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電影少女 (2)

小說中的香港變做電影中的台灣。那個有點油煙氣、擁擠,有點華麗、頹廢,也有點陰暗的香港,變做太明亮也太幹淨的台北。不夠豔也不夠髒。亦舒小說裏的那些尖利俏巧又有趣的對白和旁白不見了。這些化不進電影。果斷大方的香港白領也變得太迷惘和憂傷。小說裏女兒光怪陸離的男朋友們,包括混血的男模和穿唐裝的藝術青年,都不見了。“葉世球”變做“葉台生”。有選美皇後情婦的花花公子,變做替女生補習英文的大好青年。香港式的牢騷變做台北式的溫情。簡直是潔本《金瓶梅》,隻剩下“一夜無話”。

因此電影裏能看見三個城市,香港、台北、上海。收音匣子裏的白光的歌聲,老一輩動不動蹦出來的上海話,恩怨中的那個站在故事背後的上海。老上海為故事撒了那麽一層神秘陳舊的金粉,是迷人的。

電影裏之俊終於明白,歸宿就是自己,自己才三十四歲。女兒獨自墮胎回來,跟之俊喊出:“我是你不得已生下來的。”之俊告訴她,她們一直相依為命。母親抱著之俊,告訴她,葉家父子,不過是兩個男人。電影結尾,開著紅車的葉台生跟著開著白車的之俊。路還在前行。

我較喜歡小說的結尾。之俊去挑化妝品,買了三盒胭脂。家裏有三個需要胭脂的女人呢。這是三個女人的故事。女人最大的敵人不過是自己,最大的依靠還是自己。三個女人的關係和諧了,故事結束了,男人的死活,無關緊要。就像《城市》女角上台領獎的發言,深得我心:“男人來了又去了,留下來的還是女人!”

我知道電影的改動是必然的,也是必需的。有太多枝枝丫丫是一個劇本不需要的。但就是這些,本來最吸引我。有很多關關節節是編劇增添的,要給出一個眉目清楚的交代。但這些,讓我覺得失去了那種惘然的韻味,那片不可填滿的留白。

文字是我心愛,電影也是。但從文字走向電影的這條路,有太多不得已和變數,妥協和設計。文字是私人的,電影是公眾的。文字是自娛,電影需要去娛人。我希望自己能享受這個過程,將一切工程當做魔法,將讀者變做觀眾,將紙片變做膠片。並且,一直快樂。

夢是唯一的真實

1993年10月31日13點20分。費裏尼死在羅馬。

午夜裏,一個睡夢中的孩子,依稀聽見馬戲團的歡快音樂,孩子爬起來,在瑞米尼的石頭街道上奔跑,光著腳奔向馬戲團。雜耍和狂歡、詩歌,那是他的天堂。那是費裏尼。

我至愛費裏尼。私人的原因,是他與我同生日。費裏尼是我私人情感的一部分,無法割舍。初看費裏尼,是最年輕氣盛的時候。費裏尼屬於青春,《八又二分之一》使我們目不暇接,《甜蜜生活》使我們著迷,我們因《我記得想當年》而大笑,我們膜拜《愛情神話》。我們不厭其煩地討論夢,費裏尼的夢,我們的夢,電影的夢中的夢。他不像一些大師那麽不可接近、沉悶、哲學。費裏尼敞開自己。他永遠要給一個好看的故事,他的對白永遠高亢激烈,演員永遠表演誇張,畫麵永遠如同萬花筒,興高采烈。如同夢境,光怪陸離。

費裏尼說,永遠不要談論電影,電影不可言說。或者,費裏尼也是不可談論的,隻能領會。費裏尼如同他為自己拍攝的一張照片,半張臉平常冷峻,半張畫成惡魔。他是個真實的說謊者。

