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7章

晚間,點燈時,凝雪方換了衣服,進到嫂子屋裏來。我已沐了浴,散著頭發,著單衣倚在藤榻上跟嫂子閑話。嫂子在一邊給我打著團扇,春妮點著艾草在熏屋子。

我抬頭見凝雪進來,從藤榻上起來,坐正了,嫂子和春妮交換了下眼神,都靜靜的退出去。凝雪緩步走到我跟前,跪在腳踏上。我拉她起來,示意她坐,她才側坐一旁,低頭不語。

我問她,“為何家中這般艱難,你卻從來隻字不提?”

她靜默了一會,才慢慢說道,“您從前已經接濟了許多。況若沒有您,恐我阿瑪也早就沒了。怎麽好再跟您張口?”

我眼前又出現了那個一拐一拐艱難得行走著的人影,伸手握住了凝雪的手,問道,“你阿瑪的腿,是怎麽回事?”

她強忍住眼眶裏打轉的淚水,好一會才出聲說道,“原我阿瑪是三老爺前麵的夫人的陪房,三老爺看我阿瑪機警利索,就給了我阿瑪銀錢,讓我阿瑪往南邊做些生意。也算扶植我阿瑪。不兩年,我阿瑪果然掙了錢回來。還給家裏置了田地。”

我想著,既然是置起了田地,應當是好事,家境也當頗為殷實的,可看眼下的光景,她家裏卻是困苦非常。

可忽然見她忍不住眼淚,哭出聲來,哽咽道,“可誰知,福兮禍所伏。我阿瑪看中的田地,原是九爺家的大管家定下了的。隻是我阿瑪先交了錢,換了地契。那賣家心起貪念,又賣於那大管家,隻說是過幾日方交接,拿了銀錢便逃之夭夭了。九爺家的人豈是好惹的?抓不住那賣家,便抓了我阿瑪,隻說我阿瑪是與那賣家串通一氣。不但奪了地契,還把人交到官府。官府畏懼九爺的權勢,隻是將我阿瑪日日捶打。”說道這裏,她已經泣不成聲。

我忽然想起,去年,在熱河八爺家的別院裏,她為了春妮與九阿哥鬥嘴。當時還想,她一個丫頭,怎麽吃了如此熊心豹子膽呢?原來,她還有那麽一層忿恨在裏頭。

她哭了半日,方才止住了,接著說道,“幸好後來您知道了,為了這事,去求了十四爺。十四爺連夜趕去九爺府裏,又轉去官衙。終是把我阿瑪放了出來。隻是……,家人去抬時,阿瑪隻剩了半口氣了。您與十四爺半夜裏在街上跑馬,從醫館裏揪出大夫給我阿瑪瞧傷。雖是救回了人,腿骨卻再也接不上了……我又怎好意思再跟您開口?況您現今,自己也護不過來呢!”

我抽出絲絹給她抹淚,抹了半日,方才發現,自己也竟滿臉的淚水。於是,伸手摟過她,兩人擁在一起流淚。過了一會,我推開她,扳過她的臉頰,輕聲問她,“你可是中意十四爺?我做主,把你許給她,做侍妾,可好?”

她淚眼看著我隻是搖頭。

我又問,“你是不喜歡十四爺?”

她咬著下唇,哆嗦著抽泣,好似想回答不喜歡,卻又是如何都說不出口。

我推了推她,問道,“隻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既是自己喜歡十四爺,為什麽還撮合我倆?”

她低頭悠說道,“奴才時常看福晉在紙上寫一個愛字。奴才不懂,這愛是什麽,想來,便可能指的是極盡的喜歡!奴才想著,世上最好的愛,就是讓自己愛的人,找到他的愛。”說到此,她忽然從榻上起來,跪到腳踏上,把頭埋在我的腿裏,動情的說,“福晉啊,十四爺對您是真的好,他心裏隻有您。您對十四爺而言,是不同的。他隻因您央求的一句話,不惜得罪相好的九爺,親自到牢裏提人。他雖是皇子,可宵禁以後,在京城裏跑馬,那是多出格的事啊?!他可都是為了您呐!”

