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天論(2) (1)

天論(中篇)

或曰:“子之言天與人交相勝,其理微,庸使戶曉,盍取諸譬焉。”(有人說:“你講的這套‘天與人交相勝’的道理太深奧了,你要真想讓我們明白,最好打個比方,講得通俗一點兒。”——劉禹錫這人不錯,知道講道理要講通俗了才好,從這層意思上說,劉老是我的老前輩。)

劉子曰:“若知旅乎?夫旅者,群適乎莽蒼,求休乎茂木,飲乎水泉,必強有力者先焉,否則雖聖且賢莫能競也。斯非天勝乎?群次乎邑郛,求蔭於華榱,飽於餼牢,必聖且賢者先焉,否則強有力莫能競也。斯非人勝乎?苟道乎虞、芮,雖莽蒼猶郛邑然;苟由乎匡、宋,雖郛邑猶莽蒼然。是一日之途,天與人交相勝矣。吾固曰:是非存焉,雖在野,人理勝也;是非亡焉,雖在邦,天理勝也。然則天非務勝乎人者也。何哉?人不幸則歸乎天也,人誠務勝乎天者也。何哉?天無私,故人可務乎勝也。吾於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諸近也已。”(劉老師自問自答:“打個比方有什麽難的,你知道旅遊是怎麽回事嗎?好比我們一夥人組團旅遊,到了荒郊野嶺什麽的,需要大樹上摘果子,深潭裏取水,誰體格好誰就占便宜,哪怕你有錢鍾書那麽大的學問,這時候一點兒轍也沒有;可如果到了大城市,想到市政府食堂混口飯吃,胳膊再粗也不管用了。如果是去維也納,即便在鄉下也如同在大城市一般,靠的是彬彬有禮;如果在戰火中的巴格達,雖然是大城市也如同在荒原,得靠叢林法則來找吃的。這道理很清楚明白吧?”)

或者曰:“若是,則天之不相預乎人也信矣,古之人曷引天為?”答曰:“若知操舟乎?夫舟行乎濰、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風之怒號,不能鼓為濤也;流之溯洄,不能峭為魁也。適有迅而安,亦人也;適有覆而膠,亦人也。舟中之人未嚐有言天者,何哉?理明故也。彼行乎江、河、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鳴條之風,可以沃日;車蓋之雲,可以見怪。恬然濟,亦天也;黯然沉,亦天也。阽危而僅存,亦天也。舟中之人未嚐有言人者,何哉?理昧故也。”(可能還有人問:“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天不會幫人什麽忙,那古人為什麽常常說天呢?”我的回答是:“這就和行船的道理一樣。如果是在公園的人工湖裏劃船,你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在哪兒停就在哪兒停,就算有翻船的,人們也不會把翻船的原因歸到老天頭上;可你如果是在黃河壺口瀑布或者長江瞿塘峽劃船,人力能控製的因素就很有限了,船沒翻得謝天謝地,船翻了那叫天不作美。”)

問者曰:“吾見其駢焉而濟者,風水等耳。而有沉有不沉,非天曷司歟?”答曰:“水與舟,二物也。夫物之合並,必有數存乎其間焉。數存,然後勢形乎其間焉。一以沉,一以濟,適當其數乘其勢耳。彼勢之附乎物而生,猶影響也。本乎徐者其勢緩,故人得以曉也;本乎疾者其勢遽,故難得以曉也。彼江、海之覆,猶伊、淄之覆也。勢有疾徐,故有不曉耳。”(還有人問:“你的說法有些道理,可怎麽解釋那些一起行船卻一個沉、一個不沉的情況呢?”這也很簡單,告訴你吧:“水和船是兩種東西,作用在一起,其間有數有勢。”——我來解釋一下劉老師的話,他在這裏提出了兩個看似很玄妙的概念:一個是“數”,一個是“勢”,不少算命先生常說這兩個詞,其實在劉禹錫這裏,“數”就是指事物發展的規律,“勢”就是指事物發展的趨勢,還有一點兒“慣性”的意思。好了,接著聽劉老師講。——“數和勢一起作用,勢這東西是依附在物體上的,物體運動得快,它的勢就強,運動得慢,它的勢就弱。船劃得慢也可能會翻,但它是怎麽翻的,我們看得明白;船要是太快,以每小時二百公裏的高速在壺口瀑布一帶行進,勢很疾,翻了船我們也看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劉老師這個解釋有點兒必然性和偶然性的意思:所謂偶然事件其實也是必然的,隻不過我們了解不到導致這個事件的所有成因,所以它才“看似”偶然。)

