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咆哮女郎 (2)

這是個多麽發達,多麽迅疾,多麽高明,也多麽沒勁的時代呀。現代醫學扼殺了肺癆這麽美麗的病。纖弱的少女,臉色比床單更白,身體比黃花更瘦,劇烈地咳嗽,取下捂住嘴的手帕,鮮紅的血。文人們沒有白海棠、春風秋雨、小酒、小腳、肺癆,起碼還有失眠。失眠,不關痛癢,沒有艾滋這麽使人思之悚然,卻也脆弱,招人心疼。失眠的另一層聯想是過度焦慮、神經質、蒼白,一個藝術家的形象簡直呼之欲出。換做一半夜呼嚕打得山響的家夥,那是多麽玷汙了藝術!

勞動人民沒有這麽精致富貴的病。住大雜院吃平價米的人沒有神經衰弱。張大民說他有潔癖的妹妹:簡直是下水溝裏出了一顆衛生球!趕著清早五點去占著攤位賣早點的人,能睡上幾個鍾頭是天地良心,絕不可能半夜趕去地鐵折騰。失眠,意味著白天能睡覺,是多麽悠閑優雅呀。

在我看來,治療失眠很簡單,尤其是這種文化病態的失眠。高雅的辦法是看電影,先看《安德烈盧比廖夫》,之後看《東京物語》,還是睡不著,就看《尤利西斯生命之旅》。粗魯的方法,就是如同一位蘇聯的作家的笨法子,白天在鐵路上扛石頭,我敢保證,不出一禮拜,準好。

失眠也很浪漫。看星隱雲起,東方漸白殘燈滅。為誰?念誰?夠寫一萬多字的感慨。像我這麽皮實的人,一向沒心沒肺。高考,失戀,都沒失過眠。失戀倒是有三天不吃東西,第四天醬排骨就勾引得我晚節不保。前幾天摸黑上樓梯,狠摔了一跤,頓時變作雪裏紅,回家貼了幾塊邦迪,第二天穿條長褲繼續走路。當然,這麽鋼筋鐵骨的,也不夠可愛。君不見,動輒哼哼的女孩身邊慣常有強壯男子守候,樂在其中,而撒撒嬌的文人,也賺得一把一把的眼淚,以及一把一把的版稅。

可恥的穿衣寶典

昨晚去女友那裏過夜。她給我一本著名時裝雜誌的增刊——穿衣真經,薄薄一本,叫我惡補一番,我就非常謙虛、非常認真地坐下來看。

書的開頭大概是說,服飾得體是可以超越身材缺陷的,隻要掌握了對比例搭配的敏感、色彩、麵料、整體效果等,就能夠優雅且使人難忘。相信這樣的話,會使每一個女人怦然心動。我也不例外。

然後將基本衣物逐一評點,我連忙翻到我喜歡的衣物去看。

如:利落的棉質襯衫,書上說:當晚間風有點涼的時候或者覺得裙子太暴露的時候,可以隨意打個結係在連衣短裙外。建議:棉質襯衫很適合平胸的女孩子,胸部豐滿的女孩請不要嚐試。

緊身短夾克:是年輕女孩的百搭之寶,可以配長裙、迷你裙、直筒短裙、寬鬆短褲、緊身長牛仔褲……但這所有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你的腰部要細長。

中褲:無論晚裝還是日裝,你的上身都可以配件精巧的上衣。一定要配合一雙性感的高跟涼鞋。記住,如果你的小腿短或腳踝粗,那麽很抱歉,你無緣於中褲了。

靠,我把書一扔,這算什麽寶典嘛,我隻讀出一行字:如果你不是高且瘦且標準的平胸,那麽你不要穿任何衣裳,因為都不適合你。

時裝雜誌是多麽誘人啊,女孩子永遠無法拒絕。無比漂亮的名牌衣裳,精致萬分的鞋子,身材無可挑剔九頭身的冷漠美女,各色的背景,她們或閑散購物,或享受舞會,但無論如何,都該死的優雅。時裝雜誌傳遞的是這樣的信息:隻要穿上這樣的衣裳,你就能享受這樣的生活,你會成為FairLady。事實上,購買精裝雜誌的多是平凡的女孩,她們一生也穿不上那麽一件頂級時裝,更不要說那些珠寶了。

