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望文生義 (1)

其實這都是望文生義鬧的。

隻要稍微動動腦子就不會犯這個錯誤:“四書”是《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如果是《大學》、《和稀泥》、《論語》、《孟子》,好像不大和諧吧?

儒家可從來不教人和稀泥,而且越到後來,君子和小人之分越是嚴格,在後儒那裏,這世界非黑即白、非正即邪、非此即彼,哪可能會容許和稀泥的主張呢?

如果不作庸俗化解釋的話,和稀泥其實是非常後現代的概念,所謂“去中心”、“多元化”,你有你的標準,我有我的尺度,你可以認為吃米飯光榮,我也可以堅持吃米飯可恥,隻要我們都不違法,也都不把自己的標準強加給對方,那就可以和諧共存。但這可不是儒家的主流思想。儒家,尤其是漢儒以後,基本都在堅持價值一元論,他們要是認為吃米飯光榮,就絕對不容許有人出來唱反調說吃饅頭光榮,對異端邪說一定要斬盡殺絕。

所以,既然《中庸》也是儒家經典之一,“中庸”這個詞怎麽可能是和稀泥的意思呢?

“庸”在這裏的意思其實是“常”、“平常”,如果說我“庸言之信”,那就是說,我這個人平常一貫說話都很靠譜,很有分寸,從來都不忽悠誰。

“庸”字後來才有了“平凡”的引申意,大家可別以為這個意思是一開始就有的。

如果好好看看“四書”,我們會發現“中庸”這個概念和我們望文生義想當然的那個意思完全是相反的,也就是說,真正孔子講的“中庸”和我們平日裏認為的“中庸”恰恰能構成一對反義詞。

“中庸”本來是儒家修身的最高境界,我們可以這樣理解:“中”就是不偏不倚,既不過頭,也無不及,還有,堅持原則,自己有主心骨,不管潮流怎麽變,不管生活怎麽苦,也會堅持原則不動搖;“庸”就是一貫如此,好比實事求是是一個人的原則,那他無論在哪裏都會實事求是,麵對鮮花和掌聲他會實事求是,脖子上架著鋼刀他一樣會實事求是。所以,中庸的人是偉大的人,在社會上根本是鳳毛麟角的,孟子說的“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這才是真正的“中庸”。

這個標準實在太高了,孔子那時候就知道有資格稱得上“中庸”的人少之又少。退而求其次,憤青也不錯,潔身自好的人也不錯——孔子管憤青叫“狂者”,管潔身自好的人叫“狷者”,合起來就是“狂狷”,從偏旁上看就不像是好詞,不過孔子說了:這兩種人雖然都還差著點兒,可憤青有股子衝勁,潔身自好的家夥有所不為。

“狂狷”,這個標準其實也不算低,尤其是“狷”,有多少人真正能做到“有所不為”呢?想想以賽亞·伯林說的什麽“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

孔子最推崇的是“中庸”,覺得還過得去的是“狂狷”,那他最看不上眼的是什麽呢?

——是“鄉願”。

“鄉願”這種人,孔子說他們是“德之賊”。孟子後來解釋祖師爺這句話,對“鄉願”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寫:

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汙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孔子曰:“惡似而非者:惡莠,恐其亂苗也;惡佞,恐其亂義也;惡利口,恐其亂信也;惡鄭聲,恐其亂樂也;惡紫,恐其亂朱也;惡鄉原,恐其亂德也。”

意思是說:鄉願這種人,你看他不順眼想批評他吧,可也挑不出他什麽錯來,想罵他兩句又沒地方下嘴,這種人與世俗同流合汙,平時一副忠厚老實的樣子,看上去還很廉潔,大家都覺得他不錯,他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個大好人,但他的所作所為和堯舜之道其實是格格不入的。孔子說過:“最可恨的就是那些似是而非的東西:討厭稗子,因為它長得像禾苗;討厭歪才,是怕他敗壞大義;討厭伶牙俐齒,因為這會敗壞誠信;討厭鄭國的靡靡之音,是怕它冒充正統音樂;討厭紫色,是怕它冒充紅色;討厭鄉願,是怕他們冒充有德君子。”

這段文字很精彩,“同乎流俗,合乎汙世”,這就是“同流合汙”的出處,讀起來還要注意“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當中的這個“似”字。

這會兒有人可能會問問題了:“咦,這不明明是中庸嗎?”