我想把她拉起來,可她卻堅持跪著不動,無奈之下,我隻能說道,“凝雪,有些事情,你不懂,你不知道,我與十四爺,沒有將來!理智的說,早些放棄,對他,是好事!”

她疑惑的抬頭,滿眼是淚,望著我,問道,“福晉,您怎的知道將來?將來,不是誰都不知嗎?隻要十四爺去爭,將來他能得償所願的時候,您一定可以回到他身邊的。”

我怎麽知道將來?可我就是知道。有的時候,我在想,有些事情,如果不提前知道結局,可能會活的更幸福一些。人在這世上,不就活個奔頭嘛?!到頭來,爭過,鬥過,苦過,樂過,雖是一場空,可那經曆,當也不隻是噩夢一場。

凝雪見我不再說話,也跪在我腳下不動,喃喃道,“福晉,一個人永遠那麽理智,是不是就永遠不會懂愛了呢?”

我突然又想到了十四阿哥將來的十年幽禁,我低聲問腳下的凝雪,“凝雪,如果,你現在就知道,十四爺不會有繼承大統的那日。不但如此,而且,他還會被關在一個原本用於停靈的宮殿裏,長達十年。你可還願意嫁他?”

忽然,剛才還哭成淚人的她,彷佛一下堅強了起來,立起身來,說道,“若有先知,說是如此。凝雪願代福晉伺候十四爺過那十年。”

我抬頭看著堅定如鋼鐵的她,問道,“你不怕苦嗎?”

她一字一句答道,“有的果子,雖開始就明知是苦果,我也還是願意一口一口嚼碎,全部都咽下去。”

我心中歎道,也許這才是愛情。想當年,我不也曾想過,為了成雨,我會甚至於不惜拿自己的身體去替他擋飛奔而來的汽車嗎,卻隻是害怕他會離開我。

唉,又想起了他,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他了,隨著他的表,離開我的手腕,他也在一點點離開我的心。我終於明白: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執著的愛著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我隻是他曾經喜愛過的,一個漂亮的,光鮮的,可以打發時間的布娃娃。一個人,若不願與你分享他的心,他便是不愛你的。曾幾何時,我已經不再愛著那個在冬日的晨曦裏奪走我全部目光的男人了。愛,它走的時候,是一瞬間的;正如,它來時,也是一瞬間。

夜裏,嫂子似乎有話要對我說,可見我與凝雪長談後,精神不濟,很是惆悵,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憋了回去。感覺她睡在床外側,一宿翻來覆去。

花園裏張燈結彩好不熱鬧,水榭裏搭了戲台子,離著水榭稍近的平台上,擺著宴桌,宴請朝中官員及外家男戚。平台東側大約五十步的地方,是一處水上小閣。這邊擺上了小宴桌,招待女眷。因我身份特殊,故另安排在水閣的二層,從東邊的假山上另有石階上去,並不與一層相幹。嫂子陪坐在我身旁。

戲台子上依依呀呀的不知道在唱些什麽,我對昆曲向來沒有什麽好感。就是對京劇,也不懂得欣賞。不一會兒,就沒了新鮮勁。嫂子見我興趣乏乏的,衝站於身後丫頭們擺擺手,示意她們都退出去。湊過來與我說話。

“聽說,現下朝堂裏,對十四爺頗有讚譽。”嫂子手肘撐著中間的小方幾,探過腦袋來,在我耳邊說道。

我心想,終於來了,怕是到圓明園接我給父親祝壽都是假,為了可能隻是探探我的口風。

嫂子見我不說話,又接著說道,“不少朝臣都讚賞十四爺虛賢下士,就是在江南士子裏,十四爺名聲也是頗好。”

我想了想,回道,“他不過是學著八爺罷了。卻是不知,這是最犯皇上忌諱的,沽名釣譽。”

嫂子聽了我的話,一怔,低頭沉吟了一會,方才又道,“我這次打西北來,六月裏啟程時,你哥哥已經說到,西北戰事,恐是不好。”

我記得當年剛做項目負責人時,出差頗多,為了打發路上的無聊時間,我曾經看過一本專寫康熙五十六年到雍正二年西藏戰事的書。書名雖已忘記,但我仍然清楚記得,康熙五十七年,要到九月,清軍方才敗績,十月裏,消息才傳回京城。嫂子啟程時,不過是六月。年羹堯怎麽就會知道西北戰事不好。

想著,我小聲問道,“三哥哥怎麽知道不好?”