經常有人指責他太隨心所欲。哪怕就連他的經曆,也有許多信口開河的成分,而無法考據。費裏尼毫不在意。費裏尼與英格瑪·伯格曼、塔科夫斯基並稱為現代世界藝術電影的“聖三位一體”。他不夠嚴謹,也不沉靜。他喜歡幻想、飛翔,在夢境與現實中自由穿梭,而不喜歡體係、概念、理論這類宏大敘事。對他而言,稱一位藝術家具有“邊緣性”,恰是界定他的最好方式,也是對他的由衷讚美。他說,藝術家與現實的對話的位置必然是偏居一隅。在他的心靈廣大空間裏,隻為此留空一個小小角落,其餘的都屬於他自己的夢。

費裏尼在逃亡。不僅僅逃亡時間和記憶,也在逃亡自己和自己的電影。他非常不喜歡重看自己的影片。或許,對他來說,完成的膠片相當於夢的殘骸,而他沉醉的,僅僅是夢的過程。

觀看費裏尼時很少一個人。1970年,《愛情神話》在麥迪遜廣場大廳首映。有一萬多名年輕人,空氣中彌漫著大麻的氣味,天上飄雪。放映空前成功。每一幕年輕人都鼓掌。許多人睡著,許多人。片子無休止放下去,銀幕上正在演出銀幕下的,愛情神話。古代羅馬和未來一代,瞬間連接,它不再屬於費裏尼。我想,這是費裏尼電影最好的放映方式,要流動,要有生命。如同他做電影的方式,第五攝影棚,布置得如同馬戲棚,許多群眾演員在他麵前走,他在鮮活的生命中,尋找思緒和靈感。

唯一一次單獨看費裏尼,是看《大路》。淚流滿麵。盡管這電影太浪漫、太鄉愁,不夠犀利。《大路》從此成為我心裏一道純淨的傷口。我永遠難忘朱麗葉塔滿麵油彩扮作小醜跳舞,她成為我的女神。她那矮小的身軀裏蘊藏著孩童、女人、母親、白癡、動物,甚至神靈。也就是她,那雙圓圓如母鹿的眼睛,一直包容著費裏尼,直至他死去。費裏尼是小醜的影子,而她是他的影子。她死於三年後。

費裏尼死時極盡哀榮。其實,最後十年,他為找錢拍電影費盡心機。米蘭·昆德拉沉痛地坦言:“費裏尼獨特的電影風格之所以受到當今評論界的忽視,是因為他那個人的奇思狂想世界,在這個被媚俗文化及大眾媒體主導的世界裏,已經找不到安身之所。”太過現實的現世,已經容不下費裏尼和他的夢。

如果一定要我為費裏尼定格,我願意選取在那一刻:《卡比利亞之夜》。結尾,飽受欺騙的朱麗葉塔僥幸逃生,在漆黑的山路上,一群狂歡的年輕人載歌載舞走過。她在他們中間,眼睛裏含滿淚水,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如今,小津死去已四十年。帕索裏尼死去二十八年。伊文思死去十四年。路易·馬勒十年。費裏尼十年。天堂有電影院,他們應不寂寞。可是,我們寂寞。

那一年羅密歐十三歲

很久沒有一部電影給我這麽大的感動,我含著熱淚,帶著微笑,連看了兩遍,《一點點浪漫》。感謝這個世界,感謝我的生活,感謝這美好動人的電影。簡單的情節,十三歲的法國男孩丹尼爾愛上了十三歲的美國女孩羅倫,兩人聽信一個傳說,在日落時分乘著輕舟趕到威尼斯的歎息橋下,在教堂鍾聲結束之前接吻,兩人從此再不分離。

都有這樣的純真年代吧!孤獨,充滿渴望。丹尼爾最愛看好萊塢電影,學習屏幕上硬漢的手勢。羅倫喜歡看海德格的哲學,這是她的娛樂。在凡爾賽宮的拍片現場,他找到了藏在鏡子後麵捧著書讀的小女孩,招呼:“叫我包吉!”小女孩睜著精靈般的眼睛回過頭來,他們發現了彼此。

還記得那段歲月嗎?大鍾下的陽光約會,笨拙賣弄成熟的說話方式,穿著美麗但夾腳的鞋子約會,等待她的時候他說數二十個數就走,卻告訴自己,不要數太快。她舉著賭馬的長長的飄動的報表,因為能有希望去威尼斯,像舉著旗幟,撒著歡跑在巴黎的廣場上。

她說,如果你在路易十三的時代,我怎麽辦?

