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2 留夏之沿·方格 (3)
夏岸的心弦繃緊了,他多麽心疼眼前的那個女孩子。他知道她有痛經,而且像是一輩子都揮之不去的夢魘。
“沒,我習慣了呢。”洛梔遙終於開口。
他和她都是固執的。
她固執地來到了這個原本不屬於自己的城市。
而他卻固執地認為眼前的這個女孩子就是從十多年前到現在一直沒有變過的那個女孩子。他看不出有任何異同,所以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裏吧。
其實真正的她早已走遠。
自私的天性以及許多情愫的纏繞,好像根本沒有在乎夏岸的感受。
從蘇慕晴消失的那一刻開始,洛梔遙的眼前就沒有再重複出現過那個女孩。
——棕黑色蓬鬆頭發的女孩,在鏡麵效果前出現的嬌弱的半透明色的女孩,陪著自己講述那些故事的女孩,給她安全感和所有的依靠的女孩,曾經陪著她度過漫長歲月的女孩……
你到底到哪裏去了呢?!!!
請快點兒告訴我啊!
[12]
左邊第三根肋骨後麵的小空間,一天天變得更加窄了。因為填充進了很多很多的秘密,負荷重了。是不是心房原本就很狹隘?
掰算一下,自己的小小心髒裏到底裝了多少東西?
那些,別人不知道的,鮮為人知的,被冠名叫做“秘密”的物質。它們有時候會遇熱膨脹,會腐爛,會發芽,會一天天生長,會開出罪孽的花。
洛梔遙輕輕地靠在夏岸的懷裏,可是卻想著太多太多的事情。
是因為習慣了咯?
順理成章的,洛梔遙想要把遇見夏岸以及今後有可能發生的所有事情,都統統歸算作秘密。有的時候那些永遠被埋藏了的秘密,就像空氣中含量僅占0.94%的稀有氣體一樣穩定,它們在一般條件下不會和其它物質產生反應。但有時候,它會演變成另一種元凶,就如同MnO2一樣。
2KClO3→2KCl+3O2↑。
這個式子裏反應條件是要加入MnO2,二氧化錳,是催化劑。
一種好像是威力很強大的東西,隻因為一點點的化學變化。
就好像是你的出現,讓我全身的神經都在某一個特定的瞬間繃緊。
在你麵前,或許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自己了。
你卻仍然沒有發現。
[13]
“嗯,好了,走吧。”兩人的食指是那種拉勾勾的輕微彎曲,觸碰在一起。
她說,嗯,好了,走吧。
說這話的時候,洛梔遙心裏顫顫的,像是一隻小兔子。
“哎,你等等。”沒走出多遠,夏岸就停了下來。
“怎麽?”洛梔遙自然地抬頭,目光清純如雪水,凝聚在那樣清澈的另一雙眸子上。一個相交的句點,向外發散出獨特的力量。
“你還沒吃飯吧?”夏岸問道。
“吃了呢。”
“你等我一下。”
洛梔遙站在原地,看著夏岸跑到一家餛飩店,以飛快的速度拎了一袋子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然後遞給她。他打開盒子,裏麵是熱乎乎的小籠包。盡管在夏天,小籠包的熱氣依然蒸騰在空氣裏,香氣四溢,果然很引人注目。
“啊——張嘴。”夏岸用筷子夾起一個小籠包,送到她的嘴唇旁邊。
“我吃過了呀。”洛梔遙淡淡地笑道,宛若天使的單純。
“再吃一口嘛,乖乖的。”此時洛梔遙的心像是一塊正在溶化的冰塊,一半已經耐不住溫暖,溶化成一攤透明色的水漬。
很幸福的香味和畫麵在初夏的尾巴上,留下那麽鮮明璀璨的記號。
洛梔遙就這樣,很乖很乖地,在夏岸那個充滿巨大的母性和溫柔的懷裏,狼吞虎咽地吞下了三個小籠包。清淡的口味讓洛梔遙失去了防備心,於是輕而易舉地打開了胃口。
“看吧,還嘴硬,看你這個樣子就是早上沒吃飯。”耳邊是夏岸責備似的關切,口吻輕柔。“你以後別再這樣折騰自己了,乖乖的也不是不好。”
“我明明吃了的呐。”聲音小了下去,然後在還沒有到達夏岸耳邊的時候,已經擴散到全無。
夏岸隻會對一個女孩子這樣,永遠永遠都隻會在一個女孩子麵前放下架子,甚至可以為她粉身碎骨,還有放下那其實一文不值的尊嚴。
其實,那些所謂的清高,總是由無數細微的複雜,講一輩子也講不清楚的理由。
但,對你永遠隻是那百分之百的溫柔。
Itonlybelongstoyou.
