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凡事總要聽聽反方意見 (2)

如果龍隻是駿馬的話,那麽龍拉車也就是馬拉車,不足為奇;如果龍拉車在天上跑,馬拉車在地上跑,這就形成了對應的關係——對應關係是這樣的:天上的車是六條龍來拉的,地上的車是六匹馬拉的,而六匹馬拉的車是人間專車的最高級別,是天子才能坐的,這也就對應出天上那位乘客應該就是老天爺了。

這樣一來,在地和天、陰和陽、剛和柔的對立(對應)之外,就又有了一對龍和馬——龍給神拉車,馬給人拉車。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所以,乾卦那一整套的爻辭都是拿龍說事,到了坤卦就該說馬了。

《周易》坤卦的內容如下:

坤:元亨,利牝馬之貞。君子有攸往,先迷,後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

《彖》曰: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鹹亨。牝馬地類,行地無疆,柔順利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後順得常。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安貞之吉,應地無疆。

《象》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初六,履霜,堅冰至。

《象》曰:“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

六二,直、方、大,不習,無不利。

《象》曰:六二之動,直以方也。“不習無不利”,地道光也。

六三,含章,可貞,或從王事,無成有終。

《象》曰:“含章可貞”,以時發也。“或從王事”,知光大也。

六四,括囊,無咎無譽。

《象》曰:“括囊無咎”,慎不害也。

六五,黃裳,元吉。

《象》曰:“黃裳元吉”,文在中也。

上六,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象》曰:“龍戰於野”,其道窮也。

用六,利永貞。

《象》曰:用六“永貞”,以大終也。

《文言》曰: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後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易》曰:“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

“直”其正也,“方”其義也。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則不疑其所行也。

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天地變化,草木蕃。天地閉,賢人隱。《易》曰:“括囊,無咎無譽”,蓋言謹也。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於四支,發於事業,美之至也。陰疑於陽必戰,為其嫌於無陽也,故稱“龍”焉。猶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

這回能看出一些眉目了吧?這一段和乾卦的內容在結構上是一樣的:先是坤卦的卦辭,然後是《彖》給解釋了一段,然後是《象》的一句簡短解釋,然後是六爻的爻辭,每條爻辭下邊跟了一條《象》的解釋,最後還是一大段《文言》。《象》怎麽出現了兩次呢?方才在乾卦裏也是這樣的。嚴格來說,跟在卦辭後邊的《象》叫做《大象》,是闡發卦辭的,跟在爻辭後邊的叫做《小象》,是闡發爻辭的,所以,無論是《大象》還是《小象》,都和elephant沒有關係。

先看看坤卦的卦辭:

坤:元亨,利牝馬之貞。君子有攸往,先迷,後得主,利。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

還記得乾卦的卦辭吧?四個字:“元亨利貞”,現在坤卦的卦辭也有這四個字,不過給拆開說了,成了“元亨,利牝馬之貞”。這是什麽意思呢,和“元亨利貞”有什麽不同嗎?

先解釋一下“牝馬”,就是母馬。“牝”讀“聘”音,意思是“母的”。

馬出現了,還是匹母馬。

“元亨,利牝馬之貞”直譯過來就是:大吉,利於母馬占算。

可這怎麽看都不像是通順的人類語言,難道母馬自己還會求簽算卦不成?

這還真讓人傷腦筋,那,先看看母馬到底有什麽與眾不同之處吧——為什麽卦辭不說馬,不說公馬,而非說母馬呢?

在文獻裏還算能找到一點兒線索。

《韓非子》寫過:“孫叔敖相楚,棧車牝馬,糲餅菜羹,枯魚之膳,冬羔裘,夏葛衣,麵有饑色,則良大夫也,其儉偪下。”這位孫叔敖是楚國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總理,他雖然身居高位,卻很以驕奢淫逸為恥,吃的是粗茶淡飯,穿的是破衣爛衫,一臉營養不良的顏色,他的專車是母馬拉的。

看來母馬拉車是能夠和吃粗茶淡飯、穿破衣爛衫相提並論的,這也就是說,官員們威風凜凜地出門的時候,車子都是公馬拉的,可能因為公馬高大壯實夠力氣吧,母馬拉的車是屬於不上檔次的,是上不了長安街的。

漢朝的《鹽鐵論》說過:“當此之時,卻走馬以糞。其後師旅數發,戎馬不足,牸牝入陣,故駒犢生於戰地也。”這是說特殊時期戰爭頻繁,戰馬不夠用的,隻好把母馬也編到騎兵營裏去了,結果發生了母馬在戰場上生小馬駒的事情。

這樣看來,漢朝的戰馬用的都是公馬,母馬是不得已而湊數的。

不管怎麽看,母馬都不像是尊貴的動物,可如果和龍對舉,怎麽說也得是一種尊貴的動物啊。你也許覺得公馬和龍配對就沒問題了,恰當得很,可是,要說尊貴,要說和老天爺關係的密切程度,不管母馬還是公馬都排不上號。在商、周時代,最尊貴的動物其實是牛。

為什麽呢?

