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我走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秦延之,他的睫毛忽閃忽閃,似乎將要轉醒,卻終究未醒。
其實,醒了又能怎樣,那日他未抗旨,而今亦不會留我。
我不是自怨自艾悲秋傷春之人,現下他既安好,我便不做他求。隻是……五月將過,轉眼已是半年,爹爹規定了一年期限,剩下的半年,我等得,隻不知他能否放下心中的執念。
他的執念為何?無非就是伸冤雪恥,扶持王室,揚名顯達。
這一刻,我隱約覺得觸及到秦延之的內心。
原來他亦有愛恨情仇,原來他亦會宿醉不醒,原來他亦是苦澀難言,那個柔和淺笑溫潤如玉飄飄如仙的男子隻不過是我心中的臆造。
活生生的秦延之躺在那裏,不願抑或不能睜開眼來看看我,恰如那日他舉著聖旨俯首跪拜,令人看不到表情,捉摸不透。
老管家見我戀戀不舍的立在門口,語調平緩的催道:“雲公子慢走不送。”
我抬手揉了揉額頭,忽而記起原本是要跟他求親的,這會兒婚事是不能提了,可總該讓他知道我的想法,於是我扭頭,衝著秦延之笑著說道:“延之兄,我很喜歡你,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頓覺從頭到腳的舒爽,不待他回答,我振衣彈冠,大搖大擺的邁出書房。
轉身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老管家正扶著門框喘息不止,整個秦府蕩漾著詭異的寂靜。
晚風徐徐吹過,我方才的酒已經醒了大半,隻覺內心頗為激蕩,雖非慫人,可平生第一次表白確實是借助了酒勁,隻不曉得同樣醉酒的秦延之會否往心裏去。
我撫了撫胸膛,下定決心要多多練習,下次表白時可以做的更好,更聲情並茂一些。
主意打定,於是……我……益發……興奮……起來!
酒啊,果然不是個好東西。
將將要出秦府大門時,身後聽到蝶衣表妹低低的呼喚:“雲公子請留步。”細碎的腳步響起,仿佛追的很急。
我下意識的握住衣袖,詫異轉身,鑒於此表妹日前種種不良表現,我對她的畏懼遠遠超過長公主。話說女孩子就是麻煩,打不得罵不得,動不動還會哀哀怨怨淒淒切切,放出去怕被人欺負,例如祝英台與馬文才;留在家裏又怕思慕成疾,譬如杜麗娘與柳夢梅。
“雲公子……”柳蝶衣追上前,嬌俏的小臉因為走的太快而漲的通紅,她手裏捏著一封信,期期艾艾道:“表哥托你將這封信交給月大哥,他本以為月大哥已經死了,未成想卻是被困在侯府。”
“月傾顏?”我盯著她。
“嗯。”蝶衣表妹輕輕點了點頭,小聲說道:“表哥那夜知曉月大哥淪為男寵後,一直鬱鬱寡歡,你不曉得,月大哥是他最尊敬的師兄……”
我腦中浮現出月傾顏一襲紅衣的妖嬈姿容。
“好的,我會親自送到他手中。”我接過信捏了捏,薄薄的一層。
“謝謝。”柳蝶衣垂首,長長的睫毛如流蘇,遮擋了碧玉的瞳眸:“真的非常謝謝你,表哥許久未如此放開胸懷。”
我怔怔盯著她,一時有些不適應,這位表妹終於開始著調起來,原來小女孩是會長大的。
“千萬莫要讓侯府的兩位公子瞧見這封信。”她反複囑托,我看她如此鄭重的樣子,遂將那封信揣到心窩裏,打算待會兒一進府便去拜訪月傾顏。
可是天不遂人願,我前腳剛邁進後院,就聽到任墨予似笑非笑的冷哼聲:“居然還不回來,難道還想私奔不成,若她真能引得秦延之那塊石頭做出出格的事情,倒也算她的本事!”
我內心突突跳了跳,躡手躡腳想要貼著牆根溜進去。
“啪啪啪……”任家二公子手中的折扇一下下敲擊院中的石桌,聽得我心驚膽戰,旁邊伺候的一圈丫頭垂手而立,噤若寒蟬。
“長公主呢?”他抿了口茶,吊兒郎當的斜靠在一張藤椅中,白日裏整齊的形象全無,發髻鬆鬆垮垮,偶有幾縷青絲漏下,在風中飄飄灑灑貼到麵上。
“回二公子,長公主用過晚膳後便去陪老夫人誦經了。”這是南葉的聲音。
“奧……”任墨予長長的應了一聲,眉頭微微蹙起,我一瞧見他這個樣子便明白,這位不良的富家公子又想要玩些花樣了。
可憐的小公主,可憐的小羔羊,你可知道你最最親愛的二表哥是隻狐狸,奸詐狡猾的狐狸。
好半天,我差不多要摸到房門,忽而聽到任家二公子若有所思的說了一句:“哎……你們說那個雲子寧有什麽好?那秦延之難道真會為了她抗旨不尊?想當初月傾顏被押赴刑場那會兒都沒見他有何異動,我可等著揪他的小尾巴等了很久很久,隻沒想到他是個如此沉得住氣的主兒……”他打開折扇又合上,合上又打開,無一刻消停。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一個丫頭敢接話,我定在那裏大氣都不敢喘。
雖然聽牆角不好,可是……在下真的不是故意的。
夜色越來越沉,晚風漸漸冷冽,我的酒醒了七七八八,這會兒已經感覺到冷,抱著肩頭深吸了口氣,瞅準書房的門便衝了進去。
一般情況下,你越是做賊心虛,便越會被逮在當場。
我很想低調行事,卻沒想如此華麗的出場。
“嘭……嘩啦……哎呀……”托盤的落地聲,茶壺的破碎聲,微微尖細的驚叫聲,我的胸前被潑了滾燙的熱水,火燒火燎。
我說任墨予,大晚上的你不快些回房睡覺,呆在院子裏喝什麽茶,燙死我了!!!