隻屬於你。隻屬於你。
胸口開始的劇烈喘息,像是一汪藍色的海洋波瀾起伏,那個潮濕且隱藏巨大秘密的地方又生成了一種新的物質,好像叫做:依賴。隻是,這樣物質的組成,到現在我都沒有弄清楚。
[14]
繞過了這條大街的第二個弄堂,是我很久就想去的地方。
喂,梔遙梔遙,那個聲音你還記得嗎?
嗯,你終於找到了。
——洛梔遙。
青石板路顯得悠遠漫長,尤其是和你一起獨處的時光。
“呃,馬上,就是你十六歲生日咯。”夏岸說,“怎麽慶祝呢?”
洛梔遙受到了驚嚇,沒有回答,腦子裏笨重的機械齒輪在某一刻停止運轉,停滯不前。她的指腹觸碰到牆壁泛起微涼,牆角處是深綠色的苔蘚。那樣麻麻賴賴的觸感,就像是在聽到自己“馬上十六歲生日”時候輕顫的錯覺。
蘇慕晴的生日居然也和自己一模一樣?
那,這樣的話——還有三天就要生日咯?
該怎麽度過這十五歲的最後三天呢,是不是該小心翼翼一些?
洛梔遙低頭,同一個瞬間耳邊掠過的一縷聲音,“提前和你說,生日快樂。”
都快忘記了生日是什麽時候,就和那些曾經還記得很清楚的所有知識點一樣,是一個所謂的逐漸淡忘的概念吧。
哦,流源記得。
[15]
夏岸牽起洛梔遙的手。
是那樣一種溫度,當手心的汗水溶化在了夏岸的手心紋路裏麵。
曾經,歌德說過,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
就是你站在我麵前,我還是那麽那麽地想要抓住你,永遠吝嗇地不肯放開。
就在二十米之外,宋秀梅果然站在路中間。夏岸牽著洛梔遙的那隻手下意識地放開,揣進口袋裏若無其事的樣子。
“喂你怎麽了?”洛梔遙疑惑地問道,而後隻看見夏岸一個提示性的眼色。
兩人的目光都同時轉向前方,一個雙手叉腰兩條腿叉開一直站著的中年女人,像是一株屹立不倒的鬆柏。
“我媽。”夏岸說。
“你去跟她說清楚呀,我們又沒幹什麽呀,解釋清楚不就完了。”
“我媽她……”話到嘴邊又咽下,夏岸不知道怎麽跟她解釋。難道要讓自己說“我媽她其實很討厭你,她背地裏罵你是掃把星”麽?
洛梔遙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夏岸就快步走上前去了。
“阿姨,夏岸回來了,你把他帶回去吧。”
“你怎麽不好意思說,都是你亂跑然後我家岸兒就去找你了呀,你以為你是誰啊!她是我兒子你知不知道啊?我兒子考上落雲一中了不可以早戀的呀,你說說看,你勾引我家岸兒幾年了?你們才幾歲啊,都是小屁孩懂個屁啊?我警告你,你以後不許再找夏岸,聽見沒!我們家岸兒跟你沒關係!”
洛梔遙就這樣看著宋秀梅衝到自己的身後,朝夏岸身邊走去。擦肩而過的時候帶起了一陣風,然後就聽見“啪——”一個很響亮的聲音響徹在小巷裏,把空氣攪亂了。
夏岸就這樣被宋秀梅拉著繞過自己的身邊,進了家門,然後砰地關上了門。
哦,勾引。
多好笑,多悲哀。
洛梔遙看見夏岸尷尬的目光,竟然一時不知所措。
對麵的門打開,吱吱嘎嘎的推門聲。
“小晴你回來啦?怎麽了,外麵怎麽這麽大動靜?怎麽了呀?”母親站在門檻處看著麵前的女兒,然後把她擁入懷中。
洛梔遙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母愛的感覺。滲透進心靈的力量,蓋過了所有的寒冷。洛梔遙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感覺,在最無助的時候,她何曾想過有一個女人能夠給自己這樣溫暖的懷抱呢?
