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30章
康熙五十七年,注定不可能是風平浪靜的一年。
正月裏,朝中便出了翰林院檢討朱天保、奏請複立胤礽為皇太子一事。康熙晚年,太子這一話題已經成為禁忌,眾人都避諱不言。偏偏這朱天保耗子腰裏別了杆槍,就起了打貓了心思,居然敢上疏奏請康熙複立胤礽。
結果異常慘烈,朱天保被議斬立決,而且,康熙居然下旨讓其父朱都納往刑場觀看。此案,更牽連多人因此獲罪,甚至被殺。其妻子兒女均俱入官。至此,儲位之議,實成觸者即死之勢。
然而,朝野上下,漸漸卻傳來另一種隱隱的聲音,稱頌十四阿哥“十四王爺虛賢下士”。顯然,他在八阿哥奪儲失敗後,開始活躍起來。
康熙晚年十分器重大學士李光地,曾多次就建儲征求其意見。而十四阿哥則召見李光地的門人陳萬策,期望通過陳萬策影響李光地,以使李光地在康熙麵前為他進言。據說,十四阿哥在召見陳萬策時,“待以高坐,呼以先生”,不但就此籠絡了陳萬策,建立了與李光地的聯係,更是就此博得了大臣和士子們的強烈好感。朝野內外對他一片讚譽之聲。
此時,他對儲位的覬覦,已昭然若揭。
至二月,西北軍報傳來。蒙古準噶爾部首領策妄阿拉布坦,於前一年,也就是康熙五十六年,派譴策淩敦多布,率六千軍從和田出發,自西路入藏,一舉擊敗拉藏汗。並於五十六年年底,攻占拉薩,殺拉藏汗,在全藏建立了統治。
值此滿蒙聯盟命懸一線、領土完整當成泡影之際,康熙鬥誌昂揚,信心滿滿,決定出兵西征,當月即命親軍待衛色楞、總督額倫特分別率軍自西寧南下,直搗拉薩。
原本,對於我這樣一個深鎖王府的皇室女眷來說,朝中的事情,是從無得知的。
然而,我身邊卻有一男一女兩個奇怪的人物。女子便是愛蘭珠,她似是非常熱衷於談論朝政,並且,每每有驚人之語,可謂見識過人。雖說,我隻是嘴上不說,胸中自有雄兵百萬,然而,相較於我這個在現代受了十六年教育,得以遍讀史書、足跡萬裏的白骨精而言,她心中的韜略,實是令人刮目相看。
男的,就是四阿哥,雖然他從來不與府中其他女眷談論朝中之事,可是,隔三差五來園中小坐。總是會將朝廷發布的廷寄帶給我看,同時不經意間與我談論一些細節。彷佛是知道,我對這些事情很感興趣。
如果說,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麽與我休戚相關的事的話,就是,三月裏,我二哥年羹堯被康熙讚譽,在西北戰事中,辦事盡心實力,被複還原職。
在這個權力至上的年代,人人都是勢利的。因我在太後最後的歲月裏得到榮寵,甚至於得以在其臨終,送別床前,消息慢慢傳開,府裏的奴才們對我不再似以前那般冷淡遠避,走在花園子裏,居然經常會“巧遇”府中的管事們給我請安。到三月裏,年羹堯被官複原職。府裏各色人等對我又更多了一層笑臉。暗地裏說起我時,更不再稱呼為“花園子裏那位”,而是恭敬的改為“園中福晉”,甚至於還體貼的刻意隱去了“側”字。
我不禁感歎,雖說我從來不曾見過年羹堯一麵,然而,我的一生,可能永遠無法擺脫他的影響了。我今日受惠於他,不知日後又要如何受累於他?
太後的喪事終於要告一完結。她的梓宮將被送往孝東陵地宮安奉。送葬的隊伍龐大而延綿數裏之長,而我,也在這個隊伍之中。啟行之時,康熙遙望梓宮,哀慟不已。看著他衰老的身影,哭的像個失去母親的孩子一般。我禁不住耳邊又回響起太後臨終的囑咐,“不要學孝獻皇後”。
四月,孝惠章皇後奉安地宮。四阿哥奉旨於陵前宣讀祭文。康熙似乎很願意相信,他的嫡母對於我們這對夫婦有著某種特殊的感情。看來,太後至死,也沒有說出十四阿哥與我的秘密。我對她,又多出了一份尊重與感激之情。
這位大草原上遠嫁來的博爾濟吉特氏,睡到了她最終的歸宿地——孝東陵。清世祖順治葬於孝陵,與他同葬的有康熙的生母孝康皇後佟佳氏和順治摯愛的女人孝獻皇後董鄂氏。
我忍不住為太後歎息,她身前沒有得到丈夫一天的愛,孤零零的住在自己的坤寧宮裏。死後,仍隻能孤單的葬在空有自己的地宮。
然而,隻怕,在順治的心裏,在孝陵裏,已經多了一個人了。
“唉……”遙望著兩陵的方向,我深深的感歎。
不知何時,四阿哥已經站到了我的身側,他也望著我望的方向。卻並未側頭看我,隻是問,“在想皇祖母嗎?”
