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9章

兩日後,十二月初四,晨起,卯時未過。

四阿哥好似有了某些不祥的預感,一早便來了寧壽宮。女官通稟後,太後點頭,示意招他進來。他穿著朝服,跪下給太後請安,太後已經口不能言。

我深呼吸,異常辛苦才能阻止自己流淚哀慟,靜靜站在一邊,安排太醫給太後號脈看診。

兩個時辰以後,太後驚醒,高聲道,“快,快,叫皇帝。”

綠綰忙吩咐宮女,“請皇上,要快!”

我跟四阿哥交換了一下眼睛,退出東暖閣,恭立到殿外。他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而我此刻,唯一的力量都集中在製止自己的慟哭上,完全沒有精力再可分心與人交談。我們兩人便就那麽無聲的並肩站立著。

不久後,但見,四個太監抬著步輦,飛奔而來,步輦上,斜倚著滿臉病容的康熙。他雙腿浮腫異常,腳上連靴子都沒穿,隻以手帕包著。臉上盡是焦急之色。

眾人忙跪下請安,康熙顧不得我們,就要讓人抬著往東暖閣衝。

我當真是狗膽包天,起身上前一步,攔住康熙的步輦,原地行了一禮,方道,“皇阿瑪,麵對將去之人,不可驚懼,不可哀哭,不可焦躁,不可落淚以述說一己之情懷。以使其內心平靜,得往他方極樂無憂之國,而耳不聞苦聲。跳出輪回之苦。”

我媽媽是信佛的。時常聽她講些佛經上的偈語和典故。此刻,我相信,太後在這塵世,已無值得輪回繾綣之人,往生西方極樂世界是她最好的歸宿。

康熙驚訝之餘,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向我點點頭,方才吩咐抬步輦的奴才們緩緩將步輦抬到太後床前。一邊的四阿哥意味深長的望了我一眼,並不做聲,默默跟在康熙的步輦後,進到殿中。我也跟著進去。

康熙掙紮著從步輦上起來,跪到太後床前,捧著太後的雙手,叫道,“母後,我在此。”

太後已經口不能言,她隻是緊緊的握住康熙的手,久久望著他,眼神裏充滿了生命最後一刻,對於這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庶子,無限的眷戀與感激之情。

康熙跪在床前哽咽了一陣,終被人勸著抬了出去。我看著這對母子,耳邊不停回蕩著太後的話,“要學皇祖母,不要學孝獻皇後”。

此刻,我確認,這個可憐的女人,即將走到她生命的盡頭。

我的視線長長久久的落於床榻上,她的盡頭到了,而我的盡頭又在哪裏?幾十年後,我與弘曆間是不是也能上演如此雷同的感人場麵?

十二月初六,我害怕的日子終是到來。

今日一早起來,太後就介於彌留了。至申時末,忽然清醒,要我們給她梳頭換衣。身邊的人都明白,她即將離開,最後的心願是走的像個體麵的女人。

穿戴整齊,她斜靠到床上,要眾人退下,招呼我到床前,摸著我左手腕上的碧璽手串,說道,“這個以後不要再戴了。”

說著,從手下解下一串翠十八子手串,那手串所用物料,與我所佩戴的這串相同,隻是顏色正好相反,手串由18顆翠珠組成,其間串有粉色碧璽結珠兩顆,下結珠與碧璽佛頭相連。佛頭下有金質鈴杵,鈴杵上下穿珍珠,再下有金點翠六瓣式結牌,上嵌紅寶石兩顆,鑽石四顆,正中嵌東珠一顆。結牌下連碧璽墜角兩個,墜角上方穿珍珠和珊瑚米珠。

她把手串提起來給我看,說,“這個手串是一碧一粉,兩串本是一對。皇帝把一串送給了我,另一串賞給了德妃。四阿哥是絕記拿不到你戴著的那串手珠的。能把它送你的,隻有十四阿哥。”

我跪在她床前的腳踏上,恭敬的摘下腕上的手串,雙手捧給她。

她將手中的翠珠手串順手放在被麵上,伸出雙手,連著我捧上的手串把我的手緩緩握成拳,說,“皇祖母相信你,交你自己保管。”

說完,又抬手去拿回背麵上的翠珠手串來,像是欲要把它賞給我,但才剛遞出手來,卻又遲疑了片刻,複又把手串戴了回去,向我道,“你出去吧!讓他們去請皇帝。”

我起身,將手串揣到懷裏,出了暖閣,吩咐女官去請康熙。不一會兒,四阿哥侍奉著康熙從蒼震門內行宮而來。

康熙來後,獨自一人在裏間與太後低聲細語了好一會,出來時,駐足在我跟前,直勾勾盯著我良久,然,眼神中卻並無惡意。須臾,方指著我跟四阿哥道,“你們進去吧!”