“媽,我錯了……”
“以後不要亂跑了啊,咱好好的,什麽也不要想,小晴你聽見了麽?”然後母親什麽也沒有再問,就進了房間。
寬容和諒解,是洛梔遙從未享受過的待遇,她的世界裏永遠隻有封閉,永遠隻會有姨媽看似簡單實際上最無情的咒罵:“臭丫頭你去死吧!”
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很多很多遍,幾乎每天都會聽到的詛咒。在來到落雲市之後就全部消失了,心底湧起了一種輕鬆的暢快感。
洛梔遙羨慕蘇慕晴,羨慕她,甚至有些嫉妒呢。
既然這個家那麽輕鬆那麽幸福,蘇慕晴你為什麽還要離開呢?
——你去哪兒了呢,你明明比我幸福。
洛梔遙想要留下來,是真的想要留下來。這裏最起碼有她缺失了近十年的母愛,那種細膩如流沙的感覺覆蓋在皮膚的表麵。
是很小的時候,老師要求寫過那種母愛的文章。同學們站起來,大聲地聲情並茂地朗讀起所謂的範文例句。隻是唯獨輪到自己,卻不好意思念出來。文字的背後是怎樣一個無法用補丁彌補的缺口,沒有人知道,印象完全淡化。
是更小的時候吧,就忘記了母愛到底是怎樣一種漸次模糊了雙眼和內心的概念。
酥麻的,喚起對母愛強烈渴望的觸覺。
[16]
早早地洗了澡之後,洛梔遙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撫摸著這個小房間裏曾經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黑夜降臨,月亮在窗戶外麵的寂寥蒼穹上方孤獨地懸掛著。那個缺了一大塊的玉盤,深深淺淺並不規則的顏色就像是破碎的一張臉。
有些憂愁的樣子。
深夜十一點,隔壁房間裏的她已經睡著了,有輕微的鼾聲。洛梔遙坐起來,凝望著窗邊的月亮,卻怎麽也無法入睡。
洛梔遙透過窗戶看見對麵的房子裏還有光,橘黃色溫暖的光線。夏岸還坐在寫字台旁寫著東西,但是隻是模糊的重影,像是寂寞故意打造的氛圍。
你不在了,你不在我的身邊了。記得自己幾個小時前明明還依賴過你的。
那個巴掌是因為我而挨的,是嗎?
那麽,對不起。
洛梔遙閉上眼睛,安靜下來。耳邊有振翅的聲音,嗡嗡嗡的,和那個夜晚一樣的聲音呀。就像巨大的翅膀互相而過,卷起了潮汐,扇動了周圍透明的空氣。
“梔遙——梔遙——去落雲市,去找木槿巷呀。”
洛梔遙想起幾個月前的某一天晚上,聽見了這樣轟隆的響聲,翅膀震動的聲音,伴隨著輕輕的囈語喘息。她從床上猛地坐起來,而身邊卻是無盡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把自己包圍著,整整一年呐。
嗯,是做夢了吧?
再後來,洛梔遙就看見了那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子,那個半透明的身影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成為她生活裏的某一種慰藉。
像是一種解藥。
[17]
直到今天,我終於知道,哦,這原來不是個夢。
我到達了我所想要去往的這個地方,原來一切都存在過。過去的就過去了好了,讓原來的原來,所有的所有,都永遠地塵封上吧。
請記住,從現在開始,我要告別洛梔遙這個名字。
對,就是你,你們,所有的人。
請叫我蘇慕晴。
我就這樣有些可恥地替代了她,竟然沒有人發覺。
有那麽一刻,我就這樣呆呆地懷念起了蘇慕晴媽媽給我的溫暖懷抱,好像是遺失多年的溫暖順著冰冷的海域漸漸流向我的心房深處。
媽媽,那我的媽媽呢?我七歲以後,你就再也沒出現過,你知道我現在過的生活嗎?你到底在什麽地方呀?
兩行淚慢慢滴下來,沒有聲響。