每個少女,在自己的成長期,都會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對勁。太胖、太瘦、小臂太粗、腿太短、腰圍不纖細、腳踝不迷人、沒有明顯的鎖骨、肚臍不是今年流行的長型……波西米亞流行時,沒有粗獷的波浪長發,寬肩和瘦削的臉龐,那麽,就把那些民族風情的項鏈手鐲披掛一身吧。不管自己是不是像個銅匠攤子。

女人終極一生,為了迎合男人的審美取向,以自己的平凡之軀,去和時裝雜誌上的模特幽靈們,做可歌可泣又注定失敗的悲壯競爭。整鼻子,拉雙眼皮,染頭發,漂皮膚,下巴抬高,牙齒戴牙套,隆胸,穿高跟鞋,穿束身內衣,然後跟多餘的脂肪做一生的戰鬥。方式多達五百種,上至最新科技,下到最老偏方。隻要能減肥,女人立刻失去判斷和理智,抱著說不定有效的僥幸念頭,屢敗屢戰,屢敗屢戰,不管健不健康。皮膚失去油脂,因吃藥而傷害腎,拍打腹部直到青紫,多年沒吃過一餐飽飯……這是我們付出的代價。最可怕的是我們的心靈,永遠對自己的身體不滿,永遠挑剔,永遠因自己多吃一塊巧克力而深深挫敗。因為我們害怕,我們不對自己壞,男人就會對我們壞。

是的,口號是大大的,“女為悅己者容”、“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常常感到恐怖,這是哪個朝代的口號了,從哪個女人或者男人嘴裏說出來,陰魂不散這麽多年,流傳到今天,還有人提。問題是,什麽是美?誰來確定這種美?悅己者,會悅多久?是不是有人更容,他就更悅?

女人的美麗,應該自己來決定,而並非服務於男人的。

不僅是形態,還有性情。溫柔、貞潔、端莊……其實,溫柔的潛台詞是順從,貞潔的潛台詞是別去跟其他男人勾搭。否則,你就是****。一個“淫”字,打死你壓死你,一輩子不得翻身。美德是全人類的,本不該有性別之分。女人要溫柔的話,男人也應該堅強、正直、善良……這些品德,應該對每一個人都是通用的。

尤其是溫柔。溫柔與浪漫無關,也並非女人的專利。溫柔不是沒有自己的意見,不是依靠在誰或誰的肩膀上。溫柔不是脆弱,溫柔不是安靜。(為什麽,那麽多女孩,名字叫“靜”?)在女孩子小時候,你要去踢球,大人不許,“不要瘋成野丫頭”,要不就是“假小子”,那麽你能幹嗎呢?隻好在家裏玩布娃娃。過家家,難道不是深深給小孩子性別的烙印嗎?女孩就應該煮飯,抱著洋娃娃晃。男孩就該是醫生,女孩隻能做護士。

女孩就這麽長大了,然後你跟我說,女人生來溫柔?

我要告訴你一個詞,Feminism,女性主義。為了這個詞,自瑪麗·伍史東考夫特開始,無數女性為之耗費一生精力,甚至犧牲生命。然後,在70年代之後,女權運動陷入低潮,時裝雜誌和廚具廣告把女人又騙回廚房:這才是你該待的地方。

我不怕說,我是女人。我是不漂亮的女人。我是有自己的女人。我是不溫柔不順從的女人。我是不會一輩子待在廚房的女人。我是要求正常生育,堅持自己的生產姿勢的女人。我是堅持爭取女性經濟權的女人。我是將用一生時光,去和以男權為根據,造成女性無自主性和依附性,屈居次要地位的習俗、法律和權力機構做鬥爭的女人。