不錯,我們平日裏說的“中庸”其實在孔子眼裏根本就是“鄉願”,這種人是他老人家最最深惡痛絕的。孔子如果知道兩千多年後的中華兒女普遍把他最推崇的中庸之道當成了他最痛恨的“鄉願”,這得是什麽心情啊!——想想看,如果你是張靚穎的鐵杆粉絲,可同學們都說你是李宇春的嫡係,你會不會痛不欲生啊?

“中庸”這個概念,在《文言》裏就能找到苗頭:“龍,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謹。”看,先說的“中”,又說的“庸”。“中”就好理解多了,如果說做人,那就是行得正、坐得端。再把“庸”的意思給加上,那就是:行得正,坐得端,一貫如此。

講完“中庸”,又有一個重要概念即將出現:

九三曰“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何謂也?子曰:“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知至至之,可與言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故乾乾因其時而惕,雖危無咎矣。”

《文言》繼續設問:“乾卦九三爻的爻辭說‘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這是什麽意思呢?”

老師回答說:“這是在說君子提高道德,做好事業的道理。君子靠講求忠信來提高道德,靠提升文化修養和保持內心的誠摯來做好事業。一個人如果知道該出手再出手的道理,那就可以和他談談潛規則了;一個人如果知道該收手時就收手的道理,這就晚節可保。所以說,地位高的不要驕傲,地位低的不要憂慮,這就是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的道理。”

我得聲明,這個解釋隻是我的一家之言。《文言》的這一段裏,“知至至之,可與言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這句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十個專家能有十二種意見。而且這句話還不能不重視,因為它提出了易理的一個重要概念:“幾”。

“幾”這個東西這裏隻是小小地露了一臉,將來《係辭》會有專門的討論——子曰:“知幾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其知幾乎?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易》曰:‘介於石,不終日,貞吉。’介如石焉,寧用終日?斷可識矣。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剛,萬夫之望。”

從《係辭》來看,“幾”這東西神奇得很,人要是能夠“知幾”了,差不多就能未卜先知了。唐朝有個大史學家,叫劉知幾,名字應該就是從這兒來的。

到底什麽是“幾”呢?就是“微”,這兩個字連起來就是“幾微”,這個詞我們現在還在用著。比如說,一年之前我看到黃河的大堤上有一群螞蟻爬來爬去的,一年之後這一處決堤了,淹了上千平方公裏的土地,那麽當初那群螞蟻的活動就是後來大堤決口的“幾”;曆史上,看到北方遊牧民族南下中原,漢人政權節節失利,漢人百姓不斷南逃,我就知道若幹年後河水所攜帶的泥沙會有明顯減少——我為什麽能作出這個結論呢:一方麵因為我精通《周易》,排排卦就能算出來,一方麵因為我看到了“幾”:農耕的人走了,遊牧的人來了,植被會得到恢複了,水土流失的情況會減輕了。

記得有一篇文章,說某人“文革”期間坐了牢,有一天他突然在牢裏發言攻擊林副主席,這還得了!可一些天之後,墜機的消息被公之於眾,大家這才佩服這位仁兄的遠見卓識。奇怪吧,他天天在牢裏蹲著,哪兒來的如此敏銳的政治嗅覺呢?原來他隻是在最近的報紙上發現一個現象:以前經常出現在頭版的林副主席不大露麵了,根據常識稍稍判斷一下,答案隻可能有一個——出事了。

這些都是見“幾”。現在是不是想到了,我們用慣了的那個成語“見機行事”說成“見幾行事”也很有道理吧?上邊引的那段《係辭》裏就有“君子見幾而作”,這可能是“見幾”的最早出處。

其實“幾”的“機”的意思有重合的地方。對了,這回得拿繁體字來說話,不然容易搞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