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由自己 (1)

《鏡花緣》裏還有一段小姐妹辯論賽,把這個問題闡發得最透,作者其實是借幾個小姐妹之口,虛擬了一場傳統儒家和大另類王充之間的辯論。王充其人,我在《孟子趣說》裏介紹過,是個著名的大刺兒頭,處處找碴兒,專和經典主流思想作對,惹人不痛快,但是,他老人家學問極大,腦瓜極聰明、辯才極好,所以大家還都拿他沒辦法。這是個古代的李敖哦!

王充就對“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這種說法很不以為然,他的論調是“福虛禍虛”,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禍福無憑,甚至是好人不長命,惡人活百年,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當然了,這都是萬惡的舊社會才有的現象。但是,就是在舊社會裏,不少正統知識分子對這種論調是非常不認可的。好了,咱們看看《鏡花緣》辯論賽吧,辯論是從討論顏淵的早夭開始的。顏淵,也就是顏回,後人尊稱他為顏子,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他身上閃耀著很讓孔子欣賞的聖人的光芒。顏淵哪兒都好,唯一的缺點就是:沒錢。

人如果沒錢,有什麽都沒用。顏淵吃不飽、穿不暖,結果很年輕就死了。孔子難過極了,認為這是老天爺剝奪了自己的學術繼承人。《鏡花緣》裏的錦雲美眉不理解了:顏淵這麽個小聖人,到底哪裏做錯了,老天爺要讓他早死呢?

錦雲道:“以顏子而論,何至妄為,不知他獲何愆而至於夭?”

蘭言道:“他如果獲愆,那是應分該夭的,夫子又哭他怎麽?就同歎那‘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一個意思,因其不應夭而夭,所以才‘哭之慟’了。固雲‘命也’,然以人情而論,豈能自己。即如他這論上‘泣’字,自然也是當泣才泣的,我們哪裏曉得。”

錦雲望著眾人笑道:“蘭言姐姐的話,總要駁駁她才有趣。剛才她說;‘善惡昭彰,如影隨形。’我要拿王充《論衡》‘福虛禍虛’的話去駁她,看她怎麽說?”

蘭言道:“我講的是正理,王充扯的是邪理,所謂邪不能侵正,就讓王充覿麵,我也講得他過。況那《論衡》書上,甚至鬧到問孔刺孟,無所忌憚,其餘又何必談他。還有一說:若謂《陰騭文》‘善惡報應’是迂腐之論,那《左傳》說的‘吉凶由人’,又道‘人棄常則妖興’,這幾句,不是善惡昭彰前證麽?即如《易經》說的‘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書經》說的‘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這些話,難道不是聖人說的麽?近世所傳聖經,那《墳》、《典》諸書,久經澌滅無存。惟這《易經》、《書經》最古,要說這個也是迂話,那就難了。”

錦雲笑道:“設或王充竟是這樣駁你,你卻何以對答?”

蘭言道:“他果如此,我就不同他談了。”

錦雲道:“敢是你辭窮麽?”

蘭言道:“並非辭窮。我記得《家語》同那《大戴禮》都說:‘倮蟲三百六十,聖人為之長。’聖人既是眾人之長,他的話定有識見,自然不錯,眾人自應從他為是。況師曠言,‘鳳翥鸞舉,百鳥從之。’鳳力禽之長,所以眾鳥都去從他。你想:畜類尚且知有尊長,何況於人!妹子下去答他者,因他既以聖人為非,自然不是我們倮蟲一類,他自另有介蟲或毛蟲另歸一類,我又何必費唇費舌去理他。”

這一番話,說得眾人齊聲稱快。錦雲道:“若非拿王充去駁她,你們哪裏聽這妙論。”

很有趣吧?看來我們的辯論技術比起古人來並沒有多大的進步啊。蘭言最後駁斥王充“福虛禍虛”,先說明自己是“正說”,王充是“邪說”,既然有了正邪之分,就不必擺論據、講邏輯了,一番分析下來,原來王充不是人!那就沒話可說了。

