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再一種解釋 (1)

我再介紹一種解釋,這是魏人王弼作注,唐人孔穎達作疏的《周易正義》,是古人學習《周易》的一個非常經典的版本,這個本子對“知至至之”這段話的解釋特別深入,很值得一看。

《周易正義》是從爻位分析入手的,說九三爻從位置上看,是內卦的最上邊的一根爻,再往上就是外卦了,所以,“知至至之”的第一個“至”是說九三爻如果再往上邁一層,就到外卦了,就是九四爻了;“知終終之”的第一個“終”是說九三爻是內卦的終極,已經到頭了嘛。而引申含義就是……嗯,我還是打個比方吧,好比說你今年已經五十好幾了,在某單位做個副局長,這時候有消息傳來,說某個平級單位的正局長退休了,你如果惦記著臨退休再升一級,於是弄了點兒錢,不就是花個幾百萬跑個官嘛(知至至之),那我就可以跟你講講這裏邊的彎彎繞,誰跟誰是什麽什麽,誰跟誰不大怎麽怎麽,誰跟誰一定得什麽什麽(可與言幾也)。可如果你沒這麽大的上進心,覺得一輩子了,副局就副局了,這位子不顯山、不露水的,雖然風頭出得沒別人多,可貪得一點兒都不比別人少,如果再升一步,鬧不好碰了哪根蜘蛛絲,再被誰給惦記上,咳,犯不上的(知終終之),該收手時就收手,實惠也夠了,晚節也保了,這多好啊(可與存義也)。

有人可能會有疑問:那到底是再爬一級啊,還是收手啊?

《周易正義》給出的答案是:可進則進,可退則退,你自己看著辦。

你如果問我這些解釋到底該信哪個,我的回答也是這一套:可信則信,可疑則疑,你自己看著辦。

反正我覺得,和《周易》裏的很多話一樣,這句話實在太費解了,作者的本意到底是什麽,我們隻能根據一些線索來猜,要想從字麵上把它解釋清楚這恐怕根本是不可能的。這是因為作者的思想太深邃了,所以後人無法理解嗎?嗯,有這個可能,說到這裏,我引一段後現代主義大師拉康的話給各位看看:

這一圖表[麥比烏斯帶](索科注:麥比烏斯帶是指:取一張狹長的紙條,扭轉半圈並把端頭連在一起,這樣,就構造出了一種單側曲麵,它的“正麵”和“背麵”是連在一起的。)在構成主體的節點中可被視作一種本質上的inscription的基礎。這比你一開始所能想到的要超出很多了,因為你能找尋那種可以接受這類inscription的表麵。你也許會看到那球麵、那老式的整體的象征物是不適合的。一個環麵,一個克萊因瓶,一個cross-cut表麵(索科注:“環麵”是指由空心的管狀物所構成的表麵。克萊因瓶有點兒像個沒有邊緣的麥比烏斯帶,如果想正確地理解它,那就需要對至少四維的歐幾裏得空間有一定認識。Cross-cap[這裏寫作“cross-cut”,或許是因為筆誤],是另一種形式的表麵。)是可以接受這樣一種橫切的。其多樣性是相當重要的,因為它解釋了有關心理症狀的結構的許多事情。如果可以用此基本的橫切來象征性地表現這一主題,那麽用同樣的方式也可以表現出,環麵上的切口就如同精神病患者,而在cross-cut表麵上的切口則對應著另一種精神病症。

我已經盡我所能非常忠實地翻譯了這段話(雖然是從索科煞費苦心的英譯轉譯過來的),我不知道該怎麽翻譯的詞就直接擺上原文了,所以應該不會有什麽由誤譯帶來的麻煩。拉康這是在用拓撲學的概念來解釋精神病問題,這位弗洛伊德之後的世界級精神分析大師滿嘴都是這類晦澀的表述。請認真看看,再看一遍,再看一遍,看懂了嗎?

在各個後現代大師當中,這種語言風格是非常流行的,別說再過兩千年,就算僅僅再過兩百年,專家們恐怕就得把一部部的後現代名家作品當做《周易》一樣來解讀了。我們想想,如果《周易》的一些作者也有拉康一樣的風格呢,如果他們還有濃重的方言口音呢,如果《易傳》的作者在極權的鉗製下發明了一套獨特的隱語呢?

這都不是沒有可能,但也不是一定可能。

再簡單說說這一段的最後一句:“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這是典型的儒家修身格言,一個“君子”要保持平常心,得誌了別趾高氣揚,失意了也別做憤青,為人處世要謹小慎微,你如果能做到這些,到哪家公司都是個好員工,哪家公司的老板都不會輕易炒了你。

九四曰“或躍在淵,無咎”,何謂也?子曰:“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恒,非離群也。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故無咎。”

《文言》繼續設問:“九四爻說‘或躍在淵,無咎’,這是什麽意思呢?”

老師回答說:“這個,這個這個嘛……”

嗬嗬,不是老師不知道怎麽回答,而是我不知道怎麽講解老師的回答。《周易》真是絕難讀順的一本書啊!

