是可以任我肆意地想象。我串聯前因後果,重視一個保姆或者司機透露的小細節,我看他對待孩子和寵物的態度,我留意他的成長背景和過去的情人。起初,都是光鮮的人,漸漸的,我任性地給他們下結論,有的人笨拙,有的人狡猾,有的人不知所措。然後,我再把撲克翻過來,尋找笨拙的人不肯張揚的精明,狡猾的人生活裏的悲哀,那些不知所措的人也曾有過英勇時刻。

我寫的小說都很拙劣,因為我的想象力不夠豐富,但是,那點想象力對一篇沒有人認真考究的好萊塢明星文章來說,還能將就。我讀的名人傳記也不多(我總覺得都是偽造的),但是,我對我為名人編造的名言很有把握,比如凱瑟琳·澤塔一瓊斯說:“沒有野心的生活不是生活。寶貝,你永遠不可能知道一個真正的我。我習慣在不同場合扮演不同角色。”這個時候,當然隻是我在說。

我的靈感來自《挪威的森林》中可愛的綠子,她編造旅遊書籍有心得,隻要加一點有情調的細節,比如水鳥年年飛來什麽的……就有意思多了。我的立場來自奧利弗·斯通的《刺殺肯尼迪》,他為了使人們關心多年前的謀殺錯案,大膽假設了一個更離譜的錯案。真實不重要,人們試圖尋找真實才重要。我的勇氣來自一句俗語:“解讀就是誤讀。”

既然所有的報道都是猜測,既然所有的解讀都是誤讀,那麽,為什麽不能按照我的完全私人的理解,來揣測一個人呢?根據那些捕風捉影的新聞,我在層層包裝和汙蔑下找到蛛絲馬跡。按照小說的想象邏輯,我為每一個明星編造故事,撒謊之後不停地圓謊,等我把所有的行動都能說通的時候,感覺不啻打遊戲過了全關。

有時候,讀這麽多明星,我給他們編造的故事,或者,看他們在奧斯卡聚會,我就偷笑,因為我看到一個我偽造的好萊塢,閃閃發亮,卻全然虛假。

我想,這正是好萊塢的本質。

黑暗國度的國王

他不是一個偉大的人,不是一個眾所周知的謙謙君子,不是一個道德完善、行為清白的好人,不是一個慷慨的慈善家,不是一個好朋友、好丈夫,甚至也不是一個好情人、好父親。不客氣地說,他生前臭名昭著,惡債累累。但是誰也不能否認,他是一個偉大的演員,連上帝也不能。

他焚盡自己的光輝,生命的力量,將青春和美永久封存在膠片之上,他為電影史開辟出一個新的時代:“前馬龍·白蘭度時代”和“後馬龍·白蘭度時代”。隻要電影存在,人們就永難忘懷,一個野獸般的男人,怎樣用自己原始而激烈的力撕去了矯飾和虛偽的浮華外衣,新鮮而厚重地衝撞這個世界,怎樣邪惡地微笑,低俗地生氣。在他之前,人們甚至不知道,無產階級也可以有自己的情聖——一個汗水淋漓、無比性感的工人。他是女工們的性幻想對象,也是高貴的小姐們的夢中情人,從某種程度上說,他開了好萊塢的葷:從未有一個流氓如此被愛戴,從未有一個惡棍如此可愛。在他身上,粗俗也可以成為一種力量,直接、狂野,像一匹帶著膻味的不友善的馬,眼神卻偶爾透露出無恥的天真。他生於貧賤,也死於貧賤,中途的一大片繁華恍如一夢。可是人們說,這才像馬龍·白蘭度,他永遠不是一個衣冠楚楚的名流,他忠於自己,無需任何獎項和頭銜,他是他自己,這就夠了。

嚴格意義上說,馬龍·白蘭度並不英俊。但如同他所說:“有人天然生就一副難忘的麵孔。”他的五官並不精致,一個醒目的鼻子,他說:“我就知道是這個鼻子使你記起了我”,右邊有疤痕的眉毛,使他的笑容總有點猙獰,眼睛上方深刻的折痕,讓他的眼看起來淩厲而深邃。還有他的嘴,他有一張多肉的嘴——有的雜誌將之評選為全世界最性感的嘴唇——這張嘴不是叼著劣質的香煙,就是滿不在乎地嚼著口香糖。這張嘴可以把台詞說得清晰有力,也可以把台詞說得含糊而更有力——因為為了聽清他在說什麽,你必須動用全部的注意。