我咧嘴,咬牙切齒。
眾人聞聲望過來,任家二公子直愣愣的盯著我瞧,半晌忽而捶胸頓足的大笑起來,邊笑邊撫掌:“燙的地方真好,過來過來,今晚換我給你敷藥。”
我捏了把額頭的汗水,忍痛說道:“不礙事,很晚了,二公子先回房歇息吧。”
“過來!”任墨予的眼梢一抬,笑容滿麵的招呼我過去。
我無奈,隻得依言蹭過去,手心不自覺摁了摁胸口的信封,萬幸還在。
“你們都退下去。”任小狐狸扯過我的手,淡淡吩咐眾人,一眾丫頭如蒙大赦,裙琚一晃齊齊飄出院子,微微臨走前又遞過來一個羨慕的眼神,看得我毛骨悚然莫名其妙。
天空中烏雲飄飄,冷風嗖嗖,我被他大力一扯踉蹌撲進他的懷抱,胸膛依然堅硬而溫暖,我的臉整個兒貼在他的胸前,聞到淡雅的男子氣息。
很奇怪的味道,心跳竟猛然劇烈起來,“咚咚咚”響如戰鼓,這種感覺……讓我有些怕。
“你這是做什麽?”我掙紮著推開他。
“乖,你被燙傷了,我幫你敷藥……”頭頂是他邪氣的低笑聲,暖暖的氣息噴灑在頸項,弄得我有些癢。
然後,他的手開始扯我的前襟。
我慌忙捂住,信啊,信啊,不能讓他看到!
他又是低低一笑,定住我的手腕,一麵繼續寬衣解帶,他說:“你看你看,秦延之有兩次機會可以抗旨帶你私奔,但是他都放棄了,你是他拋棄了的可憐蟲,何苦還要念著他,不如跟了我吧。”
一股酸澀之氣由胸中湧出,我忽然覺得任墨予真該千刀萬剮,他總能挑別人最不愛聽的話刺激人,同時,他亦能夠準確拿捏別人的軟肋和喜好,作為他的敵人,時刻要做好被他氣死的準備,而作為他的情人,大概總會被哄得找不到東南西北。
以上言論,絕非虛構,請參照我同長公主的差別待遇。
我歪頭想了想,答曰:“既然你如此戀慕我,那便排隊領號,若是半年以後我還沒將自己嫁出去,我可以稍微考慮一下你,雖然機會很渺茫的,可是你也要把握。”
任墨予定住,氣結當場,不再撕扯我的衣服。
半晌,我以為我安全了,他卻窮凶極惡的發動了新一輪猛烈攻擊,我抬頭望向他,濃濃的夜色中,他緊抿雙唇,麵色清冷,仿佛真是生氣極了,卻又一改往昔的冷嘲熱諷,隻是手腕用力弄得我生疼。
這位仁兄風魔了……
我閉眼,湊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二公子且慢,長公主來了……”
此話果然奏效,他頓了手上的動作,卻並不鬆手,也不回頭,隻是一瞬,他便目眥盡裂的對我吼道:“你這個妖孽,又騙我!”
我內心哀嚎,看來對狐狸施行騙術果然是不奏效的。
於是我被摁倒在石桌上,他俯身壓在我的胸前,他看著我,我看著他,中間隔著一封秦延之寫給月傾顏的信。
他說:“你這女人為何總想氣死我!”
我說:“其實我已經被你氣死了!”
他說:“我在你眼中就如此一文不值?”
我說:“也不是,你家財萬貫,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他說:“那我哪點比不得秦延之?”
我說:“要聽實話嗎?”
任家二公子的嘴角抽了抽。
我說:“好吧,你哪裏都比不得他。”
任墨予再度破功,野獸的吼叫直上雲霄:“雲子寧,你有沒有做為一個階下囚的意識,你現在是我的囚犯,你懂不懂,懂不懂,懂不懂,懂不懂……”
我被他無限的回蕩之音震破了耳朵,“我懂了,我懂了,我懂了,我懂了……你不說我怎麽曉得你內心的想法,你說了我就懂了,下次我會盡量低聲下氣的配合你,討好你的。”
……
“二表哥,二表哥,我聽下人們講你在院子裏賞月,今兒個天氣不好沒有月亮啊……”長公主的小嫩聲音由院外飄進來,緊接著“啊……啊……啊……啊……”之聲無限回蕩了。
可憐的小公主,你看到了什麽?
我越過任墨予的肩頭望過去,不遠處的上官翎張著櫻桃小嘴,杏眼睜的滾圓。
“你們……你們……”長公主跺腳哭泣:“你們為何都喜歡男人……”語畢掩麵淚奔而去。
任家二公子的身軀僵直,一動不動。
我推了推,好心提醒:“哎……長公主真的來了,不過現在已經走了。”
任墨予依舊未動,好半天,他靜靜的說出了三個字:“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