我深吸一口氣,道,“不僅僅在想太後,還在想孝獻皇後。”
“想什麽?”他問。
我轉過身,正對著他,肅然說道,“在想她們截然相反的人生。一個無寵無子,但終身富貴,壽終正寢。另一個,像焰火一般,絢爛的開過,卻芳華早逝。死後連一次單獨的祭奠都沒有。”
康熙有生之年,可能是顧及嫡母的感受,從來也不曾單獨遣使祭奠孝獻皇後,即使是她的生辰或者忌日,都沒有得到應有的禮儀。
他也轉過來,走近我,低頭拈著扳指,問,“如果是你,應該不會在乎。”
“嗯?”我有些聽不懂他的話。
他抬起低斂的眼眸,凝視著我,說,“在我看來,你可能寧可做焰火般開過的孝獻皇後。而不會稀罕一生的富貴榮華。更不會在意,死後有沒有一次單獨的祭奠。”
他怎麽會那麽明白我的心?連我自己都不曾那麽徹底的明白。是,我寧可像一根被劃燃的火柴,愛過,痛過,燃燒過,照亮了周圍,甚至於,點燃了別的火花。也不願做廟堂上精致的禮器,了無趣味的走完自己的一生。
我抬起左腕,露出腕上晶瑩的翠珠手串。告訴他,“皇祖母要我做她,不要學孝獻皇後。”
他先是凝視著我腕上的手珠,然後慢慢轉開視線,問道,“你,做的到嗎?”
我緩緩放下舉著的手腕,更加走近他,牽起他拈著扳指的手,把自己的小手完全置於他厚實有力的手掌中,真誠的抬眸看進他眼裏,問道,“王爺,我們,做親人,好不好?一輩子!”
他緊了緊手,淡淡說,“很早,我就已經把你當親人了。”
我疑惑的看著他,思量著他此刻是真心還是假意,畢竟他是後世的帝王,康熙心思慎密,打倒太子,嚴厲打擊八阿哥,甚至於後來還見疑於十四阿哥,卻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他八麵玲瓏,隱藏甚深。
他拉起我的手,貼於自己的胸前,似乎是在向我證明,他此刻心跳平緩,所說非假,才說道,“你從水中救起我的子嗣,盡心侍奉我的父親,與我一道給病重的祖母送終。你不是我的親人,卻是什麽?”
我點頭,真誠的說,“一輩子!”
他也應道,“一輩子!”
忽然,他放開我的手,指著孝陵的方向,說道,“我向你保證,你百年後,我的子孫,不會連一次應有的祭奠也不給你。”
我一怔,他的話是什麽意思,他指的,可是皇陵。他是在向我宣誓,他對於皇位的誌在必得嗎?他為什麽要那麽做。這個話題,可是現在最大的禁忌。更何況,他不是不知道我跟十四阿哥……,他難道都不會顧忌我嗎?
他眼底透出一絲淺笑,說道,“你不都看出來了嗎?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盡折腰。三位英雄已折腰!”說著,他背過手去,釋然一笑,又道,“我那日也嚇了一跳。怎麽居然被你看了出來。還居然就敢明白的說出來。”說完,忽又轉身直勾勾盯著我,問,“你沒有告訴十四弟吧?”
我坦蕩的很,答道,“沒有!”
“真的?”
我點頭答道,“真的!如果我不願意,我會不說。但我絕不騙您!”
他也點點頭,說,“這個,我也可以做到。”
我想測試一下,含笑仰頭問他,“如果最終贏的是十四阿哥,你會放我跟他去嗎?”
他卻很是不以為然,淡淡道,“我有的選嗎?”
背脊一陣陰冷。想起了十四阿哥的信,想起了太後的話。的確,輸了的一方,怎麽可能擁有選擇的權利。
我又問,“如果你得償所願,你會放我去嗎?”
他目光淩厲,欲轉身離去,可又停下腳步,喃喃道,“我不想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