答案也許很簡單:老天爺最愛吃牛肉。

語言是非常反映文化特色的,比如英語裏對親屬的稱謂就很少,brother,sister,uncle,aunt,這四個詞就足夠稱呼一大圈人了,可換到中國,這四個詞就要區分成哥哥、弟弟、姐姐、妹妹、叔叔、伯伯、舅舅、舅媽、嬸子、姨,英文裏再來一個cousin,就包括了中文的表兄、表弟、表姐、表妹、堂兄、堂弟、堂姐、堂妹。從這個比較裏,兩種語言背景下的文化特色就可見一斑了。

我們用同樣的方法來觀察一下周朝的牛和馬。

牛有很多種,一頭一頭地拉出來遛遛。

“特”這個字誰都認識,可你知道它為什麽是牛字旁嗎?原因很簡單,“特”原本有個很主要的意思,就是“公牛”。如果為了語言簡潔,“芝加哥公牛隊”應該翻譯成“芝加哥特隊”。

牻,這是黑白花的牛。

犉,黃牛黑嘴唇。

犎,封+牛,不是瘋牛,而是一種長得有點兒像駱駝的牛。

犍,這個字很多人都見過,買牛肉的地方有一種肉寫成“牛犍”,看上去好像很結實、很強健,其實“犍”原本指的是閹牛。

犗,也是閹牛,《莊子》裏邊有個任公子在海邊釣鯨魚,用的魚餌就是五十頭“犗”。

犛,一種長毛牛。

物,你想不到這個字也指牛吧?這是指雜色牛。

還有好多呢,可字都很怪,輸入法打不出來,我也就不給自己找麻煩了,反正我們知道牛的細致名詞非常多就夠了。

認完了牛再認認馬。馬的各類名稱嘛——嗬嗬,也不比牛少。不過我就偷一回懶,不再列舉了。

你不會以為我在前邊的鋪陳就是為了得出一個馬的名詞比牛少的結論吧?讀書不要先入為主哦。我隻是鄭重其事地提出了一個看似很科學的分析方法,用上一用,但不保證它就能夠解決我們當下的問題。

還是看看那時候牛和馬的不同用途吧。從商朝到西周,馬和牛都被人用來拉車,但馬車拉的是人,牛車拉的是貨。牛除了不大經常地拉車之外,最重要的功能是被用作祭祀,祭祀裏凡是用到牛的一般就是最高規格的祭祀,而祭祀在當時和打仗一樣,都是國家的頭等大事。到了東周,牛的身上又加了耕地的任務,但祭祀的意義依然存在。

所以,《易經》既然是個算命的東西,又很可能是從甲骨占卜脫胎而來,和老天爺的關係應該不小,再加上年代那麽久遠,理當對牛的重視程度遠遠超過馬才對。為什麽坤卦的卦辭說“利牝馬之貞”,而不說“利牝牛之貞”呢,況且,祭祀用的牛都是很講究的公牛啊。

我最早有這個疑問的時候,心裏還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兒太無聊了,問這種問題多少有些搗亂的嫌疑。後來讀《周易正義》才發現,還真不是我無聊,古代專家確實是認真研究過這個問題的。

《周易正義》的解釋是:為什麽乾卦的卦辭是“元亨利貞”,而坤卦的卦辭多了個“牝馬”呢,這是以“牝馬”象征柔順,說明坤卦表示的柔順之德。牛雖然也很柔順,吃的是草,擠的是奶,任勞任怨,可走路太慢,沒法在廣袤的大地上自由馳騁,顯不出坤卦的“廣生之德”;馬雖然比不上龍,可腿腳利索,到處都能跑,象征著大地廣育萬物。

這是古人的解釋。現在我們既然知道卦爻辭裏的“貞”字其實就是“占”,對這句“利牝馬之貞”就得有新的解釋了。可是,不好解釋啊!

“利牝馬之貞”直譯過來就是“利母馬之占”,可難道母馬也來占卜不成;還是說當時的人重視母馬,所以就像現代人算卦算算自己會不會發財一樣,當時的人是算自家的母馬會不會多生小馬?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因為在離卦的卦辭裏就有一句很明確的“畜牝牛吉”,意思是“畜養母牛有利”。

可這裏在“利牝馬之貞”後邊跟的是“君子有攸往”,是說君子出門,這樣一聯係,也許“牝馬”是說君子出門乘坐的是母馬拉的車,而母馬性情溫和,所以車子穩當;或者是說君子很廉潔,像楚國總理孫叔敖一樣,出門坐的是母馬拉的車;或者是說君子有點兒落魄,沒有公馬車可坐了,出門隻好將就著坐母馬車……

到底是哪個意思呢?老規矩:你自己看著辦。

“牝馬”後邊的話也很費解:“君子有攸往,先迷,後得主,利。”——“攸”字是個虛詞,在這裏你可以把它當成“所”,那麽,“君子有攸往”也就是“君子有所往”,是說君子要出門,要到什麽地方去。“先迷,後得主,利”,這可能是說君子出門沒多久就迷路了,不過有驚無險,後來還是到了目的地,受到主人的招待,所以總體來看還是吉利的。還有一種解釋,斷句就不同,是“先迷,後得,主利”,是說先開始迷了路,後來又找到了路,吉利。這個“主利”一般認為就是後來那些算命先生常說的“主凶”、“主發財”之類說法的源頭。

最後這句是尤其費解的:“西南得朋,東北喪朋。安貞吉。”

這句話表麵上看好像很簡單,說的無非是君子出門,如果往西南走就會交到朋友,往東北走就會喪失朋友,總體還算平安吉利。

事實上可不這麽簡單。先說說“安貞吉”,它到底是獨立的一句話,還是跟著前邊“西南得朋,東北喪朋”意思連貫下來的?

北京人可能會說:“這好理解,說的是我們北京的事,是說別往東北走,往西南走,走到安貞橋一帶就會有好事,所以才叫‘安貞吉’。”

嗯,如果你是在北京的某個地下通道裏給人算命,倒真可以這麽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