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場 往事曆曆

第二場往事曆曆

程海平的父親程藝峰在他出生前7個月就去世了。

在清源縣川劇團,程藝峰經常擔綱男一號的角色。妻子宛紅梅是縣內外小有名氣的川劇女高腔,四川清音也唱得很好。夫妻倆都是團裏的頂梁柱。

“文革”中,川劇團順應形勢,改名為清源縣思想文藝宣傳隊,主要任務就是到工廠、部隊、田間地頭為工農兵群眾演出革命現代京劇裏的唱段。

萬變不離其宗,演員靠的都是唱做念打的真功夫。程藝峰仍是擔綱男一號,出演《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8個“樣板戲”裏的李玉和、郭建光、楊子榮等“高大全”式英雄人物。宛紅梅扮演的則是李鐵梅、阿慶嫂、小常寶等女主角。

風雲突變。程藝峰被人揭發解放前曾加入國民黨三**義青年團(簡稱“三青團”),從此被趕下舞台,打入冷宮。他生性倔強,堅稱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由當時清源中學的“三青團”負責人填報姓名上去充數的,本人沒有參加過“三青團”的任何活動,並非有意隱瞞。這種申辯理由難以讓人相信,還被視為認罪態度惡劣,招致縣裏的造反派組織及紅衛兵小將更猛烈的批鬥。

批鬥大會後的一個夜晚,程藝峰對宛紅梅道:“我出去走走。外邊天冷,你就別出門了!”吻別妻子後,他再也沒有回來。宛紅梅和眾人尋遍了縣城的每一個角落和他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沒有發現他的身影和一點音信。

5天後,城外的荷花江裏浮起了程藝峰的屍體,已經被江水泡得麵目全非了。

宛紅梅和程藝峰在舞台上下琴瑟甚篤。程藝峰被揭出“曆史問題”後,她一直頂住“縣宣隊”造反派頭頭的壓力,堅決不肯離婚。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告訴丈夫自己已經懷有身孕,丈夫就撒手而去了。

程藝峰被打撈上來後,屍體就擺放在江岸邊的沙石灘上。在他左胸的心髒位置,宛紅梅一眼看見了丈夫戲稱的“相思豆”——此刻,那顆大紅痣已經浮漲發白了。

宛紅梅哭得死去活來,幾天幾夜粒米未進。最終,她因“不能跟自絕於黨和人民的曆史***分子劃清階級界限”,被清除出了“縣宣隊”。

回鄉後,宛紅梅在玉屏紅旗小學做了一名音樂老師。川劇折子戲、四川清音屬於“封資修大毒草”,宛紅梅哼也不敢哼,上課堂教學生更是想都不敢想了。

那時,能教學生唱的隻有廣播喇叭和收音機裏播放的革命歌曲。除了《東方紅》、《我愛北京***》這一類頌歌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等“語錄歌”外,教唱得更多也最受學生們歡迎的是“樣板戲”裏的《都有一顆紅亮的心》、《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血債要用血來償》等唱段。

程海平還記得,有段時間母親生病了。當時的“校革委”主任廖大武便當仁不讓地上陣代課。他是部隊轉業幹部,時年30歲出頭。外表高大粗獷的廖大武心地善良,很同情宛紅梅的困難處境,工作和生活上對她多有關照。

廖大武特別喜愛《沙家浜》的唱段,包括唱胡傳魁、刁德一等反派人物的。廖主任教完了郭建光唱段,接著教起了胡傳魁唱的《想當初》:

想當初,老子的隊伍才開張,攏共才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遇皇軍追得我暈頭轉向,多虧了阿慶嫂,她叫我水缸裏麵把身藏。她那裏提壺續水,麵不改色無事一樣,騙走了東洋兵,我才躲過大難一場。似這樣救命之恩終身不忘,俺胡某講義氣終當報償!

講台上,廖主任手舞足蹈,唱得是臉紅筋漲。講台下,小學生們興致高昂,歡喜異常。一個個扯開嗓子,齊聲響應。隻見得地動桌搖,塵土飛揚,整個教室如同那硝煙彌漫、殺聲震天的戰場。

當“指揮員”和“小戰士”們嗆得連連咳嗽時,“咣咣咣咣!”操場邊老柳樹的歪脖子上掛的那個炮彈狀的厚鐵筒突然敲響了。廖大武意猶未盡道:“唉,今天就唱到這裏吧。大家記住:回家要多練幾遍,槍不離手、曲兒不離口嘛。下節課,我要抽兩個同學上台來表演。好,下課!”

過了3天,廖大武上課時果然叫兩名學生上講台單獨表演。程海平坐在教室前排,第一個被廖主任點了名。

程海平當時不滿5歲,本來還沒到上小學的年齡,是母親以本校老師的身份提出請求,被廖大武特許到她當班主任的一年級一班讀書的。

程海平按廖主任的要求,表演郭建光的唱段《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他走上講台,挺胸昂首站得筆直,像電影裏那樣京腔京韻地大吼一聲:“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教室裏隨後響起了他清亮稚氣的歌聲:

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鬆,挺然屹立傲蒼穹,八千裏風暴吹不倒,九千個雷霆也難轟!烈日炎炎曬不死,嚴寒冰雪鬱鬱蔥蔥。那青鬆,逢災受難經磨曆劫,傷痕累累,瘢跡重重,更顯得枝如鐵、幹如銅,蓬勃旺盛倔強崢嶸,崇高品德人稱頌。俺十八個傷病員,要成為十八棵青鬆!

