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天論(1) (2)

韓愈像個憤青,柳宗元更像個社會搗亂分子,他本是個有誌有為的政治家,一腦子新觀念,但他再強也鬥不過傳統勢力,所以政治生活很不如意。但柳宗元是個強者,真當得起乾卦“自強不息”四個字,能在逆境中笑,很不簡單。他的這篇《天說》是反駁韓愈的,其實更是和傳統觀念作對的。也就是說,韓愈和柳宗元在對“天”的看法上雖然都屬於離經叛道,但叛法不一樣,韓愈顯得激憤,柳宗元顯得平和。我們體會一下柳宗元的文字,似乎陰陽啊,元氣啊,天玄地黃啊,都是人們對自然界的很樸素的粗淺觀感罷了,哪還有一點兒玄妙呢。《易傳》講了半天陰陽,什麽“陰陽不測之謂神”,“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以體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昔者聖人之作《易》也,幽讚於神明而生蓍,參天兩地而倚數,觀變於陰陽而立卦,發揮於剛柔而生爻,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簡直就是通神之道,可經柳宗元一說,什麽陰陽啊,無非就是寒來暑往而已。

柳宗元這篇文章得到了誌同道合的劉禹錫的讚賞。劉禹錫大家不陌生吧,《陋室銘》的作者,大家讀他的“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這可是比喻的說法,劉禹錫其實是不大拿仙啊,龍啊當回事的。

話說劉禹錫讀著柳宗元的《天說》,雖然覺得寫得很好,可遺憾的是,文章太短了,沒把問題說透。劉先生一激動:我來接著寫,你那隻是篇小隨筆,我這才是夠格發在一級刊物上的學術論文。

劉禹錫寫的這篇學術論文叫做《天論》。看看,從“天說”到“天論”,發展到現代,就有了“天意”、“天成”,還有其他“天”字打頭的北京那些小商品批發市場。

天論(上篇)

世之言天者二道焉。拘於昭昭者,則曰:“天與人實影響:禍必以罪降,福必以善來,窮厄而呼必可聞,隱痛而祈必可答,如有物的然以宰者。”故陰騭之說勝焉。泥於冥冥者,則曰:“天與人實剌異:霆震於畜木,未嚐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嚐擇善;蹠、蹻介焉而遂,孔、顏焉而厄,是茫乎無有宰者。”故自然之說勝焉。餘友河東解人柳子厚作《天說》,以折韓退之之言,文信美矣,蓋有激而雲,非所以盡天人之際。故餘作《天論》,以極其辯雲。(世上討論“天”的問題的大體有兩派,一派認為老天爺是我們大家在天上的老大,管著我們;另一派認為天就是大自然,既沒頭腦也沒心沒肺。我的朋友柳宗元最近寫了個《天說》來反駁韓愈的觀點,小柳文章寫得還不錯,就是嫩了點兒,比較偏激,沒把問題談透。所以還得我老劉親自出馬,寫這篇《天論》,把道理掰開了,揉碎了都講清楚。)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天,有形之大者也;人,動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餘曰:天與人交相勝耳。(但凡有形的東西都不是全能的。天,是有形之物中最大的;人,是動物裏邊最牛的。有些事天能幹可人幹不了,也有些事人能幹可天幹不了,所以說,天和人各有所長。劉禹錫這裏提到的“天與人交相勝”是中國思想史上一個重要命題。)

其說曰: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強弱;人之道在法製,其用在是非。(天的規律是生養萬物,它能使萬物強壯,也能使萬物衰弱;人不一樣,人是搞法治的,要明辨是非。)

陽而阜生,陰而肅殺;水火傷物,木堅金利;壯而武健,老而耗眊,氣雄相君,力雄相長:天之能也。陽而爇樹,陰而揫斂;防害用濡,禁焚用光;斬材窾堅,液礦硎铓;義製強訐,禮分長幼;右賢尚功,建極閑邪:人之能也。(這段具體來說天怎麽工作,人又怎麽工作。天用四季輪回來調節萬物的生老病死,還讓生物們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看,劉禹錫雖然沒研究過《進化論》,可早就知道“氣雄相君,力雄相長”的道理。人玩的是禮義,尊老愛幼,表彰好人,懲罰壞蛋。)

