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群龍無首誰為首 (2)

無論取哪種解釋,這段話都能告訴我們幾點重要信息。第一,《易經》不是孔子作的,要不他怎麽自己還要學呢,雖然伏羲和周文王的故事很不可靠,但孔子看來確像是隻作了《易傳》;第二,《易經》很難學,儒家其他學問在本科就可以學,唯獨這個《易經》,博士生恐怕都不能輕易去碰,簡直就是哥德巴赫猜想;第三,《易經》很神,雖然難學,可你一旦真學會了它,就可以用它來指導生活,避免犯錯。(是不是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就不知道了。)

孔子的時代是個亂世,雖然接踵而來的戰國時期更是亂得不行,但孔子那時就已經夠亂的了。孔子悲涼地旁觀著身邊的這個世界,覺得越來越看不懂了:為什麽有那麽多臣子殺國君、兒子殺老爸的事情呢?每天的報紙不用仔細看,隻瀏覽一下頭版的大標題,就覺得世界末日快要臨頭了。孔子看在眼裏,痛在心裏,他大聲疾呼著:“我們周朝是個禮儀之邦啊,禮儀之邦是最講究官本位的啊,每個階級都要守好自己的本分,不能亂來啊!”

要讓世界由亂到治,這可不是件容易的工作,如果你是孔子,你想改良春秋亂世,你會從哪裏開始入手呢?

嗯,一定要先找到病根,從根子上入手。

那麽,根子又在哪裏呢?

兩千多年之後,胡適在講解這個問題的時候說,引用了孔子在《易傳·文言》裏的一段名言:

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易》曰:“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

孔子的意思是說:臣子殺國君,兒子殺老爸,這都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易經》上說:“出門踩到霜了,預示著天寒地凍的日子就不遠了。”

所以說,別等到天寒地凍了再去找破冰船清理航道去,最好在地麵剛剛結霜的時候就早作準備——舉個極端的例子,別等希特勒發動世界大戰了再去跟他兵戎相見,如果一開始就把一戰之後的德國重建工作搞好,如果法國和它的歐洲盟友們在那時候就有了清楚的歐盟概念,那可能就不會有後來的二戰了。

孔子就決定從根子上入手,胡適說:“孔子學說的一切根本,在我看來,都在一部《易經》。”

胡博士這話讓人不大容易馬上理解。其實孔子抓的根子主要是重新明確周朝初年的等級製度,讓做老板的好好做老板,做員工踏實做員工,員工別想翻身當老板,工農也別想當家做主人,人生觀和世界觀都要全國統一,移風易俗要自上而下。胡適認為,這些內容全都蘊涵在《易傳》之中。

可郭沫若倒不認為《易傳》真有孔子的手筆,也就是說,前邊胡適認為是孔子說的那段話(也是曆代基本公認是孔子說的話)不是孔子說的,他說這《係辭》什麽的很可能是孔子的弟子們搞的。但若幹年之後,郭沫若又把自己的說法給推翻了(推翻原論並不就意味著倒向胡適和曆代公論),原因是新證據的出現使得《論語》裏的那句“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變得靠不住了。

要知道,所有先秦文獻裏明確提到孔子和《周易》的親密關係的隻有這麽一句,如果這句話出了問題,那可真是出了大問題了。

問題在哪兒呢?原來,這句話裏的那個“易”字其實應當是“亦”,逗號也應該點在“亦”字的前邊,這就變成了:“加我數年,五十以學,亦可以無大過矣。”看,這就變得和《易經》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了。

郭沫若接著又有一段論證,最後的總結有兩點,第一,孔子和《周易》並沒有什麽關係;第二,在孔子的時代《易經》還沒有成形。

這觀點好像太大膽了一些吧?就算孔子和《周易》無關,可《易經》卦爻辭的文字那麽古樸,難道還會是孔子以後的文辭嗎?

我在前邊已經介紹過了卦爻辭裏的“若”字和“如”字,其實還有一些明顯特征,有人專門從文字風格來分析過,認為《易經》的卦爻辭確實非常古老。

哦,如果非常古老,那就早於孔子;如果晚於孔子,那就不很古老。到底誰說得對呢?

可能都對。

這可不是和稀泥,因為卦爻辭雖然有不少文字可能非常古老,但也有一些不太古老,所以,《易經》不像是由“某某著”,倒更像是由“某某編著”,也就是說,這書是由什麽人,或許是晚於孔子的什麽人,把一大堆新的和舊的卦爻辭收集起來,再組織組織,再編輯編輯,再校訂校訂,一番拷貝粘貼的工夫,最後完成了這部《易經》。

那麽,這位編著者能不能查到呢?

郭沫若說他查到了,這個人就是馯臂子弓。

馯臂子弓,這個名字很古怪吧?不過他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複姓。他姓“馯”(這個字既讀“千”,也讀“漢”),名“臂”,字“子弓”。

《漢書》裏叫他馯臂子弓,《史記》裏叫他馯臂子弘,郭沫若認為“弘”是“肱”的筆誤,姓“馯”,名“臂”,字“子肱”,名和字的意思是呼應的,這很合乎古人的習慣。大家都該記得郭靖給楊過起的名字吧,姓楊,名過,字改之,“過”和“改之”就是意思的呼應,表示“過而能改”。不過我總懷疑郭靖那個老粗起不出這麽有水平的名字。

傳統上認為,《周易》的學問從孔子完成《易傳》之後就一代一代往下傳,有說馯臂子弓是第三代傳人的,也有說他是第四代。可是郭沫若卻說,馯臂子弓既不是第三代傳人,也不是第四代傳人,《周易》裏的《易經》部分根本就是這小子編著的,他才是貨真價實的第一代!