年華鼎盛時,他有一副黃金打造的身軀,有寬厚的肩膀,堅實的臀部,有一雙不好招惹的拳頭,他喜歡穿緊繃在身上的白色T恤,全世界的T恤品牌都該為他記上一功,隻有他能把簡單的白穿得這麽好看而又性感。當他在《號街車》裏倚著牆壁,皺著眉頭,壞笑著的時刻,身上醒目的白勾勒出一大片溫暖的界限——那是他的身體,先於他的意誌而存在的,白蘭度的身體。三十年後,這副軀體長到了三百磅,真正成了重量級,馬龍·白蘭度靠躺在破舊的沙發上看著電視,屏幕上他是隻美麗的野獸,他的小女友驚訝地對照著電影裏和眼前的他,他卻咬開一瓶啤酒,咕噥著說:“我現在比當初該死地帥多了。”

三部電影使白蘭度成為不朽。其一,是經典的田納西的《號街車》。在《寂寞的十七歲》裏,白先勇筆下的寂寞少年說,他不明白《號街車》裏,為什麽馬龍·白蘭度要對可憐的費雯麗那麽壞。電影裏,費雯麗飾演的布蘭奇是莊園的女主人、迷人的舞會皇後、法國香水的消費者、藝術和詩歌的化身,用她自己的話說,她的這種存在“可以豐富男人們的生活”。她有一種沒落的高貴和煩瑣的優雅,可是白蘭度從來不稀罕什麽高貴和優雅。他經常以無法預料的粗野喊叫打斷女主人公——也打斷我們的白日夢。馬龍·白蘭度所飾演的斯坦利是不懼怕陽光的。他經常待在街上,或者從街角回來,穿著汗漬斑駁的T恤。他說話很少,但是每一句都會揭穿一個事實,每一句話都像一記耳光,迫使布蘭奇徒勞地遮掩——她幾乎成功了。費雯麗代表著已經消失的微弱的上流文明,而白蘭度則象征著粗俗的工業文明和市民階層。在電影裏,白蘭度的惡有一種快意的爆發,那麽有力,就像他所出身的階級,他就是要撕碎假惺惺的蕾絲花邊、羅曼蒂克和不實用的。他隻認娼婦,不管什麽淑女。他的像是強光,照亮了年老的費雯麗一直遮掩著的麵孔——她的臉就像一道傷口。他的殘忍使人詛咒,卻也帶著魔力,沒有人能忘記。

馬龍·白蘭度在《號街車》中初次展現了方法派的演技,開一代表演之先河。他是伊利亞·卡讚秉承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體係所開辦的演員講習所最早的學生和最大的成功,之後的獲益者還有瑪麗蓮·夢露、詹姆斯·迪恩和保羅·紐曼。他不在乎自己是誰,隻要他演誰,他就是誰。在他之前,是好萊塢輝煌的黃金時代,那些光芒璀璨的大明星們,說著優雅的台詞,誇張而戲劇。人們欣賞勞倫·奧利弗式的表演,貴族的品位,欣賞格裏高利·派克的紳士風度,欣賞亨弗萊·鮑嘉冷漠的奉獻精神。人們也欣賞克拉克·蓋博的壞,可是他的壞和白蘭度相比,頂多隻能算是俏皮。白蘭度走紅在50年代。

他的出現宛如平地驚雷,使道貌岸然的中產階級目瞪口呆,讓那些真正喜歡電影和爆米花的平民們欣喜若狂。他是滌蕩舊時代僅存繁華的黑暗之光,他是不折不扣承前啟後的一代,他崩毀了一本正經的表演和所謂的明星製度,遊離在主流之外,對好萊塢從不買賬。這是他的名言“如果一家電影公司願意支付我相同的薪水,一個選擇是掃地,另一個選擇是演戲,那我更願意去掃地。我並不想贏得掌聲,我隻想做我自己,難道我隻有在觀眾的掌聲當中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嗎?”這就是馬龍·白蘭度。他連自己都不當回事,或者說,他把自己太當回事,你還能指望,他能把別的什麽當回事?在了不起的《碼頭風雲》裏,他垂著眼皮,反問:“Sowhat?”這就是白蘭度對這個世界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