一曲唱罷,小海平左手叉腰,右手高揚,保持著定格形象,贏得全班同學的一片喝彩。廖大武也不停地點頭讚許:“好,唱得好哇!”

另一個上台表演的是比程海平大了4歲多的洪阿發。他已經連續兩年降級。同齡的小夥伴上到小學三年級了,他還是穩如泰山繼續做一年級一班的資深學生。

阿發唱的是剛教不久的《想當初》,唱得同樣聲情並茂。演唱時,除有胡傳魁腆起肚皮抱拳作謝等既有套路外,他還自作主張地編排了胡傳魁狼狽逃竄和慌忙鑽進水缸躲藏的過程。動作誇張,滑稽傳神,引得所有同學笑聲喧天。當然,也獲得了廖主任的充分肯定:“今天程海平、洪阿發兩位同學表演得都很好,有的地方比老師還好!洪阿發同學的自編動作我就演不出來啊!哈哈!”

這節課後,廖主任又一次探望了大病尚未痊愈的宛紅梅:“你的海平是唱歌的好苗子,以後讀大學最好就讀音樂學院,回來正好接你的班哪!給你透個信兒,我們小學馬上就要升格成中學嘍!教育局同意我們明年先招兩個初中班,以後還要辦高中班。大學生也不愁沒得用武之地啊!”

程海平躲在另一間屋子裏。廖大武對躺在病床上的母親說的這一席話,他是一字不漏地牢記在心裏了。激動和喜悅之餘,考上音樂學院、學成後回玉屏當老師的誌向,就從那時開始萌芽了。

高考那年,程海平順利通過了音樂基礎理論、視唱練耳、聲樂、鋼琴等音樂專業考試,文化成績超出了全省重點大學本科文科錄取線32分。

程海平自小隻有與腳踏風琴為伴的機會,彈鋼琴不過是高考前突擊集訓了3個月而已,但音樂方麵的超常悟性使得他把備考的鋼琴練習曲和兩首難度最高的鋼琴十級樂曲彈得流暢自如。

鋼琴樂曲隻考一首,程海平選取了有“鋼琴詩人”美譽的波蘭籍世界著名鋼琴家肖邦的兩支《夜曲》作為備考樂曲。他彈的是肖邦1846年創作的《B大調夜曲》。舒緩抒情的琴聲輕輕地響起,又靜靜地結束。程海平感到肖邦憂鬱惆悵的目光正注視著自己,在黑白琴鍵間左右移動上下跳躍的手指也如有神助般的靈活飄逸。

考室裏忽然響起了掌聲。先是一個人,爾後其他幾位主考官也鼓起掌來。程海平一驚,方才從《B大調夜曲》沉寂幽瀾的意境中被喚醒過來。

帶頭鼓掌的是坐在居中位置的鄒逸天教授。他笑眯眯道:“小夥子,再彈一首好嗎?”

程海平點點頭,又彈起了肖邦1839年創作的《G大調夜曲》。隨著富於靈感的聲樂性旋律再次淡淡地奏響,樂曲中蘊含的那種激動、歎息、興奮、不安的情緒漸漸彌漫開來。

鄒教授用右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擊打著節拍,樂曲演奏完了動作仍然沒有停止,仿佛還沉浸在《G大調夜曲》那沉思冥想的Lang漫情調中。

程海平對肖邦這兩首作品的深入理解和演奏時出色的發揮,得到了主考官們的交口稱讚。當鄒教授聽到程海平回答說他彈鋼琴的“琴齡”還不到100天後,說啥也不相信,還以為他在撒謊呐。

鄒逸天徑直走出了考室,在得到陪考的宛紅梅和清源中學帶隊的王老師的確證後,他緊緊握住了程海平的手:“小夥子,你高考的文化成績能上線吧?肯定能嗎?那就太好了!宛老師、王老師,這個學生我是要定了,有問題你們來找我。不不不,隻要你們不打退堂鼓,應該沒啥問題啦!”

就這樣,程海平考上了在周邊省市所有音樂學府中曆史最悠久、教學條件最好的西南音樂學院,就讀於學校師資力量最雄厚的鋼琴專業,師從西音鋼琴係名望最高的鄒逸天教授。

在鄒教授的嚴格要求和精心栽培下,程海平的鋼琴技藝日臻成熟。鄒逸天隻有一個女兒,女兒去法國留學後已經在那邊結婚成家。鄒逸天對他這個得意門生傾注了父愛般的情感。程海平從小沒有父親,也從心底敬重亦師亦父的鄒教授。

大學畢業那年,鄒教授為程海平爭取到了留校任教的指標,然而,令同學們大跌眼鏡的是,這個人人求之不得的大好機會卻被他放棄了。在鄒逸天挽留不成而悵然若失的目光中,程海平離開了人稱“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靜江,回到了沒有任何都市繁華氣息的玉屏鎮,實現了自己和母親以及廖大武共同的心願。

現實與理想的距離往往不止一步之遙,巨大的反差遠遠地超出了程海平的預料。

在初為人師的激情漸漸消退後,麵對學校仍舊在使用20年前那架老胳膊老腿還老掉牙的腳踏風琴而買鋼琴連想都別想的異常簡陋的教學條件,麵對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工資微薄的工作和生活環境,程海平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選擇是一個草率錯誤的決定。他好幾次想上省城找鄒教授傾訴,期望獲得一份新的工作。然而,很久沒有摸過鋼琴,技法早就生疏了。如果鄒教授叫他試彈一曲,無疑會大失所望的。

程海平沒有臉麵去祈求恩師的接納和幫助,同時也難舍相依為命的母親,最終他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改變現狀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