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電影少女 (1)

沒有愛情 還有電影

一個人的周末也可以過得很快樂。睡足了起來看見外麵暴烈的日光,撿了五張想看的電影去教室,都是那種看了像在猛烈清新的大風下的電影。

在紅綠燈下麵買了一份《看電影》。商業化了,不好看了。但是裏麵還是有很多催情的圖片,比如布拉德·皮特和一隻神色淡漠的狗。

我穿著拖鞋,還有一件今年夏天很多人穿的E.T.的T恤,紀念那個怪物登陸地球二十周年。那個電影裏一臉清純甜美的小女孩已經變得豐腴**。我很想在這件T恤後麵寫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或者“恐怖分子”,或者“好男好女”,但還沒買到那種不褪色的顏料。

路過炸雞店買了半斤的炸雞翅。在校門口的冰櫃裏拿了一瓶冰涼的可樂。這是看電影的食物。

教室裏終年陰暗,重重厚實的窗簾,感覺像古堡。

《看電影》贈送的海報明信片這次是《甜蜜蜜》,兩個人在明亮熱鬧的攤子前麵,光亮得臉都沒了輪廓,但幸福是清晰的。我在郵箱前麵草草寫了幾行字跡,地址是熟悉的,買了郵票,舔了舔,倒著貼了上去。輕輕放進去。聽不見思念飄落的聲音。思念是沒有重量的。

陳凱歌說,電影是很多人在黑暗裏做的同一個夢。我覺得很多時候,電影像愛情一樣,比愛情還好。電影能安慰你,能包圍你,能充實你,能給你快樂和悲傷。電影不會背叛你,不會給你無法實現的諾言,不會對你說,你織的圍巾,這邊比那邊寬了一截。

我打開電視,開了DVD,把碟子塞了進去。很多時候我一個人看電影,那時候才能放肆地大笑和流淚。看電影是很私密的事情。但是有時候,很想在街道上隨便拉一個陌生人,對他說,來,陪我看一場電影,叫做《芳名卡門》。

有時看完電影,興奮得給好朋友打電話,急速地講述劇情和感受,然後很激動地說,一定要看哦!一定。有時,卻久久不想說一句話,感覺自己的生命也在電影中輪回了一轉,活力已經耗盡,激情已經死亡。戲夢人生。我們愛的不是命運,是自己被命運揉捏得柔軟的心。我們愛的不是電影,是電影中的自己。

雷諾阿說,電影跟觀眾說,你家裏的破舊樓梯也能通向睡美人的古堡。

我想,我已經在睡美人的古堡。

青絲白發 紅連盛開

金色的月亮

在千萬顆露珠上升起

唯有打破即將來臨的黑夜牢籠

才能盛開在你的夢裏

展開千年的追尋

駛過平行的船隊

仿佛變幻莫測的雲

這一切都是為了跟隨你的蹤跡

——《千年女優》主題曲歌詞

關於反差和對照——

初看《千年女優》,覺得處處都是反差和對照。2001年《千年女優》上映,適逢《千與千尋》以雷霆萬鈞之勢席卷世界,就這樣,眼角有痣的千代子完全被那個胖嘟嘟的千尋打敗,被人們遺忘在滿是灰塵的角落。相比《千與千尋》的環保主題,《千年女優》中一個女人的愛與人生,縱是與整個日本電影史交織也顯得軟弱。盡管,《千與千尋》多少有點圖解和說教,所謂的人文關懷顯得有點廉價,而《千年女優》卻因灌注了特別強大的精神力量而顯得光彩奪目,使人不得不讚歎歡喜,感傷流淚。盛名和寥落,相差竟如此之大。

關於繁複和簡單——

《千年女優》的形式非常繁複,如蝴蝶的斑紋無法分辨。隱退三十年的七十五歲的女優藤原千代子,向“LOTUS”(蓮花)公司的老板立花原野講述自己一生之時,所有片段以電影情節來展現,從古裝時代劇到戰爭諜報片,從戰後時裝劇到科幻怪獸片,眼花繚亂,目不暇接。電影中有四重時空:過去電影的時空,過去的真實時空,有立花和攝影師虎吉參與的時空,以及當下講述的時空。導演今敏宛如一個神奇的魔術師,點化曆史,拆解時間,扭曲電影,再造真實,隻要出於他的敘述需要,一切皆可能。

電影最值得驚歎的地方在於,盡管在如此複雜的片段中穿行,觀眾絲毫不會覺得怪異,也並不會疑惑。一則因為動畫本身就更加自由魔幻,默許了異想天開和鬼斧神工;二來,則因為故事雖花哨,情感卻簡單。在任何不同的故事情境中,愛一個人的心情,尋找一個人的心情,狂喜和劇痛,都是一般。一切都是背景,唯有愛情真實。

關於尋找和夢想——

說是千年等一回,等待並非千年,女優也並非僅僅等待。與其說是被動地等待,不如說她是執著尋找,上窮碧落下黃泉,她超越時空和曆史的藩籬,跨越電影和現實的界限,用世間女人最為堅韌的勇氣,永不停息地奔跑:二戰時期,她用14歲童稚的容顏在雪地車站奔跑,她在淪陷的中國北方奔跑;戰國時代,作為城池中幸存的公主,騎著馬奔跑;幕府時代,穿著青樓的木屐在雪地裏奔跑;大正時代,穿櫻花和服騎著自行車奔跑;昭和時代,淒冷之夜,她穿過漆黑樹林奔跑;哪怕是在荒涼渺茫的月球上,她身穿笨重的宇航服,艱難地行進……千代子永遠目光閃亮,高昂頭顱,長發飄揚,緊緊攥著那把鑰匙:“一定要見到那個人!”

