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8章
嫂子去了半日,方才急走著回來。進來小閣,便過來拉我。說道,“姑娘跟我來。”
我被她半推半拉出了水閣二層,又飛快下了石階。幸好我在家穿的是漢鞋,要不可要摔死了我。凝雪、春妮也小跑的跟下來。隻見嫂子回身,止住她倆,道,“你二人不用跟著。回水閣候著吧。我與你主子,去去便來。”說完止步看著兩個丫頭回閣中,才複拉了我下假山,往東去。
不過幾步,轉過一個石洞,眼前便見了有間竹屋。房子不大,不過三開間,雖是竹子蓋的,可蓋得甚為精巧,竹門竹牆竹窗,屋西角牆根還植著一藤野薔薇。花朵正怒放著,粉粉的色澤煞是可愛。
嫂子笑指著屋門,說道,“姑娘自進去吧。我回閣裏聽戲去了。
此處甚為僻靜,是老爺在家讀書的地方,外人斷不會來。”說完,笑咳了兩聲,有些尷尬的瞟了我一眼,快步走了。
我推開竹門,探頭往屋裏看,屋裏空無一人,隻見屋中凡物皆是竹形。書架,軟塌,椅子,圓桌,大書桌,都雕成竹節狀,狀貌雅致,別有一番風味。
屋裏沒人,我一下子鬆了口氣,懶懶散散的慢步向裏走,順手關了竹門。我已經好久沒有被置於無人關注的狀態了,整天裏成群的仆婦圍著,立跪走坐,皆要從禮,累人的很。進了屋,見正間圓桌上擺著一個小木盒,開著蓋子的,一邊圓桌東首正好擱著兩張圓凳,於是過去一屁股坐在了其中一張上,翻看小木盒裏的東西。
仔細一瞧,是一盒子西洋小物件,有火石盒子,小荷包,還有些東西我不認得。看了兩件,覺著把著匣子的左手摸著個凹凹凸凸的印記,抬匣子一看,是個日形火記,日中,一個“久”字。這個標記我知道,這是九阿哥之物。九阿哥日常愛搞個小發明,小手工勞動什麽的,凡他親手把玩之西洋物件上,均有此記。上次給我的生日賀禮,盒上亦有此記。九阿哥之物,為何會在此處呢?
“九阿哥……”我心驚,嫂子不會是帶我來這等九阿哥吧。正出神,隻覺得腰上一緊,眼前一陣晃蕩,再定神時,我已經被從圓凳上抱了起來。
頭頂傳來爽朗的笑聲,說道,“九阿哥沒有,十四阿哥有一個。”
我被嚇得不輕,連忙撫著心口,閉目平複著心跳。旋即方握拳向十四阿哥胸口捶去,罵道,“快放我下來。”
他好似也意識到,我被嚇著了,趕緊放下我來,關切的問,“怎麽啦?真嚇著啦?”
我爍得睜開雙眼,想向他瞪過去,好好發泄一番。偏偏遇上他明亮的目光,他眼裏不再有往日那冷峻的笑意,反而暖暖的,就如深秋湖水上反射出的日色。這樣的眼光太具有魅力,以至於,我一時竟沒了火氣,溫順的點頭道,“嗯,有些嚇到了。”
他扶我坐下,自己坐到緊挨著的另一張圓凳上。臉色有些像一個剛剛犯了錯的孩子。忽然,好似抓到了救命稻草,指著桌上的木盒道,“這盒子小玩意,是你哥哥喜歡的西洋小物件。九哥托我轉交你嫂嫂,方才嫂嫂不曾順手帶走,就擱這兒了。”
見他那孩童般的可愛表情,我捂嘴一笑,問道,“你怎麽來了?給我父親賀壽來的嗎?”
他誠摯的搖搖頭,笑道,“前麵我是斷斷去不得的,人多口雜。你三哥哥有親筆書信來,不好交予下人,故我親自來取。也……好看看你。”
我才想問他年羹堯書信裏都寫些什麽,他便截了我的話叫道,“來。”說著,拉了我,快步走到書桌前,指著桌上攤開的宣紙上才寫得的一首詞,給我看:
對坐何似訴衷腸?