我跟著四阿哥步入東暖閣,跪到太後床前。太後顫顫巍巍,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但仍執意示意四阿哥把手遞給她,四阿哥忙伸出了手。她從腕上卸下翠珠手串,捏到四阿哥手裏,拉著他的手,把手珠給我戴上。最後,她深吸了一口氣,仿若用盡了周身最後一絲氣力,將四阿哥的手放在我手上,緊緊包裹在她自己的掌中,滿目期盼得盯著我的雙眼,“小荷花,記住我的話!記住我的話!”

我心下一遍遍喃喃向自己道,“不可驚懼,不可哀哭,不可焦躁,不可落淚以述說一己之情懷……不可驚懼,不可哀哭,不可焦躁,不可落淚以述說一己之情懷……”

眼淚卻忍不住在眶子裏麵打轉,隻得俯身把額頭貼在她的手背上,大聲應道,“孩兒記住了!記住了!皇祖母,孩兒記住了!”

忽然,隻覺得她鬆了勁道,再抬頭看時,她卻已經表情安詳的閉上了雙眼。我終於忍不住迸發的眼淚,撲在她身上哀嚎,“皇祖母……”

暖閣外候著的人,呼啦啦都衝進來,殿內一片哭喊聲,殿外邊,哭聲由近及遠,層層傳開去,一直到那遙不可及的地方。這個苦命的,孤獨的女人,終於走完了她漫長的一生。

四阿哥有力的大手扳住我的肩膀,把我攬進他懷裏,我靠在他肩上流淚不止。他卻沒有眼淚。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初六酉時,孝惠章皇後博爾濟吉特氏,崩。

這是我在這個時空,第一次深切感受,失去了自己的親人。

古人的思維真是非常奇怪,喪事冗長繁複,隆冬臘月裏,都有那麽點要把活人也整成死人的意思。從十二月初六太後逝世,一直折騰到來年開春,也就是康熙五十七年。如果不是我在前半年受到了很好的調理和養息,估計,我也就跟著老太太去了。至於新年,因為正值國喪之中,故而也就過得極為冷清。整個京城淹沒在一片白色之下。

至於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有那麽多眼淚。不知道原來那個堅強獨立的餘星辰去了哪裏?

我的眼淚,一半是為太後而流,畢竟在她最後的日子裏,我一直陪伴在她身邊,並且接受到了她發自內心給予的溫暖。另一半,我也說不清楚,是為誰而流的。

可能因為心裏五味雜陳,有太多的情緒,可是,臉上卻實在找不到適當的表情,最好的選擇也就隻有哭泣。

心理學上有一種論調,認為,愛情等於吸引力加上阻力。當阻力越大,那麽壓抑的熱情就會迸發出更加強烈的火花。而我,深刻感受到了這種火花的熱烈。我的夢裏不再出現往日與成雨的一幕幕回憶,反而常常播放出十四阿哥的笑臉,回想起他在風中替我暖手,在暗淡的天色下一人獨自站在牆角踢著樹根等待著我的到來。

我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滿腦子都是感情的事。我從來不曾這樣。

然而,細細想來,失去了風光無限的工作,失去了遊山玩水的自由,甚至於失去了需要維持生活而做的四處奔波。康熙五十七年的我,不再是餘星辰,我已完完全全成了除了愛情別無其他可想的可憐女人,我,就是年映荷。

幾個月來,我沒有再單獨見過十四阿哥,然而,整個皇室的人員,在國喪之中,可謂抬頭不見低頭見。我一次又一次感受到他熾熱的目光如火般圍繞著我,正如太後所說,有幾次,我甚至於覺得那目光火熱地可以把我點著,活活給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