人能勝乎天者,法也。法大行,則是為公是,非為公非,天下之人蹈道必賞,違之必罰。當其賞,雖三旌之貴,萬種之祿,處之鹹曰宜。何也?為善而然也。當其罰,雖族屬之夷,刀鋸之慘,處之鹹曰宜。何也?為惡而然也。故其人曰:“天何預乃事耶?唯告虔報本,肆類授時之禮,曰天而已矣。福兮可以善取,禍兮可以惡召,奚預乎天邪?”(人比天強在哪兒呢?就強在法。在一個公正嚴明的法治氛圍裏,是非明確,賞罰也明確。如果依法受賞,就算你已經高官厚祿不在乎那點兒小錢,你也理直氣壯地接受獎勵,為什麽呢?因為你做了好事必然就要受賞;如果你做了壞事,就算是對你抄家滅門,你也得認,為什麽呢?因為你做了壞事,必然就要受罰。在這樣一個公正嚴明的法治社會裏,天能做什麽呢?人們也就是在祭祀儀式和頒布曆法的時候才會和天發生一點兒走走過場的關係。人如果做好事就會獲得好處,做壞事就會受到懲罰,誰還會把老天當回事呢?劉禹錫這話說得很是一針見血,“福兮可以善取,禍兮可以惡召,奚預乎天邪”,我們想想,如果竇娥能受到公正審判,她還會在刑場上悲憤地呼喚蒼天嗎?)

法小弛則是非駁,賞不必盡善,罰不必盡惡。或賢而尊顯,時以不肖參焉;或過而僇辱,時以不辜參焉。故其人曰:“彼宜然而信然,理也;彼不當然而固然,豈理邪?天也。福或可以詐取,而禍或可以苟免。”人道駁,故天命之說亦駁焉。(如果法治社會出毛病了,不再那麽公正嚴明了,做好事不一定受賞,做壞事不一定受罰,十個勞模裏塞了兩個壞蛋,十個死刑犯裏插著三四個無辜的人。大家看到這些情況就疑惑了:怎麽會這樣呢,沒道理啊,這難道是天意嗎?造假可以賺大錢,花錢就可以擺平執法機關,這種時候,天命之說就開始小有市場了。)

法大弛,則是非易位,賞恒在佞,而罰恒在直,義不足以製其強,刑不足以勝其非,人之能勝天之具盡喪矣。夫實已喪而名徒存,彼昧者方挈挈然提無實之名,欲抗乎言天者,斯數窮矣。故曰:天之所能者,生萬物也;人之所能者,治萬物也。法大行,則其人曰:“天何預人邪,我蹈道而已。”法大弛,則其人曰:“道竟何為邪?任人而已。”法小弛,則天人之論駁焉。今以一己之窮通,而欲質天之有無,惑矣!餘曰:天恒執其所能以臨乎下,非有預乎治亂雲爾;人恒執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預乎寒暑雲爾;生乎治者人道明,鹹知其所自,故德與怨不歸乎天;生乎亂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舉歸乎天,非天預乎人爾。(這段是個總結歸納。法治敗壞的時候,享福的大多都是壞蛋,受苦的大多都是善良之人,哪還有正義,哪還有公理?人要是到了竇娥那份上,除了呼天搶地還能做什麽呢,還能指望什麽呢?所以說,天能做的是生養萬物,人能做的是治理萬物,人類社會越是缺乏治理,人們就越是看不懂這世間的道理,也就越來越仰賴蒼天了。小韓和小柳都是以個人體會來闡釋天人規律,這是不嚴謹的,個案不能說明普遍規律。嗯,要像我老劉這麽研究分析才嚴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