問者曰:“子之言數存而勢生,非天也,天果狹於勢邪?”答曰:“天形恒圓而色恒青,周回可以度得,晝夜可以表候,非數之存乎?恒高而不卑,恒動而不已,非勢之乘乎?今夫蒼蒼然者,一受其形於高大,而不能自還於卑小;一乘其氣於動用,而不能自休於俄頃,又惡能逃乎數而越乎勢耶?吾固曰:萬物之所以為無窮者,交相勝而已矣,還相用而已矣。天與人,萬物之尤者耳。”(還有人問:“你那麽看重數和勢,卻不拿老天當回事,天的作用難道還比不上勢嗎?”我的回答是:“天的形狀一直都是圓的,顏色一直都是青的,天的運動規律我們都測得出來,所以說天的運動是有規律的,這就是數;天一直那麽高高在上,一直運行不止,這就是它的勢。天的運動也無非在於數和勢罷了。我一再說:萬物都是‘交相勝,還相用’的。愛默生不是有一首寓言詩嗎?說大山看不起小鬆鼠,鬆鼠不服氣,說:‘我雖然背不起一座森林,可你也嗑不了一枚核桃。’”)

問者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數,彼無形者,子安所寓其數邪?”答曰:“若所謂無形者,非空乎?空者,形之希微者也。為體也不妨乎物,而為用也恒資乎有,必依於物而後形焉。今為室廬,而高厚之形藏乎內也;為器用,而規矩之形起乎內也。音之作也有大小,而響不能逾;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逾。非空之數歟?夫目之視,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火炎而後光存焉。所謂晦而幽者,目有所不能燭耳。彼狸、狌、犬、鼠之目,庸謂晦為幽邪?吾固曰:以目而視,得形之粗者也;以智而視,得形之微者也。烏有天地之內有無形者耶?古所謂無形,蓋無常形耳,必因物而後見耳。

烏能逃乎數耶?”(提問題的人接著問:“就算你說得對,天因為有形體存在而逃脫不了數的限製,那麽,對那些無形的東西你又怎麽用你的數來作解釋呢?”我的回答是:“你所謂的無形的東西,是不是空啊?空這個東西也是有形體的,隻不過它的形體要依附其他東西而存在。一間屋子,裏邊是空的,這是四四方方的空;一隻杯子,裏邊是空的,這是圓柱體的空。不管你說什麽空,就照我這個說法自己推理好了。難道天地之內真有無形的東西存在嗎?沒那回事!古人所謂的‘無形’,其實是‘無常形’,也就是沒有固定的形狀,依附在物體上也就現了形。所以,你所謂的無形的東西也一樣逃不了數的限製。”)

天論(下篇)

或曰:“古之言天之曆象,有宣夜、渾天、《周髀》之書;言天之高遠卓詭,有鄒子。今子之言,有自乎?”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大凡入乎數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萬物一貫也。今夫人之有顏、目、耳、鼻、齒、毛、頤、口,百骸之粹美者也。然而其本在夫腎、腸、心、腹;天之有三光懸寓,萬象之神明者也。然而其本在乎山川五行。濁為清母,重為輕始。兩位既儀,還相為庸。噓為雨露,噫為雷風。乘氣而生,群分匯從。植類曰生,動類曰蟲。倮蟲之長,為智最大,能執人理,與天交勝,用天之利,立人之紀。紀綱或壞,複歸其始。堯、舜之書,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厲之詩,首曰‘上帝’,不言人事。在舜之廷,元凱舉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高宗,襲亂而興,心知說賢,乃曰‘帝賚’。堯民知餘,難以神誣;商俗以訛,引天而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