尋找是許多電影的主題。等待是許多女人的宿命。在等待和尋找之間遊走掙紮,一生無比漫長,千年卻也不過是一日——相遇的一日。那是黑白戰爭年代,隻有少女是一抹亮色,鮮紅的圍巾,縛於他的傷腿上,也係上了一生癡纏。一把開啟畫箱的鑰匙,恪守著一個承諾——要在和平到來之時見麵,她歸還鑰匙,一起遠赴北海道的雪原,在白雪皚皚中,他將完成未盡的畫作。

《千年女優》看來似乎是講一個女人和她的愛情。這種永不放棄的愛情在時間更迭、戲劇轉換、人世變遷和生離死別的映襯下顯得無比偉大。千代子成為一個象征、一種精神、一個童話。我總覺得,這種精神並非單指向愛情,也可指向一切:反抗生活的設置,存留著天真而偉大的夢想,固執以自己的信念生活,哪怕要受孤獨和時光的煎熬。就像電影中的鑰匙君始終麵目模糊,他不再是一個特定的男子,而可成為任何一個夢想的象征——夢想能不能實現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夢想始終存在。因此,在電影結束,千代子在向著未知空間進發的時刻說道:“是否找到他已無所謂,我,喜歡追尋那個人。”

關於旁觀和介入——

初看的觀眾往往會莫名其妙:為何立花和虎吉一直在故事裏跑前跑後?我覺得這兩個角色的設置實在是《千年女優》最為高妙的一著。一來,故事淒苦,感情沉重,這兩人調劑了氣氛。大叔立花舍生忘死的粉絲狀,實在是傻得可愛,而虎吉在一旁的插科打諢也平添了幾分喜感;二來,這兩個人物在電影中,從旁觀、窺視、跟蹤、探訪,到評價往事、介入敘事、扮演角色、見證曆史,完全顛覆了老套的電影觀念,創新出一個新的角度,一重講述空間。就像小說《法國中尉的女人》中,作者直接跳出來扮演角色,讀者不再僅僅被動,而變得與作者平等。在電影中,觀眾不僅大笑,也仿佛與立花、虎吉一起在電影人生中曆險,而當老年立花回首看向青年立花的時刻,卡通變得深刻,這是一個生命的回顧。

關於蓮花和妖婆——

電影中有兩個貫穿始終的意象:蓮花和妖婆。在千代子隱居的府邸池中靜靜盛開的蓮花,就是千代子的象征。電影中,借立花的口表白:蓮花的花語就是純潔。蓮花不會因為生長在汙泥中就變成芥草,同樣,高潔的千代子,如同立花在重逢之前的斷言:“這個女人,是永不可能老去衰敗的!”

在一段戰國背景的電影中,千代子在亂兵圍困的危樓上遇見了一位長發老嫗,手搖紡車,如搖轉不可抗拒的宿命之輪,騙她喝下千年長命茶,並詛咒她一生受愛火煎熬,傷痕累累(這一段非常像黑澤明的《蜘蛛巢城》)。妖婆和詛咒在每一次千代子受到命運重創時出現,成為厄運的化身,提醒她這種尋找是徒勞。在電影最終,老年的千代子注視著玻璃相框中自己少女時的容顏,青絲對白雪,妖婆映照在玻璃上,她赫然發現妖婆眼角有痣,竟是自己。難怪妖婆說:“我對你無比仇恨,卻又無比憐愛……”妖婆其實是她的心魔,是她的恐懼、憂慮,對年老的害怕,以及對自己的懷疑。

而在電影結束時,千代子沉睡著閉上眼睛,卻以少女的麵目飛向太空,導演用出發代換了死亡,暗示著一種輪回和重生。妖婆消失,千代子再度踏上另一個世界尋找鑰匙君的旅程。

“必須走嗎?”

“已經約定好了啊。”

“踏上不歸路就不能回頭了!”

“我說好要去見他的!”

這一回,她必定能找到他。

胭脂

最近我將張曼娟的《喜歡》改成劇本。喜歡收集老港台電影的張巍老師為了讓我更好理解劇本和原作的關係,借我一卷《胭脂》的錄像帶。《胭脂》是亦舒舊作。和許多女孩子一樣,亦舒曾是我心愛,《胭脂》早已爛熟。電影卻是一點風聲都沒聽過。

電影開始在一張少女的臉龐上。80年代的臉,或者更早,70年代。齊耳清純的短發。白襯衫。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倚靠著一個男人的背。燈影一陣一陣投到她甜蜜而有夢幻般表情的臉上。路在前行,容顏已老,再看那張臉已是中年。

這個開頭我是喜歡的。電影有些年頭了,一眾演員都是好的,雖然扮相現在看都是過時了。全然不識。一整套影人班子,更是隻識導演萬仁和錄音杜篤之。

包括女主角的衣裳,那個時代的格子西裝外套,厚厚的墊肩。好懷念啊,我好像回到仰望母親試衣裳的年代。老電影像家裏角落裏的一隻老木頭箱子,打開的時候,總有樟腦味和過去的記憶。

故事是簡單的。楊之俊有一個逃難時一骨絲襪的線還是筆直的母親,還有一個穿“三個骨”牌牛仔褲就顛倒眾生的女兒。外婆和母親,倚靠同一個男人。同一個男人,欣賞母親和女兒。這兩個男人,是父子。楊門女將都與葉氏父子牽扯不清。

之俊的生活有許多無奈。為闊太太找描金馬桶,照顧生病的父親,擔心未長大的女兒,喊著:“媽媽的頭發是為你白的!”女兒說:“沒有我,你頭發也會白!”

是的,不管為什麽,頭發是白了。她已經三十四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