半倚窗,月茫茫。
輕舟湖上,泛過舊模樣。
推杯痛飲不言醉,
往日情,最蒼涼。
待看牛郎織女忙。
七夕後,各一方。
縱然情深,無非聚一場。
月盈月虧實平常,
有道是,最情殤。
這是一首《江城子》。
我問道,“誰的詞,竟如此悲涼?!讀的人淚水直要湧了出來。”
他緊緊握了我的手,道,“愛新覺羅胤禎,《江城子七夕》。”
我用力抽了幾下,終是抽不出手來,隻得由他緊緊握著。他眸光閃爍,眼中笑意愈濃,彷佛,在我刻意躲避的目光中,他又見到了往日的絕美景象,一時無語,半日後,方說,“那年七夕,我們兩個泛舟湖上,荷葉連連,月光下,你拉過身旁的蓮花,問我,你跟花,哪個更美。我逗你,說花美。你急了,一時扭打,我竟為躲你掉下船去。我撈湖底的蓮藕給你吃,你卻遞過來,讓我先咬。”說著,他略略抬起清澈的目光,忽而悲涼的望著窗下的那藤野薔薇,喃喃道,“隻可惜,你都已忘了。”
我想安慰他些什麽,可一時竟不知說些什麽好。心裏有種隱隱的愧疚,也許年映荷當時也並沒有死,隻是她來不及還魂,就被我搶去了身體。我占了他愛人的身體,卻也撕碎了他的心。想著,一時間,我彷佛真的可以透過他蜜色的緞袍透視到他胸腔裏的那顆心,它碎成了一片一片,正淋漓的淌著鮮血。不知哪裏來的衝動,我伸手覆上他的胸廓,幽幽道,“對不起……”
他的大手立刻包裹住我覆在他胸前的小手,低頭極盡溫柔地回答,“不怪你。是我的錯。”他凝視著我,眼睛黑亮地像深夜裏的繁星,有一種讓人迷惑的暈眩。忽而,他拿起筆架上的毛筆,塞到我手裏,說,“你為我,抄一遍。”
我接過毛筆,指著桌上的那首《七夕》,問,“是抄它嗎?”
十四阿哥點點頭,道,“這是前幾日七夕,我憶起往事所作。”
重新鋪紙沾墨,我左手攏了衣袖,提筆抄寫。他在一邊看著,一邊讚我的字增益不少。突然,他想起了什麽,說道,“過幾日,我就要趕去熱河。恐怕,這一去,至少要三兩月功夫不得見了。”
我停了筆,問道,“去熱河?是去伴駕嗎?皇上召你?”
他搖搖頭,道,“你哥哥信中說,西北戰事凶多吉少,若色楞、額倫特兵敗,則是禦前進言的大好時機。我要趕在皇阿瑪行圍前到達熱河,如此才好跟隨聖駕一同狩獵,伺機而動。”
政治、陰謀、爭奪、權術,我的周圍充斥著這些。雖然可以理解,多嬌的江山引英雄折腰,然而,他們難道真的都可以不計後果嗎?想著,我嘴上不禁問道,“十四爺,您爭那個位置,究竟為的是什麽?您可曾想過?”
他被我問得一怔,探究的看向我,旋即,輕笑一聲,道,“你難道就不想有朝一日,可以與我朝夕相對嗎?”
我追問道,“難道,您真的就隻為了與我長相廝守,才去爭那個位子嗎?”
他低聲問道,“那你覺得,我為了什麽?”
我想了想,說道,“我也不知。”腦中揮之不去的,是想象中,那蕭瑟的停靈宮殿深處,十四阿哥孤寂淒涼的背影。現在是康熙五十七年,如果我沒有記錯,他將從雍正四年開始被幽禁,直至雍正駕崩。十年呐!想著,我整個人就提著筆呆呆立在了那裏。
他猛地摟住我的肩膀,問道,“你在想什麽?為什麽臉上如此淒涼?”
我擱下筆,掙脫他的懷抱,斂容問道,“十四爺,若您知道,如果奪嫡失敗,您將一無所有,被幽禁於蕭瑟的宮殿中,長達十年之久?您現下可還會去爭?”我邊說,心裏邊想著,如果他說,那個後果他無法承受,我便告訴他,那就是他的結局。讓他現在就撒手。我撕碎了他的心,這就當做我給他的補償吧。
誰知他竟仿若毫無負擔,說道,“既然要賭,便要輸得起!”
我重重的說道,“那可是十年呐!那是您作為一個男人,最好的十年!”
他仰頭望著竹屋的天花,忽而轉頭問我,“若我被幽禁,你可願陪我?”
我淒楚的一笑,想起了半年前自己問四阿哥,他若失手,可願放我歸去時他那悲涼的回答,說道,“由得我嗎?”
十四阿哥又問,“若由得呢?”
我也學著他問,“若我陪呢?”
他笑道,“那倒也算不錯!”他說著,複提起筆,沾了墨,交到我手裏,示意我接著抄那首詞,我卻隻是愣愣打量他,試圖從他的表情裏打探,那話是出自真心還是假意,是當真,或者隨口一答。
他摟了我,用手裹住我握筆的手,說道,“我想就這樣一直握著你的手寫字,已經期盼了太久了。若是能這樣安靜的寫十年,沒有人打擾,就我們倆,那該多好啊!”
女人都是喜歡甜言蜜語的,被他那麽一說,我竟心裏也是暖暖的,打趣的問道,“若是大冬天裏,我凍了手,寫不了了呢?”
他裹住我的手緊了緊,笑說,“我暖著你的手,一起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