他說,如果你在印度、巴西、加州,我怎麽辦?

何其幸運,茫茫的時間荒原,我們找到了彼此。

丹尼爾的朋友拉他們去色情電影院的放映間,羅倫哭了。她感覺不被尊重,他告訴她那不是愛情。盡管她曾看著希臘男性發呆,但並不意味著他們放肆。兩小無猜,不涉猥褻。與時下青春片的低級噱頭不同,這也是我最欣賞本片的理由。

不是胡鬧,是壯舉;不是**,是愛情。

這部迄今為止我最喜愛的青春片告訴我們,在人之初,愛之深,那還未被磨損的心靈和不關風月的愛情,是多麽深刻和美好。

電影院的黑暗小巷,他們牽手。

地鐵站,他猶豫著不敢吻她,因為旁邊有個虎視眈眈的老太婆。她卻輕盈地啄了他,他對著老太婆大做鬼臉。

她那個美麗**、勾搭導演的演員媽媽不喜歡他。在她的聚會上,丹尼爾打了那個侮辱羅倫的導演,喊“你的玩笑和你的電影一樣爛!”兩個孩子,準備偷偷去威尼斯。

幫助他們的是個年老的紳士,他風度翩翩,須發銀白,談吐風趣,滿嘴掌故。是他告訴他們這個傳說,這也是電影中最為出色的人物,由《王子複仇記》的勞倫·奧裏弗出演,他精彩的演技和不減當年的風度使人難忘。片中其實他是個案底累累的扒手。因為他,警察們以為這是一起綁架,封鎖了所有道路。

他抱怨,是,我是扒手!英語真沒想象力。我總比坐在電影院裏學羅伯特·雷德福好,因為我會帶心愛的女孩去威尼斯。

什麽是傳說?就是平凡人做了不平凡的事,隻要一點點浪漫,一點點勇氣,一點點想象,一顆相信奇跡的心。而且,最重要的,相愛的人可以克服一切。

終於到了威尼斯,為了引開警察,他主動向警察走去,紳士地欠了欠身,優雅地脫帽,問:“先生,你們是在找我嗎?”被警察打得鼻青臉腫,卻看著窗外的落日。他,不肯說。

為了一個吻。

哪裏僅僅為了威尼斯的橋和鍾聲,隻不過想在相守的歲月,留下永生難以磨滅的印記。隻不過是堅持,是信心,是證明。

鍾聲快結束了,小情人用力用手扒著河邊的木欄,船終於駛進橋下的陰影,閉上眼睛,傾其青春和鮮釅,給彼此一個最珍貴的吻。

羅倫的父親要帶她們回美國了。分別時,丹尼爾仍說:“叫我包吉!”她淒涼地微笑:“以後某一年,我會和一群女孩來巴黎,那時,我已經沒什麽特別。”他說:“不,我們要保留對彼此忠實的特殊天分,讓我們與眾不同,讓我們記得相遇後的每個細節。”

是的,最浪漫的事,是沒有後來的事。

為什麽,我們年輕時,沒有多一點點堅持,多一點點浪漫,卻留下不隻一點點的遺憾。原本,我們也能成為傳說。

注:好萊塢著名女演員洛琳·白考爾(羅倫)嫁給了男明星亨弗萊·包嘉(包吉)。

思君如日月是 愛君如全蝕

如果一部電影關於詩歌、流浪、禁忌、絕望而癡狂的愛情,並且無比美麗肮髒,緊擦著天堂和地獄,那必定是《全蝕》。

哈法族眼裏,蘭波是個極熟悉和傳奇的名字。一個俊美的少年,一個天才的詩人,所有詩歌出自十六歲到十九歲。一個流浪漢,足跡遍布亞非拉,終生自我放逐,永不回歐洲。一個早夭兒,僅僅三十六歲,死得極為痛苦。一個同性戀。他是法國人的最愛和最痛,狂亂的米修和拘謹的佩斯,隻怕都無法像蘭波一樣成為詩人的最終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