不過蘭言也告訴了我們很重要的線索:儒家三大經典《尚書》、《周易》、《左傳》都講過善惡有報的話,看來這種觀念很儒家哦。那麽,難道這和佛家講的因果報應不謀而合嗎?也不盡然,和很多人想象的不一樣,佛家的因果觀念原本是不帶多少善惡之類的道德判斷的,我們現在習以為常的一些所謂佛家觀念其實並不佛家,這點詳見《孟子趣說》第一冊裏的《人間佛國》一篇,誰要有興趣可以找來看看。

蘭言一開始說的孔子哭顏淵“就同歎那‘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一個意思”,這個“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也是《論語》裏的典故,說孔子的學生伯牛生病了,孔子去看他,從窗戶拉著伯牛的手,很難過地感歎說:“小子,你要玩完了,這就是命啊!這樣的人竟有這樣的病!這樣的人竟有這樣的病!”

這段《論語》很難解,往齷齪了想,好像是正人君子得了花柳病,還有傳染的可能。反正不管怎麽說吧,伯牛和顏淵後來經常被一並提起,作為好人沒好報的代表,這裏不就是錦雲一問顏淵,蘭言首先就提伯牛嗎?蘭言引述《周易》和其他儒家經典來解釋顏淵和伯牛的倒黴遭遇,這到底是小說家言,而大詩人白居易也說過同樣的話,這可是真實不虛的。

白居易寫過一篇祭文,叫做《祭烏江十五兄文,時在宣城》,其中就說:“《易》雲:‘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書》曰:‘非天夭人,人中絕命。’則冉求斯疾,顏回不幸;何繆舛之若斯?諒聖賢之同病。”冉求就是伯牛,白居易也不明白:《周易》裏明明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可為什麽伯牛得了絕症,顏淵年紀輕輕就死了,沒道理呀!

這世上講不通道理的事多著呢,還是聽蘭言的吧,別想那麽多了,有些事情也許就是由命不由人,顏淵論命當死,孔子論人情當哭,如此而已。

那麽,伯牛和顏淵的悖論到底有正解沒有呢?或者說,如果伯牛和顏淵在活著的時候用盡渾身解數來積德行善,按照“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的說法,他們會不會不再“由命不由人”,而是由人來改命呢?

改命?!

很多人一聽“改命”這兩個字,就知道我要說什麽了。

不錯,《了凡四訓》。該書的作者明朝人袁了凡曾經一生都被一位算卦高人批得準準確確,讀幾年書,拿多少工資,大事小事沒有一件不準的,所以袁了凡越活越沒有積極性了,直到有一次他在南京棲霞山遇到了雲穀禪師。

瞧這名號,棲霞山雲穀禪師,一看就知道是高人,如果是保定肉聯廠朱二貴,就算水平比雲穀禪師更高,大家也不容易信他。

雲穀禪師對袁了凡說:命是可以自己改的。他有一段話是:“《易》為君子謀,趨吉避凶;若言天命有常,吉何可趨,凶何可避?開章第一義,便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汝信得及否?”這是說《易經》是幫人趨吉避凶的,如果命運真是嚴絲合縫卡死的話,你就算靠算卦知道了買哪個號碼的彩票可以中大獎,如果你命裏沒這個獎你也得不著;你算出來明天會丟一百塊錢,到了明天你再怎麽小心也照樣得丟,如果真是這樣,《易經》還怎麽幫人趨吉避凶呢?所以《周易》開篇沒多久就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這是《周易》的第一原則,你難道還不相信嗎?

其實雲穀禪師沒分清《易經》和《易傳》,但無論如何,照袁了凡的說法,他後來真就開始使勁地積德行善了,還真把命運給改變了。

這樣看來,伯牛和顏淵當初積的德、行的善還不夠,如果他們早知道學習袁了凡,說不定都能長命百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