在某個深感憤怒和悲傷的夜晚,我把自己的照片貼在牆上,上麵寫這就是不夠美麗的我。我的青春屬於自己,情愛也是。我的子宮不賤價出售。對不起,完美的身體和溫柔的性情,恕不提供。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在此,我要非常非常感謝文學係的潘若簡老師,在今天下午的四個小時裏,給了我如此好的課。我初次聽她的課,教室近百人,她講《邦妮和克萊德》。下課後,我將名字更做邦妮,當然,不是因為費·唐娜薇。最近看朱天心,我要現炒現賣了,她便是我見過的那種女子了,深情在睫,孤意在眉。我非常非常喜歡看她講課時,微微仰著頭的模樣,頭發都束在脖頸後,眼眸特別清亮,聲音粗,一點都不嗲,帶著一點微微的譏誚,但,神態是那麽真摯和寬容。

之前女學者使我懼怕,她卻使我感知,知性作為一種氣韻,形於外時,竟是撼人也動人的。她的見解非常非常好,獨成一統,不幹澀,隨意流出,自成思路,卻不絕對,總有回旋的餘地。那分寸,源於生命胸襟和價值史觀的豁達吧,她是有點英氣和豪氣的。還有,聽她講電影時,能清清楚楚感受到的,她是多麽愛電影。

昨晚我心情低迷,深夜都不能睡,獨自披衣去草地上遊蕩一圈倦了才合眼入眠。今天下午,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聽她講現代電影理論,竟使我如此心情激蕩,鬥誌昂揚。下課之後,我睜著嚴重睡眠不足的眼睛,一口氣衝下七樓,抓住一個同學,就開始劈裏啪啦講我下午聽到的課。怪異,語意矩形、敘事鏈、功能論和作者論,竟完全解決了最近和長久以來我困惑的難題!然後我再衝回七樓,趕著去告訴她(之前沒和她說過話),我多麽感謝她,給了我這麽好的一個下午。

我一直在問自己,我是作者,或者工作者?我現在所寫的,能稱之為作品嗎?我想要什麽,出人頭地,大把Money?電影是什麽?轉變風格,是否能做得到?什麽叫做風格?

在傾聽電影史論的脈絡中,我慢慢得到答案。

並非全是她的傳授,我喜歡“點撥”二字。

在我又一次迷茫的時候,電影拯救了我。

近期的現實的考慮,則是如何駕馭三十集如此工程浩大的電視劇,怎麽編織如此複雜的故事。我厭惡人物繁多、關係錯綜的電視劇,我沒那麽堅定的信心去獨自完成它。尤其是單獨一個人關在屋子裏,我怕我會發瘋,最後像閃靈一樣拿起電鋸衝出房門。

其實,這在劇作法裏,不過還是簡單的問題。上到著名經典的電影,下到爛俗好看的電視劇,法則是一樣的,技巧是通用的。我眼前豁然開朗。無數橋段在腦海翻湧,霎時覺得我是瓊瑤第二,信心填充百分之百,簡直想大喊了,吾文已成,千載不朽,閃電雷鳴,天神震怒,也不能毀於無形!

作者論說,導演是匿名的,但不是無名。

我寫的東西,就是我寫的,誰也掩藏不了,因為不是流水線的工序。每個情節,每句對白,每個人物,都有我的氣息。帕索裏尼說:“我的電影裏,拍的是全世界,寫的全是我自己。”

我的作品,即是我自己。

我的風格,是我的性格。始終如一,哪怕一再重複。

就如同大一夏天去給電視台做實習,白癡兮兮的智力問答節目,我負責出題。盡管沒被全用,但是看節目的朋友,全都知道哪些是我出的,並且在電視前麵大笑起來——隻有我會問,芙蓉,在古代食譜裏指什麽?《鐵達尼》裏,那幅**像,究竟是誰畫的?還有,哪位畫家最鍾愛肥胖的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