奇怪吧,創始人怎麽倒成了傳人了?

這不難理解。好比我去推銷一種包治百病的新藥,如果老實介紹“這藥是我熊大師的鄰居大媽精心研製的”,你聽著可能就會眉頭一皺:“哦,大媽級產品?!”

我還是改口的好,我會說這藥的研製者是紐約醫療中心愛德華·李博士的專利,而這位愛德華·李博士是位華裔科學家,他爺爺是李時珍,他外公是孫思邈。

馯臂子弓的遭遇正是如此這般,雖然他確實就是孔子的再傳弟子。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研究生的成果最後變成了導師的,這也是很多人都能理解的吧?

下一個問題是:如果《易經》的創始人是孔子的再傳弟子馯臂子弓,那《易傳》的作者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是孔子了。

郭沫若的意見是:《易傳》的作者以南方的楚國學者為主,主要都是荀子的學生。《易傳》裏不是有那麽多的“子曰”嗎,方才胡適不是還引了《係辭》裏孔子的話嗎?郭沫若說:這都是《易傳》作者為了掩人耳目,其實“子曰”難道一定就是“孔子曰”嗎?不一定的,很可能不是“自己曰”就是“荀子曰”呢。

荀子是先秦時代最後的一位儒家大師,此人學養深厚,思辨能力極強,還教出了李斯和韓非這兩個很不儒家的著名學生。

荀子是趙國人,後來到南方的楚國發展,老板就是“戰國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上海有個簡稱“申”,就是從春申君這兒來的)。荀子沒趕上好時候,他的時代正是秦滅六國如火如荼的當口,而且,很可能在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後他老人家仍然健在。

荀子如果遙想當年,儒門之中,祖師爺孔子雖然一生都無法施展政治理想,但好歹也能周遊列國,講學授課,傳播自己的主張和學說,一般也能受到各國國君的禮遇;孔子的後學們,子夏講學西河,做了魏文侯的老師,聲譽極隆;曾子在魯國的時候,魯繆公簡直拿他當爹當媽似的伺候,可人家曾子還挺挑理;孟子也不得了,一開路就帶著一大幫研究生一起,浩浩蕩蕩一個車隊,走到哪兒吃到哪兒,整個兒一群蝗蟲。最可恨的是,他拿著韋爾奇的薪水還不知足,一輩子到處跑,就是要推行自己的政治理想。唉,唉,唉,可到了荀子這裏,前輩們的所謂苦難都變得比蜜還甜了——對於一個思想家來講,再沒有什麽能比生活在時代更加不幸了。荀子悲涼地看了看四周,全國上下忽然變得隻有一個秦始皇思想了,人民群眾至少在表麵上取得了思想上的高度統一,而為了維護秦始皇思想的權威性、絕對性和唯一性,開始出現了無所不在的秘密警察。

中國人都知道“焚書坑儒”,“焚書”消滅了著書自由,“坑儒”消滅了——

得為秦始皇說句公道話,其實“坑儒”並不像很多人以為的那樣是坑殺儒家知識分子,是對全國的知識分子起到殺一儆百作用的殘酷大屠殺。“坑儒”所坑的“儒”其實並非儒家人物,而都是些方士,也就是神棍一類的人,而且秦始皇是具體針對這批神棍來“坑”的,並沒有要擴大打擊麵或者剿滅一切反動知識分子的意圖。

所以,雖然“焚書坑儒”是一直連在一起說的,但性質大不一樣,“焚書”是全國性的政治行為,意在愚民,而“坑儒”則是一個小範圍的具體行動,端掉了一個以神棍為主要成分的反動團夥。

天下一統了,秦帝國需要穩定。對老百姓來講,國家讓你往東,你就別想往西;國家讓你打狗,你就別去罵雞。每個老百姓都不是有獨立思想的獨立個人,而是秦帝國國家大機器裏的一個小小零件。

對於零件來講,最好多幹活兒,少讀書,手腳要勤,大腦要懶,這才是好零件,好國民。

在焚書令之後,好國民隻有三種書可看:醫書、算命書、種樹書。

大家先想想南宋大英雄、大詞人辛棄疾有一首詞,詞中有很著名的一句是:“且將萬字平戎策,換取東家種樹書。”這裏的“種樹書”是個很高明的修辭,如果你不知道它另有出處,單從字麵上理解,也能夠正確理解作者的意思,但如果你知道了“種樹書”可能是藏著用典的意思,那你就更能體會到辛棄疾當時憤懣的心境了。

恰恰就生活在這個時代裏的荀子難道不會比辛棄疾更加憤懣嗎?

那些荀門學者,那些懷著亡國之痛的楚國知識分子,難道不會比辛棄疾更加憤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