嫂子又湊近了一些,幾乎是在我耳邊低喃,說到,“你哥哥說,色楞與額倫特,不過各帶了幾千人,又是分別入藏。看情勢,兩人事前必未詳細相商協調。一路而去,所選路途,隻圖速進,並未逐水草而行。恐其後援會被準噶爾部切斷,如若陷入包圍,必當全軍覆沒。”

這番話在我心頭重重的敲上了一記,並不是因為嫂子最後說到的“全軍覆沒”的結果,而是,這段戰事,我是在史籍上讀到過的,因而,我知道結果,並不奇怪。而,年羹堯,一則他並未親自領兵入藏,二則,他並非我一般的先知。他居然身處四川,運籌於帷幄之中,就能知道千裏之外,幾個月以後的戰事結局。果真是人才!

嫂子見我頗為震驚,還以為我是被年羹堯的預測嚇到了,又向我低聲說道,“我這次進京,明麵上,是給老太爺賀壽而來。實則是帶來了你哥哥的親筆書函,交於十四爺。好讓十四爺等心中早早有了籌劃,以備後需。”

我抬眸瞥了樓下一眼,隻見我那傻老頭子還在那一個勁的樂。不知道他是裝的呢,還是胸中另有乾坤。遂也轉頭輕聲問嫂子道,“三哥哥現是看好十四爺?”

這會換成嫂子唬了一跳,複又恢複如常,說道,“姑娘病了一場,性情竟是大變。從前看不透的世事,現今,倒是一眼洞悉。叫我說來,在我們這樣的家裏,如此竟好。”

我又問道,“是十四爺嗎?”

嫂子微笑點頭,方接著說,“老爺說,現下之勢,八爺雖勢大,但受皇上傾軋,已成困守死局。十四爺向來依附八爺而行,若十四爺做大,八爺之勢當可盡歸於十四爺。”她頓了一頓,深深看向我道,“何況,這裏頭還有姑娘這一層。老爺說了,十四爺少年豪情,愛惡分明,若是年家做了外戚,當可權傾天下。說不好,姑娘有一日還可做國母呢。”

我苦笑,心道,這位哥哥,好深的心計,好如意的算盤。

嫂子見我笑得蹊蹺,問我,“姑娘笑什麽?”

我拿嘴努了努了樓下的年老爺子,問道,“老太爺是什麽意思?”

嫂子抿了下嘴,別開頭去,說道,“太爺看好的是四爺。”

我心道,生薑果然是老的辣,法眼就是法眼,嘴上卻故意問,“為何三哥哥不看好四爺?”

嫂子不屑的笑笑,歪著嘴,才說,“老爺說了,一則四爺勢小,不過跟三爺齊平。二則,姑娘不為四爺所喜,並無所出,便有所出,上麵也還有三位阿哥,要想做外戚第一家,料是無望。”

“哼,”我禁不住冷笑一聲。生在這樣的家裏,還真不如去做凝雪,掃地烹茶。

閣外的丫頭輕叫了一聲,“夫人。”

嫂子起身開門出去聽回話。隻見那丫頭在嫂子耳畔嘀咕了幾句,嫂子點頭一笑,回身向我道,“姑娘且獨自坐坐,我去去便來。”

我微一頷首,叫進凝雪、春妮來,陪我繼續看戲。腦中禁不住想象起年羹堯的摸樣,這個將要或者說已經大大影響了我的命運的男人,他究竟是個什麽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