老師首先說的是:“上下無常,非為邪也。”什麽叫“上下無常”?這個“無常”和索命的黑白無常可沒有一點兒關係,這是在說龍到水池子裏撲騰去了,往上也是撲騰,往下也是撲騰,到底往哪邊撲騰,龍的地盤龍做主,我們誰也不知道。但是,龍的這種撲騰我們該怎麽解釋呢?老師說“非為邪也”。

“非為邪也”,稍有古文基礎的人都不會覺得這四個字有什麽不好理解的,但其實還真不好理解。先說這個“為”字,到底是當“做”講,還是當“為了”講,還是當別的什麽意思講,搞不清。

有人可能覺得這有什麽搞不清的,上下文一串不就完了嗎?可問題是,“為”後邊的這個“邪”字是什麽意思,也搞不清,這可怎麽串呢?

所以,“龍在池子裏撲騰,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但不管怎麽撲騰,它也不會走邪路。”——這是一種解釋,字麵上是講得通的。

“龍在池子裏撲騰,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但它可不是撒癔症呢。”——這麽理解也可以。

“龍在池子裏撲騰,一會兒上,一會兒下,但不管它幹什麽,都是一心為公,不是為私利打算。”——這麽理解也沒錯,你看著古怪,其實“邪”還有“私”的一解。

講三個解釋就夠讓人撓頭了,其他的解釋我就不講了,但大家也要知道,雖然很多解釋都能講得通,但也有講不通的,比如有人把“邪”當做了妖魔鬼怪之類的東西,這就不對,因為“邪”字雖然有妖魔鬼怪的意思,但這個意思是後起的,在《周易》時代還沒有呢。

“進退無恒,非離群也”,天哪,這句話也沒有固定的解釋,分歧產生的關鍵就在“離”字。

如果不較真,可能覺得這句話說得很清楚,是說龍在池子裏時進時退,但它並沒有離開集體。這確實就是可以成立的一解,“離群”這個詞現代人也並不陌生,形容一個人很孤僻,我們會說他“離群索居”。

和前一句聯係起來再看:“龍在池子裏時上時下,不走邪路;時進時退,不脫離群眾。”上下文串得很順哦,而且這時候你還可以再做一個推理:這個句子是有對仗感覺的,所以,既然“離”是動詞,那麽和它對應的“為”也應該是動詞才對。嗯,這就把“為”的“為了”、“因為”的解釋給排除掉了。

但麻煩的是,“離群”不一定就是“離開群體”,它還可能是“依附於群體”,也就是說,“離群”既可以當“脫離群眾”講,也可以當“和人民群眾打成一片”講。奇怪吧,一個詞怎麽可能同時存在兩個完全相反的意思呢?

難道不可能嗎?

請看這兩句話: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魯迅詩)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杜甫詩)

“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孔雀東南飛》)

“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尚書》)

——至少前三句都還眼熟吧?

第一句“忍看朋輩成新鬼”,忍=不忍。

第二句“朱門酒肉臭”,臭=香。

第三句“進止敢自專”,敢=不敢。

第四句“亂臣十人”,亂=治。

除了第二句的“臭=香”一直爭議較大之外,其他三句的解釋基本都是板上釘釘的,而且這種例子還相當不少呢。這種情況在古代訓詁學裏有個專門的術語,叫“反訓”。好比你罵了幾個幹部說“那幫亂臣”,人家告你誹謗,你就可以拿出訓詁證據來,給法官看看《尚書》裏的“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這個“亂臣”明明是誇人家嘛,是說人家是治國良臣,是好幹部!

你以為“反訓”隻在古文裏才有嗎?民間不是有句俗話,叫“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什麽叫“老兒子”?明明是說“小兒子”嘛,還有什麽“老舅”,其實是指“小舅”,按訓詁的說法,這都是“反訓”。

現在明白了吧,“一個詞怎麽可能同時存在兩個完全相反的意思呢?”——當然可能。

那麽,“離群”的“離”也一定就是這種情況了?

別急著下結論,這還真不一定。

八卦和六十四卦裏不是都有個離卦嗎?我們看看,離卦的《彖》解釋說:“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穀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這是說:所謂“離”,就是“麗”。

哦,看來“離”是“美麗”的意思哦。往後聯係一下上下文,“日月麗乎天”,是說太陽和月亮在天空中非常美麗,“百穀草木麗乎土”是說花草樹木在土地上盛開,非常美麗。嗯,原來如此!

原來並非如此。

我們現在知道了“離”和“麗”是通假字,可是,“麗”當真就是“美麗”的意思嗎?

大家可能都知道有個詞叫“金生麗水”,是五行生克裏的一個說法。如果隻說“金生水”,這好理解,可為什麽是“金生麗水”呢,這個“麗”字是什麽意思呢?

我的不少江湖同道都從“美麗”的意思出發來解釋這個“麗”字,有人說麗水就是優質礦泉水——這倒真有說服力,大家想想,礦泉水帶個“礦”字,那麽礦泉水不就是金生的水嗎,再加個“麗”字,就是優質礦泉水;還有人說“麗水”就是形容水量充足,甚至是水包含的營養成分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